學佛之人,講究的是平和豁達。可他的這位賢妻倒好,學得走火入魔,不理世俗之事了。嫁過來後,毫無夫妻情趣可言,趙泉在她的眼中倒不如一顆木魚來得可人。


    有整日鑽佛堂的主母,侯府的雜事也一團亂。所以趙侯爺尋思著,若是他將來討了柳眠棠回來,聰慧如她,定然能撐起侯府庶務。


    眠棠聽了,便矜持微微一笑。因為怕官人急用,所以定下鋪子後,眠棠就從西市雇傭來幾個工匠,準備修繕房屋。


    為了省錢,許多不用氣力的活計都是她和兩個婆子來。


    所以店鋪裏一時有些雜亂,不好坐人。


    眠棠看了看官人今日穿的白衫,纖塵不染,不適合呆在這油煙味道慎重的店鋪裏,便開口道:“我一會叫李媽媽先回宅子做飯,官人可帶著趙神醫先回宅子休息。”


    不過趙侯爺心裏有些隱秘的盤算,再看向眠棠娘子,自然帶了幾分看待自家人的心疼。


    眼看著她回轉店鋪後,親自拎著裙擺登高撕扯牆壁上的舊油紙,侯爺立刻挽袖道:“柳姑……夫人且下來歇歇,我來替你做就是了。”


    說著,他便搶著上前撕扯起油紙來了,看侯爺都登高了,跟著他的小廝自然也不得閑看,便也一並去幫忙。


    崔行舟的小廝莫如則從店鋪裏搬來一把椅子,放置在了門前,讓王爺安坐。


    崔行舟並沒有坐下,雖然此時正值清晨,街巷裏也很清靜無人,可若他坐下,豈不是礙了柳眠棠誘敵?


    但是他冷眼看那趙泉異乎尋常的殷勤能幹,倒是能明白鎮南候的心思。果真是被柳眠棠迷住了……


    想到這,他揚聲道:“趙兄,棋會要遲了……”


    崔行舟說話的音量不大,但熟悉他的人當知他不悅了。趙泉這才想起他與崔行舟今日微服簡行,是要去會一會來此客居的冬溪居士。


    東溪居士性情古怪,但棋藝高超,難得肯看在故友崔行舟的薄麵上與他一見,的確是耽擱不得。


    於是趙侯爺連忙又扯了兩張油紙,然後衝著柳眠棠歉然一笑道:“今日事忙,待過後定然來幫你。”


    柳眠棠笑著裹緊頭上的青巾子道:“神醫您真是太客氣了,這等粗活哪好勞煩您?”


    趙泉跳下桌子,接過小廝遞來的濕巾帕子茶水,誠懇道:“我與九爺親如兄弟,你也‘神醫神醫’的,叫得如此生分,且叫我的字‘嘉魚’就是了。”


    柳眠棠笑了,可哪有她直呼官人好友姓氏的道理?於是她改口道:“看來趙先生您命裏缺水啊,這名和字倒是相輔相成。”


    趙泉也笑了,覺得這女子當真蕙質蘭心一點,他命裏就缺了個溫柔似水,善解人意的紅顏。


    待二人重新上了馬車後,趙侯爺還意猶未盡,頻頻抬頭回望立在店鋪前恭送夫君的佳人。


    直到馬車轉了彎兒,他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頭。


    崔行舟覺得有必要點醒誤入歧途的好友,便淡淡道:“侯爺心善,但也不必太過,要知道那女子畢竟是反賊的家眷,一旦沾染,必受牽連。”


    趙泉不愛聽這個,微微瞪眼道:“被賊子劫掠去的良家,算反賊的哪門子家眷……待此事了結,王爺你可要秉承公正,還柳姑娘一個公道啊!”


    崔行舟卻覺得好友有些不諳世事,不欲跟他廢話多言,隻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書卷,一邊翻看一邊溫和說道:“她的父兄皆落罪,已經無家可歸,又有汙名在身,不容於世。若是她助本王立下大功,便賞她些銀兩,入廟庵裏落發為尼,安度後半生吧。”


    趙泉被他那癡迷佛經的正妻磋磨的,如今一聽“廟庵”二字就腦殼發疼,也不知他前世虧欠了佛祖什麽,今世竟然這般姻緣坎坷。


    他好不容易心動一女子,可崔行舟這廝居然還要往廟庵裏送!


