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柳郎中越看心裏越沒底,又過了幾日,便有些心灰意冷,失了起初的昂揚之心。


    這日連下了幾日的雪終於停了,她讓範虎帶著幾個夥計將門前的雪掃除幹淨。


    她放下書卷,活動了下脖子,決定去藥櫃裏給自己配一副提神醒腦的藥茶來喝。


    就在這時,突然有馬車輪子的聲音傳來,眠棠抬眼一看,原來是一輛馬車停在了藥鋪子前。


    一個老媽子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問:“坐堂的郎中在哪裏?快些來看看我家夫人,她……她難產了……”


    眠棠連忙道:“我們這鋪子沒有郎中,媽媽你快些去別處尋,免得耽擱了……”


    那老媽子看著眠棠正抓藥的架勢,覺得她是通曉醫術的,撲通一聲跪在眠棠麵前:“這幾日大雪阻路,我們實在是到不了太遠的地方,而且聽說方圓之內,也隻有您這一家藥鋪子營業,還請娘子你伸伸援手,救一救我們夫人吧!”


    柳眠棠並非不願施以援手,實在是她知道自己的斤兩,若真是硬攬過來,絕對要一屍兩命。


    當務之急,是要尋個真正懂醫術的人來。柳眠棠疾步走到馬車前,撩開簾子一看,裏麵果真有個年輕的女子,躺在被子裏,腹部高高隆起,在痛苦地哀嚎。


    見此情形,眠棠不再遲疑,立刻喊夥計去金甲關,將趙先生尋來救人。


    若是記得不錯,趙泉說過交接糧草後,他就要返回眞州。而武寧關是他要走的必經之路。


    這幾日都沒見有車隊過,所以柳眠棠篤定趙先生還沒走,若是上蒼垂簾,說不定在通往金甲關的路上就能看見趙先生呢!


    那夥計就是以前北街的暗衛,如今由明轉暗,身兼了夥計的營生,對於騎馬一類,自然駕輕就熟,當下領命後,便翻身上馬,前往金甲關請人去了。


    而眠棠則讓那位媽媽講她家夫人從馬車上扶下來,進入藥鋪後麵的廂房休息。


    不然屋外天寒地凍,那位快要臨產的夫人絕對受不住。


    就在這時,許是動作太大,那位懷孕的娘子,疼得一蹙眉,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話,眠棠聽得分明,那一句話可不是中原漢語,隱約像是關外蠻人的語言。


    那孕婦說完後,一旁扶著她的媽媽臉色頓時一白。


    她家夫人並非中原女子,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那手熟的穩婆都不愛來給她接生。


    現在關外的蠻人攻城略地,不知殺了多少邊民。這些邊關村鎮的百姓,都是談蠻色變,對那些異族人恨之入骨。


    所以就算拿了真金白銀,一般人也不愛來給夫人接生,更何況她們手裏還沒有多餘的錢財,最後隻能那個媽媽自己來給夫人節省。


    可是夫人是頭胎,也不知是胎位不正,還是什麽原因,折騰了許久,孩兒就是不見下來。那個媽媽沒有法子,這才套馬車出來找人。


    誰想到夫人一時疼極了,忍不住說出了蠻語,若是這個藥鋪子的老板娘將她們生攆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而一旁的人再看那位孕婦,雖然生得很清秀,但是眉目間果然跟漢人略有些不同。


    不過讓那位媽媽沒有想到的是,眠棠愣了愣後,依舊如常地讓她們入了廂房裏等,並且貼心地給那懷孕的女子端來了一碗紅糖水,讓她補一補氣力。


    那個女子也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所以感激地望了望眠棠後,一語不發,隻咬著自己的手背,暗自忍受著一陣陣的宮縮。


    其實眠棠方才那一愣,並非是厭惡這女子是關外蠻人,而是她驚詫於自己竟然聽懂了這女子所說的話!


    眠棠可從來都不記得,自己曾經學習過蠻語。可是為何方才她清楚的知道,那女子說的是“我要是不行了……”


    眠棠一時疑心自己出現幻聽,倒是希望這女子多說幾句話。


    也許是疼得太厲害,那女子強自忍耐了一會後,又開始痛苦翻滾,並且跟一旁的媽媽,嘰裏呱啦地說起了話來。


    這次眠棠在一旁聽得明白。那女子眼角含淚地說“我不行了,請人把我肚子剖開,說不定我腹內的孩兒有一線生機……”


    看來這女子已經撐不住了,隻想著去母留子,讓自己的孩兒能夠活下來。


    隻是那話聽得人太揪心,讓人有垂淚質感。眠棠一時心有感觸,突然開口回道:“為何早早放棄,你堅強些,郎中很快就到,他一定會保你們母子平安的……”


    說完這話事,別說旁人,就是眠棠自己都愣神了——天啊,她為何能說出如此流利的異族話來?


