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行迪聽得心裏一沉,慢慢道:“臣哪裏做錯了,還請陛下重責,可是陛下之言,臣實在是聽不懂……”


    就在這時,書房一旁的書架後繞出一人來:“五哥,有何不懂之處,須得我來給你解釋一遍?”


    崔行迪定睛一看,本應該還在眞州的崔行舟此是卻出現在了京城中。


    他沉默地看著崔行舟,慢慢笑道:“萬歲,臣領受聖職,原該隱秘形式,萬歲為何將臣的身份泄露給了淮陽王?”


    劉淯陰沉著臉道:“你還知道自己領受聖職?既然如此,為何心懷叵測,不光泄露了火炮圖給倭人,還接連用苗疆邪蠱禍害你的嫡母與朕?”


    崔行迪麵色不改道:“萬歲說的是什麽,臣聽不懂。”


    崔行舟死死盯著這個暗度陳倉多年的異母兄長,沉聲道:“五哥,還是不要狡辯了。你以為你殺人滅口幹淨利落不留痕跡,卻實際上來留下了最大的破綻。”


    崔行迪聞言挑了挑眉問:“雖然不知你在說什麽,不過聽著怪有意思的,且說來聽聽。”


    崔行舟也是看出他不見棺材不掉淚,便徑直道:“你當初親自從苗疆弄來了子母蠱一對,卻需要培育繁養成多對,這些隱秘事情,你並未假手於人,而是親自去做的。隻可惜你學到了養蠱與用蠱之策,卻不知這蠱有反噬之力。養蠱太久,手甲會呈現淤血的血點,仿佛黑點一般。如果我沒猜錯,你的夫人也親自幫你蓄養了那些蠱吧?那日她去我府上問安,眠棠與她寒暄時,無意中竟然看到她的手指甲上有些幾不可見的黑點,這才疑心到了你們夫妻頭上。你夫人輾轉問我行蹤時,我帶著趙泉其實已經在趕赴京城的半路上了。總算是在你與石義寬的前頭,解了陛下的蠱毒。讓你們的奸計敗露!你聲稱自己清白,可敢伸出手來,驗看一下你的指甲。”


    崔行迪當然知道自己的指甲上卻是有幾個幾不可見的淤點。他原先並不在意,更沒有心思細看他夫人廉苪蘭的手指甲有何變化。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鎮南侯當初在北海結交下的異人才是真正的養蠱大能,對給他診病,有救命之恩的趙嘉魚更是傾囊相授。