    趙侯爺當下心裏不痛快,覺得也許是好友不明白他對那女子的心思才這般冷心腸,於是開口點撥道:“九爺你也是好事將近,馬上要與廉二表妹成親,湊成佳人一對,可憐我擔了個成家的名頭,每日裏卻是無人關心冷暖,獨獨缺了似柳姑娘那般的可人啊……”


    可惜這話說了,卻無人搭言。


    淮陽王靠在馬車的軟墊上,單手扶額,認真地看起書來,似乎對自己馬上要臨近的好事也無甚深聊的興致。


    趙泉所說的廉二小姐,其實是崔行舟的母親,楚老王妃的親外甥女。


    當年老王爺生性風流,而老王妃過門後與老王爺感情不睦,成婚六載隻有一女,卻無嫡子。


    老王爺崔榭等得不耐,便連納了三位貴妾,四年間輪流坐莊,互相比拚著生下了八位庶子。


    到了第七年時,許是老王妃捐獻的香油錢感動了送子娘娘,既然一朝有了身孕,生下了嫡子崔行舟。


    是以崔行舟雖然頂著嫡子的名頭,卻在家中的兄弟裏排行老九。


    那幾位貴妾的家世都不錯,各自屋子裏又都有兒子。王府裏的明爭暗鬥與堪比宮闈深闕,足夠說書人說爛了嘴巴。


    而老王妃生性柔弱,能在一幹貴妾的明爭暗鬥裏巋然不倒,自然得自於父家家世淵源,兄長又都是能幹的,靠山硬朗的緣故。


    更重要的是她的這個兒子爭氣。


    總而言之,當老王爺過世,崔行舟承襲爵位時,他頭上的兄弟隻剩下四個了,期間的血雨腥風,王府裏的人都諱莫如深。


    眼看著父王的後宅子烏煙瘴氣,貴妾們一個個跋扈張揚。到了崔行舟該成親時,新王妃的人選自然慎而又慎。頭一條便是要性情柔和,不可跋扈張揚。


    沒辦法,母親太柔弱了,娶個厲害的,怕是她這個當婆婆的拿捏不住。


    他不好女色,也不想納娶什麽妾室通房,這新婦性情謙厚,能孝順母親,生養綿延子嗣就好。


    最後在老王妃的極力提議下。他選了性情肖似母親的表妹廉苪蘭。


    廉苪蘭是老王妃的妹妹,趙楚氏所生的二女,她的父親乃是鎮南侯趙泉的舅舅廉含山。


    所以廉二小姐既是崔行舟的姨娘家表妹,又是趙泉侯爺的舅家表妹。


    而崔行舟與趙泉也算是表上加表,打斷骨頭連著筋。


    當年廉二表妹坐擁一眾優秀的表哥們,差一點挑花了眼,最後又是選定了崔行舟這等俊美王爺,羨煞死了別家的小姐們。


    可惜事無萬般周全,廉二小姐的祖母二年前因著吃桃子噎住了,突然離世。這種意外害得府裏的子女們措手不及,未能避開喪期提前嫁娶。


    以至於廉苪蘭與崔行舟的婚期不得不延後三年。


    如今兩年已過,待得再過一年,淮陽王府便可恭迎女主人了。


    不過楚老王妃時常想念自己未來的兒媳,又因為寂寞無人陪伴,所以時常將她接到自己的王府裏來。


    崔行舟並沒有質疑母親的決定,又不願表妹未過門便遭人非議。是以廉苪蘭作客王府時,他便回避著不回王府,免得被人傳成孝期私會,汙濁了彼此的名聲,授諫官把柄。


    算起來,他已經有半年沒回王府了,此番棋會後,就要趕著回去參加母親的壽宴。


    與山人的棋會很是暢快。崔行舟是用棋的高手,公務之餘,不喜宴席歡鬧喧囂,隻愛這種不需張口說話的消遣。


    最近朝中彈劾他擁兵自重的風聲正緊,萬歲也在等著他親自上交兵符,遣散地方軍。


    崔行舟懶得應對一幹官僚的言語試探,倒是跟趙泉、冬泉居士這樣的散人相處愉快。


    半天的棋會結束後,不愛誇人的冬泉居士開口讚道:“幾日不見,淮陽王您的落子又刁毒了幾分,與你對手,當真是過癮啊!”