    第47章


    而那孕婦聽著眠棠流利的蠻語也是微微一愣,看著眠棠明豔的五官,肯定不會是關外之人,可她為何說本族語言說得這般流利?


    可是來不及細想,又一陣難忍的宮縮陣痛來襲。那女子一把就抓住了眠棠的手,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緊緊不放。


    眠棠也回握住了她的手,柔柔地低聲安慰她。


    也是她命不該絕,神醫趙泉很快就來到了崔記藥鋪。


    就像眠棠預料的那般,趙泉今日從金甲關折返,正好在鎮子口遇到了找尋他的暗衛,於是攔下車馬,說明情況後很快便來到了藥鋪子裏。


    趙泉鑽研醫術全憑天賦愛好,對於疑難雜症很在行,可是婦科一類,因為醃臢,他侯爺的千金之軀也從來不看。


    現在這婦人難產,他雖然猜測是胎兒頭位不正,可也不好去推搡孕婦的肚子,不然的話,毀了這女子的清白,他豈不是要當孩兒現成的爹爹?


    眠棠看平日裏不著調的趙神醫此時卻諸多忌諱,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也實在是受夠了,於是終於打破不跟趙泉說話的避忌,直接了當地問道:“該怎麽做?你教給我,我來做!”


    趙泉一看眠棠終於跟他說話了,卻顧不得欣喜,隻讓她上手去摸孕婦的肚子,看看那胎兒的頭此刻在何處。


    眠棠伸手摸,先是有些摸不清路數,就在這時孕婦肚子的胎兒倒是機靈,居然打嗝了,這下小腦袋倒是好辨認了。


    隻是那頭位當真愁人,胎兒的腦袋居然衝上。


    趙泉生平第一次接生,就遇到這般棘手的事情,要是無能為力,豈不是讓眠棠小娘子大失所望?


    當下神醫倒是激起鬥誌,若不叫那位孕婦順利產子,怎麽能顯出他趙泉的本事?


    當下對孕婦施以獨門的穴針,腳下用艾灸刺激,同時叫眠棠配以特殊的推拿手法,試著叫那胎兒調轉身子。


    如是折騰下來,眠棠累得手都沒有氣力了,那孕婦也是氣若遊絲,終於好不容易撥轉的頭位。


    接下來的事宜,便由李媽媽等熟手的老媽子接手了。


    幸而那胎兒個頭不大,真正生產之後,反而很順利,隻是那胎兒出來的時候,臍帶繞脖兒,臉兒都憋得青紫,若是再晚幾分就回天乏術了。


    待婆子們手忙腳亂地剪開臍帶時,趙泉也趕緊將孩兒倒轉,使勁拍打孩兒的屁股,那小娃娃終於嗆了一口羊水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眠棠此時累得如同自己剛生完孩子一般,滿頭大汗地往椅子上一倒,喚著芳歇給她倒杯熱水來喝。


    那婦人因為剛生完孩兒,體力消耗甚大,一時挪動不得,更不能受風,所以眠棠便讓她在藥鋪裏的廂房暫時安歇下來。


    那女子此時臉上蒼白一片,還沒有恢複過來。可是綿軟的小嬰兒在她身側酣睡,她此時雖然累極了,但臉上帶著欣慰的甜笑。


    看眠棠進來看她,她掙紮著起身感謝,那漢語說得也還算流暢,隻是略微些口音而已。


    眠棠遞給她糖水臥蛋來吃,一邊詢問道:“不知夫人是哪裏人,夫家又是誰?”


    那女子此時也不好跟救命恩人隱瞞自己的異族身份,更何況這位藥鋪老板娘會蠻語,更是讓她平添了幾分信任與好感。


    於是她照實道:“我是關外古麗部落人,嫁給的是關內的一個商賈,他長年在外不在家,所以……這次也無人照拂……”


    說到這裏時,她的眼圈微微一紅,似乎有什麽難言的委屈,卻隱而不說,甚至強忍著眼淚,扭頭看向了自己繈褓裏的孩兒。


    眠棠倒是體貼沒有再問。


    一個外族女子嫁入關內,便意味著沒有父兄依靠。也不知道她嫁的是個什麽樣的男子,竟然忍心撇下身懷六甲的妻子,還沒有留下足夠的銀兩讓她應對不時之需。


    眠棠看到,她隨身帶來的生產包裹裏,那包裹孩兒的小繈褓都是舊被子的改的。這女子明明是頭胎,一般都會做新。可見她都拮據得無力做包裹嬰孩的新繈褓。


    可是這和漢語名字叫林思月的女子,漢語很好,遣詞用句似乎是讀過書的樣子,那等子清麗模樣和舉動做派都不像一般的關外遊民,也不知她嫁人前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不過林思月的那位老仆盛媽媽卻私下裏跟李媽媽閑聊說了實情。她家姑爺哪裏是出去行商了?她夫人分明是被夫家哄攆出來了!