    所以鎮南侯雖然從未養蠱害人,可是對於蠱術的義理卻熟悉得很,於是又詳細地告知了王爺與王妃,當如何發現那隱秘的養蠱之人。


    而眠棠恰恰眼力驚人,她當初可是能發現畫中蟲眼裏的乾坤,自然也眼尖地發現了廉苪蘭手指的端倪。


    於是崔行迪精心籌謀多年的陰謀,竟然就敗露在了手指甲這小小的紕漏之上。


    而當眠棠將自己發現飛鴿傳書告知給崔行舟時,崔行舟簡直是大吃一驚。


    不過細細一想,當年崔府裏子嗣傾軋,除了他的布局之外,想來這位看著羸弱的五哥應該也出力不少。


    順著這個藤,尋到崔行迪的大瓜,便也變得簡單極了。


    當他讓趙泉替萬歲解了蠱毒後,又說了倭人得到了軍器司的火炮圖紙一事。知道隱龍衛身份的劉淯再兩廂聯係,自然也就懷疑到了崔行迪的頭上。


    而崔行舟也從萬歲的嘴裏知道了五哥崔行迪的另一重身份。


    細細一想,崔行迪的骨子裏還是有著崔家男人特有的驕傲,他隱身的半輩子,用來做畫的化名乃是一個“嵬”字。


    嵬,崔家之鬼也。這也許是崔行迪對自己身份的暗嘲吧。


    事已至此,崔行迪大約也心知自己敗露,倒是不再反駁,他與崔行舟肖似的麵龐目露譏諷之色,突然蒼涼大笑。


    可是就在萬歲喊人來捆他時,突然從個輪椅裏抽出雙刃,雙腿一使力,從輪椅上暴起,直直躍上了大梁,捅破了屋頂,從屋頂破洞裏逃逸了出去。


    他籌謀多年,自然做了各種不測的準備,這輪椅下麵安裝了起跳的弓簧,又加裝了刀刃,真是防不勝防。


    門外的侍衛們一湧而上,紛紛喊人搬梯子要去追趕崔行迪。


    可是崔行舟轉身看劉淯時,卻發現他一臉的鎮定,並無意外慌張之色。


    崔行舟想了想,立刻下跪道:“陛下,臣家門不幸,出此賊子佞臣,還請陛下重責微臣治家不嚴之罪。”


    劉淯站起來,親自扶起了崔行舟:“崔愛卿何罪之有?你日夜兼程趕赴京城為朕送來解藥,其忠心日月可鑒,而且你此番平定北海,又是功德一件,何罪之有?”


    崔行舟接著問道:“要不要封鎖京城,擒獲這賊子?”


    劉淯搖了搖頭:“隱龍衛乃是先皇設立的暗司,務求所有人要對皇室忠心耿耿。然後先聖心知人心難測,自然也安設了閥門……這些隱龍衛都是小時,便被選出,他們的體內都被埋了暗毒。若是一輩子忠心不二,自然也會平安終老,可若是起了二心,對皇室不敬,那麽他的死狀也痛苦淒慘無比……”


    說這話時,年輕帝王的臉上呈現出冰霜一般的冷漠之情。


    崔行舟沒有說話,隻是恭謹地站在一旁,可是腦子裏卻回想起趙泉從宮裏解毒回來時說的話:“萬歲壓根就沒有中毒。為何偏偏要裝成中毒的樣子,在床上躺了月餘?”


    淮陽王聽到這個消息時,問趙泉可曾點破。趙泉擦著一腦門子的冷汗道:“你還真當我是傻子啊!莫說萬歲假裝中了蠱毒,就是萬歲說自己拉肚子了,我都得假裝聞著屎味。自然是沒有點破,隻照著程序配解藥,給皇帝就是了……老九,你說萬歲……會不會殺我滅口?”


    說到最後時,趙泉已經帶了哭腔。


    當時崔行舟也說不好趙兄的生死。可是這次回去,他倒是可以讓趙泉放寬心了。


    他們的這位萬歲,年少經曆宮變,其後又依附各方勢力,不斷示弱示好,才一路輾轉坐上了皇位。


    可惜坐上皇位之後,卻又受了各方的掣肘,難以舒展抱負。其實一直走裙帶關係的萬歲忍耐功力,應該比他的那位逃跑的五弟更深。


    隻是能忍之人,疑心也重。若是崔行舟沒有猜錯的話,萬歲一早就應該發現了崔行迪的勾當,卻一直隱而不發,甚至配合著“中蠱毒”。


    皇帝這番是在試探,試探石家,也許還試探了皇後,甚至試探著他崔行舟。


    如果他此番來京太晚,又或者扣著解藥不呈獻上去,都算是沒有過了皇帝的這場殿試。


    殿試沒通過的下場,一如石國丈和崔行迪,永無翻身之日。


    身為帝王,多疑應該算是優點吧。大燕的這位皇帝,若是身子骨硬朗,應該能長穩安坐下去。


    十日之後,眠棠也終於抵達了京城。在眞州時,她挑選了個身形跟崔行舟差不多之人,雖然他帶著鬥笠,並不常出船艙,可是眠棠卻時時露臉,蒙蔽了崔行迪的眼線。


    不過她也沒想到,這一路來,京城裏的驚天巨變。


    當她入京後,沉浸在喪父之痛裏的石皇後便宣召眠棠入宮來見她。


    第179章 大結局


    這算得上是眠棠再次失憶後,第一次入宮。


    幸好這些日子裏,李媽媽惡補了各種宮廷禮儀,倒也不怕山大王入宮丟醜。


    眠棠換上了誥命宮服,高挽秀發頭戴雀冠,在宮人的帶領下入了宮門。不過走到後花園時,她卻看到一個身著玉色長袍的男子立在盛開的海棠樹下。


    曾經……在仰山的後書房院子裏,也有這麽一株海棠樹。


    每當她在山外領兵回來,曾經也是這麽一位白色長袍的青年立在樹下,負手微笑地等她。


    眠棠頓了頓腳步,立在原地恭謹大禮道:“臣妾柳眠棠叩見吾皇萬歲。”