    說著,他拿出了一卷棋譜殘本道:“願賭服輸,我今日連輸你三手,便將這爛柯棋譜贈與君用,隻是這絕世棋譜傳世,如今隻剩下版本,君日後能尋到後半本,願能贈我一閱。”


    崔行舟微微一笑,自是答應。


    第9章


    不過這等稀世棋譜,本就可遇而不可求。崔行舟也不知能不能尋到後半部的殘本,了卻了冬泉居士平生夙願。


    崔行舟得了心儀的棋譜,此行圓滿,又將自己帶來的廬山名茶贈給了居士後,就此告別。


    母親過兩日便是壽宴,這幾日王府裏的遠親故朋已經紛紛到府,他須得回去迎客應酬。


    所以離開了冬溪居士的山間別墅後,他和鎮南侯趙泉便下山換乘了掛著王府名牌的華蓋駟馬,一起折返王府。


    淮陽王府其實離靈泉鎮不甚遠,在一水相隔眞州郡上。


    雖然老王妃的壽宴還未開始,此時也已經入夜,可是王府門前依舊人歡馬嘶。


    王爺終於歸家,王府上下之人都打起了百倍精神,前來迎接王爺。


    而崔行舟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見母親。


    因著知道兒子回來,一向早睡的太王妃楚氏也坐在大廳裏,由著廉苪蘭和她的母親陪著,一起等崔行舟前來請安。


    當身著寬袖月白水衫,緊束寬帶的崔行舟轉過亭榭,出現在庭前時,高掛的華燈照在他英挺的臉上,襯得金冠熠熠,眉眼更加俊美逼人。


    廉苪蘭含羞帶怯地看著自己未來的夫婿,微微地抿嘴,靜待表哥走過來。


    不過崔行舟倒目不斜視,並沒有多看他的表妹幾眼。


    從小到大,他對於這個隔了四歲的表妹都不甚相熟,就算四下無人,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好在夫妻之道,在於相敬如賓。就好似那柳眠棠一般,隻要對丈夫恭謹,就算無話可言,也能平順安穩地相處。


    崔行舟對於婚後的“畫眉深淺入時無”毫無興致,但是認為妻子的恭謹是第一等重要的。


    這一點上,廉苪蘭這樣的大家閨秀,一定會比柳眠棠那樣的沒落千金做得更好些。


    問候了母親後,楚氏太妃溫言道:“久不見你,怎麽好似瘦了?這次若是公務不忙,可要在王府裏多留幾日,也好嚐嚐苪蘭的手藝,她為我燉煮的補湯很將養身子。”


    苪蘭聽姨母楚氏誇讚她,便笑著柔聲道:“是太妃您不嫌棄苪蘭手腳粗苯,我自知廚藝不精,哪敢在表哥麵前獻醜?”


    楚太妃看苪蘭謙虛,便笑著對苪蘭的母親,坐在一旁的妹妹廉楚氏道:“你看看,苪蘭這孩子怎麽這般謙順,可半點都不像你的性子!”


    楚太妃說的是實話,她的這個妹妹廉楚氏在家裏時,處處咬尖兒,什麽都要爭得最好的,就算是成婚生養的子女後,也不見收斂。可是妹妹的女兒廉苪蘭卻是個端雅溫良的姑娘,跟兒子崔行舟般配得很。


    崔行舟久不回家,向母親問安後,便略坐了坐,同母親和姨媽閑話家常。


    那廉楚氏含笑著說了幾句後,突然話鋒一轉,笑吟吟地道:“姐姐,行舟這孩子一個人久在外麵,身邊也沒有知冷知熱的丫鬟,長久下去可是不行。他跟苪蘭的婚期還有一年,莫如讓苪蘭身邊的丫鬟憐香先到王爺的身邊伺候,最起碼能照顧周全冷暖不是?”