    原來這林思月所嫁的乃是附近天齊鎮的大戶胡家。當年那胡家的二少爺去關外行商,結識了林思月。


    二少爺的模樣也是長得好,清俊得跟個姑娘似的。一來二去,二人私定終身,那林思月也不顧父親反對,就這麽毅然跟著二少爺私奔來到關內。


    然而這私投的女子怎麽能得到夫家婆婆的認可?


    胡家富甲一方,又不是娶不起媳婦的人家!所以胡家老夫人對林思月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死活不同意二兒子娶她為正妻。


    沒有辦法,林思月便擔了私奔入門做妾的名分,那二少爺胡璉說得好聽,說是等她生下兒子再勸說母親回心轉意。


    可是等到她懷孕,邊關的戰事也爆發了,胡夫人借口有異族女子在家,會惹了鄉裏百姓的憤怒,更是會牽連家門。最後扔給她二十兩銀子和一卷舊鋪蓋,就哄攆出家門了。


    從頭到尾,那位曾經與林思月海誓山盟的胡少爺都沒有露頭過。


    而盛媽媽是在胡家即將回鄉養老的仆人。那個二少爺許是舊情未了,偷偷給了她些錢,請她代為照顧即將生產的林思月。


    盛媽媽心善,看那林娘子也太是可憐了。於是就應下了這差事。


    初時幾個月,二少爺還派人偷偷給她們錢,可是後來就不見二少爺再派人來了,直到有一次,她去米鋪子賒米,才知道,那二少爺竟然已經娶了新婦!


    盛媽媽不忍心丟下林娘子,便決定照顧她生產外後,再告辭回鄉了。


    隻是以後這被男人丟棄的孤兒寡母,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柳眠棠沒想到原來這難產的異族女子竟然是這般遭遇,實在有些讓人聽了氣憤。


    但這路也是林娘子自己選擇的,事到如今,怨不得別人了。眠棠能做的隻能是不要錢銀,管顧下這母子二人的吃喝,若是她願意回去尋找自己父親,她再給些盤纏就是了。


    不過林思月就顯得有些木訥。


    雖然後來她知道盛媽媽道破隱情,可她毫無羞愧之色,更無棄婦的幽怨之情。整日裏隻是微笑地看著懷裏的孩兒,一日三餐頗為能吃,除了奶孩子,就是睡覺,仿若她的夫君真的出遠門了一般。


    而對眠棠這個救命恩人,林娘子也是淡淡的,雖然有道謝,卻並非感激涕零,那不卑不亢的樣子,隻如寄住在自己家裏一般,很是心安理得。


    林娘子這般,惹得碧草都看不過眼,私下裏跟芳歇道:“到底是蠻人女子,沒有半點的中原禮節,難怪他男人不要她!”


    這話被撥打算盤的眠棠聽了,微微皺眉,申斥碧草道:“怎麽女子有了不足缺陷,男人就能心安理得地將她趕出門去?這話男人說了倒無妨,你一個女子這麽說,也難怪天下的男子看輕女兒家了!”


    碧草聽了,連忙低頭碾著草藥。


    而眠棠,倒是真不在意那林娘子是否懷著結草銜環的報恩之心。她救治了林娘子也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原先也沒有打算別人對自己有所回報,自然也不會對那女子有言語上的挑剔。


    而趙泉救治下那孕婦後,並沒有急著離去。他那天救下了孕婦後,原本是想喝一盞茶便走的。


    誰想到他正好坐在櫃台邊,隨手拿起了櫃台上的幾道“驅鬼邪符”,一問才知是柳娘子寫的藥方子。


    那字……就算趙泉不忍苛責佳人,有心去誇,也有點下不去嘴。等細細辨認,神醫趙泉簡直是驚了。


    想他從專研學醫到今天,也不敢像柳娘子這般大手筆的下藥啊!


    當下趙泉醫者仁心,實在是按捺不住了,便將柳眠棠叫過來,毫不客氣地訓斥了一通。


    沒想到他說得不客氣,柳娘子居然聽得心悅誠服,很謙虛地向他請教藥方子。


    趙泉在柳娘子這挫敗了許多的大男子之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時間也想賣弄賣弄,於是盡心地教導了她如何寫方子。


    可是就算是同樣的病,病患的症狀不同,下藥的劑量也不同,豈是三言兩語能交代清楚的?


    趙趙泉打樣板救治了一個腹積水的重症患者後,仿佛一月之間,城中之人全病了一般,病患便源源不斷地湧上門來。


    每當趙泉妙手仁心救治了個患者後,那柳娘子都是滿眼星星眼地看著他。


    隻讓趙泉幾次想要告辭回眞州的話在喉嚨裏滾了滾便又咽了回去。就這麽高坐醫堂,診治那藥鋪外排的長長的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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