    劉淯快步走了過去,想要伸手攙扶起她,可是卻被她微微向後一躲,自己站了起來。


    年輕的帝王有些悵然,低聲道:“朕聽說,你已經記起了先前的事情。”


    見眠棠點了點頭,他略帶急切道:“既然如此,為何你還要躲我?難道你還在誤會著我?除了你,朕從不曾愛過別的女人,隻要你願意,朕總有法子接你來朕的身邊。”


    眠棠微微一笑,臉上卻並不是那種臣妻麵對九五至尊的恭謹,而是仰山陸文臉上常有的自信而灑脫的笑:“……還是不必了,錯過了也就錯過了。我自回憶起來後,便總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芸娘究竟是怎麽混入你的書房的。”


    劉淯小時被人強灌毒藥,那種原本在安睡時卻被人拖拽下床的恐懼感一直纏繞著劉淯,所以他對自己的貼身侍衛都是精心挑選,平日睡覺時也不甚安穩。


    所以,每次她入他的書房時,都盡量弄大些聲音,提醒著她過來了,免得驚著他。


    可是芸娘那次居然能悄無聲息地摸入了劉淯的書房,現在想想還挺匪夷所思的。


    劉淯皺眉辯解,這一次,他幹脆不再說“朕”了:“她灌醉了我,事實上,那次我什麽都沒有做……”


    眠棠不想以後再跟劉淯牽扯著這些陳年舊情,幹脆徑直將話說清楚:“我知道你什麽都沒做,你隻是毫無作為的,默許芸娘對你產生情愫,默許她將你灌醉,你也知道我那日回去書房找你,更知道依著我的脾氣,知道自己結拜的異姓姐妹與你有私後,我隻會默默地離開……所以雖然你的東宮舊部們出了無數卸我兵權的計策,其實他們的主意都不如你的這一招管用。”


    重新記起往事以後,眠棠跟崔行舟問起了不少仰山後續的事情,於是許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也就變得明了。


    隻是,她內心的深處,依然不願將那海棠樹下的白衫青年想得那般城府深沉。


    可是……這次中蠱的連環毒計卻叫眠棠更加了解了劉淯多疑而陰沉的一麵。


    他……當年也許是真的愛過她吧。畢竟攜手漫步花海時,四目相對的甜蜜無聲是騙不得人的。


    可是,她當時的權利太大,能力也遠超過仰山的眾人,更何況,她是絕對不會容許他娶石家的女兒的,這叫劉淯的心裏也起了忌憚。


    他的確愛她吧,但愛的卻是一個能幫助他,卻又不要那麽出眾,那麽咄咄逼人的可愛女子。


    所以,他逼著她舍了兵權出走仰山,讓他自己可以不必心懷太多愧疚地與石家聯姻,讓接下來的招安變得順理成章。他甚至還為兩個人日後的複合留了契機――畢竟一切都是芸娘的毒計離間,他在那時並沒有負她。


    可惜的是,劉淯千算萬算,卻沒有算計到綏王派人暗殺她,更沒有算計到她跌水失憶,將他忘得幹淨後嫁給了別人。


    劉淯聽了眠棠的話,一陣的沉默。


    聰慧如她,猜出他當時真正的想法,也不足為奇。


    隻是劉淯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語氣轉硬道:“成大事的男人,當心懷天下。朕身兼光複皇室崔家的重任,隻能一力前行,難道你真的認為,一直在仰山為寇,就能恢複朕父王的名譽嗎?就算是崔行舟,若是站在朕的立場上,也會作此決定。”


    柳眠棠緩緩地搖了搖頭,略帶遺憾悵然地道:“我在寇島磕了腦子,被他救回的時候,心裏還真想過要重新的找你,讓你好好解釋一下當時的誤會。可是……後來,這個念頭便不見了……”