    這種小姐未行,丫鬟先上的路數,實在出乎人的意料。聽姨媽廉楚氏的意思是要將憐香先送來做崔行舟的通房。


    楚太妃不由得看了一眼旁邊端坐的廉苪蘭。她似乎並沒有露出驚詫之色,隻是微微低頭,並不說話。然後她又看了一眼那憐香。


    這個丫頭的模樣倒也端正,不過跟廉苪蘭比,還差一些,看上去也不像走狐媚路數的……


    這時,崔行舟卻開口道:“我經常在軍營走動,帶著侍女實在是不方便,身邊的小廝也算盡心,姨媽不必為我多慮。”


    聽到王爺婉拒,廉楚氏卻不鬆口:“憐香並非那些養在大宅裏嬌慣成了主子的下人,王爺放心使喚就是了,日後你與苪蘭成了親,她也服侍得有了章法,正好幫襯著苪蘭,悉心照顧你的起居不是?”


    楚太妃耳根子軟,如是聽著,深覺有道理,於是便也勸慰兒子:“既然是你姨媽的一片好心,且答應了吧。”


    可是崔行舟不像想鬆口的樣子,隻端起一旁的茶盞,輕輕磨著茶蓋,看似不經意地岔開話題說:“前些日子,手下的兵卒跟我說,看見姨父廉大人的小廝在靈泉鎮,想來是去選買瓷器的,不知可買到稱心的?要不要我代為選買幾樣?”


    廉楚氏微微一愣,正待開口扯回話茬時,廉苪蘭卻柔柔開口道:“母親你多慮了,就算表哥要選侍女,府裏靈巧周到的盡是,她們都是在太妃親自教出來的,做派與細心豈是憐香這種毛躁的能比?”


    說著,她又柔柔說起了昨日陪太妃去寺廟吃齋的事情,說到逗笑的地方,惹得太妃楚氏樂得笑不攏嘴。至於送丫鬟的話頭,就這麽打岔過去了。


    待得崔行舟起身,與母親告辭回轉了書齋。廉楚氏便也帶著女兒告辭,回了廉苪蘭客居的院落。


    待入了內室,四周無閑雜旁人時,廉楚氏頓時氣急上臉,瞪眼對女兒說道:“不是一早就說定了,先將憐香送到行舟身邊,也好知道那邊是何情形,好不容易說得我姐姐鬆了口,你怎麽以後又攔住了?”


    這越說這急火越往心裏攻,廉楚氏不由得滿懷憂慮地對女兒繼續道:“老天爺啊,這真是子承父業,王府的荒唐事不斷!當初我就是知道那老王爺崔榭花心成性,才硬撐著不嫁,熬得父母沒有法子,讓我跟姐姐換了婚書,讓她易嫁給了崔榭,而讓我嫁給了你父親。你看看你大姨母,若不是有娘家維護,老早就被那些個狐媚扯著吃了,哪裏有現在太妃的安逸日子?她當初那些個糟心事,可比不得我們家府宅清靜,日子過得舒心……你若不長點心眼,小心重蹈了你姨母的覆轍,到時候,你父親那不上不下的官職,可沒法幫襯著你!”


    聽了母親的這番自誇,一向人前溫婉的廉苪蘭卻不以為然地輕飄了廉楚氏一眼。


    廉楚氏沒有注意到女兒這意味深長的一眼,猶自說道:“如今我是看著她這獨子行舟的性情好,並非他父親那等浪蕩樣子,才準了你嫁過來。哪知道,行舟那孩子竟然在靈泉鎮不聲不響地安置宅子養了外室!這……豈不是也隨了逝去的老王爺?若不早早防範,吃虧的可就是你了!”


    廉苪蘭任著憐香替她拆卸著發簪,柔柔地道:“母親,女兒同你說過多少次了,做事不可太露骨。今日你聽表哥的話頭,分明是察覺了父親的小廝書墨察看靈泉鎮外宅的事情。你若再急切地往他那塞人,豈不是明晃晃地要安插眼線?依著表哥的性子,豈容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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