    劉淯聽了這話,用力地握了握拳,身為帝王的一麵,讓他對崔行舟頗多倚重。可是身為男人的一麵,對於他的橫刀奪愛,始終也難以釋懷。


    “他做了什麽,哄得你舍不得離開?”劉淯一字一句地問道。


    眠棠笑了笑:“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明知道我是個記不得與他恩愛之誼,隻記得曾經與他生死交戰的女匪頭,可是每日裏他與我同榻而眠時,都睡得深沉,毫無防備得像個孩子……”


    劉淯陰沉著臉,卻聽懂了眠棠話裏的意思。


    就算明知道柳眠棠失憶,又身懷殺人的武功,可是崔行舟卻從來沒有避忌試探過她。


    她柳眠棠所要的,從來不是什麽金山銀海,坐擁江山,而是摯愛之人,肯與她並肩,賦予項背的那一份信任。


    隻這一樣,劉淯窮極一生都給付不起!


    劉淯的臉色頓時變得灰敗,他眼睜睜看著眠棠規矩行了宮禮之後,便頭也不回地朝著皇後的寢宮走去。


    這一次,劉淯知道,他的眠棠,那個在海棠花下衝著他甜笑的女子,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那日眠棠從宮裏回來,跟崔行舟一起吃晚飯。


    崔行舟看她吃得甚急,一邊替她夾著紅燒肘子皮一邊道:“不是在宮裏跟皇後一同用飯了嗎?怎麽還這麽餓?”


    眠棠無奈地喝了一口湯道:“我臨入宮時,李媽媽耳提麵命,叫我牢記規矩,就算擺著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呀。”


    崔行舟笑了笑,道:“還是李媽媽了解你,直說你在宮裏必定吃不踏實,帶著廚子給你燒了幾樣可口的飯菜……那皇後跟你可說了什麽?”


    眠棠道:“剛開始無非是些撫慰亡父之類的話,可我看皇後倒不是真悲傷,所以又聊了些別的。”


    崔行舟看了她一眼,問道:“哦?聊了些什麽?”


    眠棠道:“皇後問我,此番王爺你又立新功,希望萬歲賞賜些什麽。我便學了你事先跟我講的,跟皇後直言,你身為異姓王爺,已經到了為人臣子榮寵的的頂尖兒了。若是再封賞下去,恐怕折了祖上的福蔭,對於您來說,封王封侯也不及回鄉侍奉母親,頤養天年的快樂。若是萬歲心疼王爺的多年征戰的功勞,倒不如讓王爺歸鄉,做個散仙閑人,若邊疆再有危難之時,王爺也定然會重掛戰甲,靜候萬歲的召喚。”


    這倒不是搪塞皇上,打消他疑心之言,而是崔行舟的真心話。


    他也算是從外鄉一步步走來,登上了大燕朝堂成為肱骨之臣。可是權力的傾軋與勾心鬥角,真不是崔行舟所愛。


    有道是伴君若伴虎,他的骨子裏,其實一如他對朋友的選擇一般,像趙泉那樣的生活,才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


    所以聽了眠棠的話後,他笑了笑問:“皇後怎麽說?”


    眠棠吃了半碗飯後,人也變得穩重了些,歪著頭道:“皇後似乎不信我的話,便問我自己可願舍了京城裏的熱鬧,跟你回眞州。我就跟皇後說,我對京城裏的日子一直不習慣,尤其是京城了的那些王侯們,個個都是三妻四妾的,看著心煩,又怕你學壞,倒不如回眞州的好。皇後便說我這話有失為婦之道。男人若想納妾,做正妻的不好阻攔。”


    崔行舟挑了挑眉,有些不好的預感,拉著長音問:“那你又是怎麽回皇後的?”


    眠棠微笑著道:“我自然是不敢欺瞞皇後,就說自己沒有皇後的賢德雅量,讀書又不多,不知婦道怎麽寫,王爺要是想要納妾,且要問我手裏的劍答不答應。”


    一旁盛湯的李媽媽聽得這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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