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的話是:“我曾與先祖有一麵之緣。若是先生看中此女,定會助先生一臂之力。但若是先生反戈,屆時隻怕先生所思所想都會成為泡影。”


    他們二人都麵露遲疑之色。


    那坐在正中間的修士的位置正對著走過來的厲承澤和顧匆匆,他正在用一把金錢劍在地上切著什麽,仔細看來,原來是一堆殘肢,他用劍將上麵的旱骨樁一一挑出。


    每挑出一個,地麵上的水便湧動一分。


    他的聲音在厲承澤和顧匆匆耳邊同時響起。


    “想知道你妹妹在哪裏?用這個小姑娘來換如何。”


    “如果時間來得及,你還能帶你妹妹回家,如果遲了……嗬,我真為你妹妹可惜。畢竟之前她為了你這個哥哥,可真是盡心盡力。”


    厲承澤看也不看,直接揮劍再劈斬,但麵前的修士仍然紋絲不動,根本不受影響。


    “不信麽?”白伶櫬停下手上的動作,下一秒,在觀月台上突然響起了一聲低低的悶哼,那聲音似乎很近,又好像很遠,轉瞬即逝。


    “看吧,你的妹妹還好好的。遲了,可就不敢保證了。”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你要她做什麽?”厲承澤沉聲問,耳尖豎起,神識迅速擴散,沿著觀月台一寸一寸探尋。


    方才兩劍之後他就發現,眼前的這個身影隻是一個亦假亦真的虛幻的投影,看似真實,其實並非本尊,隻是劍氣分開,又會迅速合攏在一起,速度太快,才看不出端倪。


    “對啊,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那聲音帶著一絲笑,“於敖澤真君的生命不過是滄海一粟,不用多久,十年之後,她的臉上就會生出皺紋,她的皮膚不再光滑,她的眼睛會慢慢渾濁,這樣一個普通的凡人,早晚會迅速歸於塵土,她對你而言不過就是數十年的時間,短的可以忽略不計,對我來說,正好可以讓我了解我那逆徒的舊債,用她來換為了你奉獻出內丹的親生妹妹,不是一件劃算的買賣嗎?”


    他輕笑了一聲:“對了,我可是看到,你母親臨走前,是要你好好照顧她的,你還有一炷香時間完成最後的考慮。”


    厲承澤麵色一變,手上的劍更緊,手背青筋凸出:“你竟然敢對她搜神?”


    搜神之術極為危險,稍有不慎就會損傷被搜神者的靈識,輕則元氣大傷,重則甚至會混沌神誌不清。


    台上的虛影再拔出一根桃木釘。


    “我有何不敢?”他說,“不過,有點意外,我發現了一點有意思的東西。想聽聽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看一個狗血泰劇忘了時間,我錯了,明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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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白伶櫬是在西地的義莊出生。


    彼時唐末, 三川帝裏已無力西轄邊陲, 西地岌岌可危, 無數邊民混亂向內奔逃。


    他的母親是個官家豢養的寵姬, 舉家內逃時候遇到盜匪, 管家夫人便趁亂將已有身孕的她推下了車去。她在盜匪窩裏屈身數月,這些盜匪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勾當, 早上出去,下午便不一定能回來。


    他的母親那時候已有了他, 為了孩子百般隱忍求生,一次混戰被棄後她沿著倒淌河順流而下, 最後被日月山下一個破敗的義莊守莊人收留。


    白伶櫬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弱。


    他的母親看了還沒睜開眼睛的孩子一眼, 眼淚混著汗水順著臉頰流到耳朵裏。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隻是巴巴看著守莊人,由著身下的血蔓延,遲遲不肯咽氣。


    守莊人最後歎了口氣:“去吧,我會盡力的。”


    女人才斷了最後一口氣。


    收養他的阿祖是個半瞎子,原是軍隊的文書, 在這口廢棄的棺材裏麵撈出了還有一口氣的他。


    阿祖姓白,見他伶仃, 又是棺材出生的,便給他取名白伶櫬。


    兩人相依為命。


    他教白伶櫬認字,寫字,教他怎麽做飯,怎麽裝死。白伶櫬問阿祖, 死是什麽。


    阿祖回答他說,死就是沒了。就像你~娘,死了,就沒了,肉啊、骨頭啊都沒了。


    白伶櫬長到七歲的時候,阿祖已經老得動不了了,有一天早上他出去做飯,將最後一點青稞和著草餅煮好,然後端進來給阿祖吃。


    結果阿祖睡在舊椅子上,怎麽也不肯張開嘴巴。


    他最後不得不用筷子撬開他僵硬的嘴。


    湯怕燙,他吹涼了再使勁灌了一些。


    但阿祖還一直不肯睜開眼睛,他就用小棍子將他眼睛撐起來。


    阿祖的眼睛已經瞎了,撐起來也不會動。


    更糟糕的是,他不會呼吸,即使煙塵落在他臉上他也不會再打噴嚏,而他身體也變得冷冰冰起來。


    白伶櫬想,阿祖應該還沒死,因為他還在這裏,肉還在,骨頭也在。


    日月山下,九月就開始吹起了寒風,他覺得阿祖是冷壞了,就像有一年掛白毛風的冬天,回來的時候手腳全身都不能動了,他於是費盡全力,用那把唐刀將剩下的棺材劈了,拖過來,一點一點燒,棺材裏麵有陳年的血,積累的油,燒起來嗶嗶啵啵又香又甜,整整一晚,讓人一口又一口的咽口水。


    他燒光最後一個棺材板的時候,意外看到了他娘~親留下來的東西,幹涸的骨架是緊緊包~裹的皮囊,旁邊是碎裂的蛋殼,或許是蛇的蛋,或許是別的。但最重要的是上麵的一封信。他坐在火堆旁反複看完了那寥寥數筆的信。


    他的父親姓白,原是江南的一個赤腳大夫,在戍邊時候,因為救了將軍得了賞識,封了個小官,發了筆小財,後來買了被貶斥的犯官女兒為女寵。信寫得倉促潦草,最後寫了他父親的祖籍,想來是他母親慌亂中留下的,想著有一天他能帶著去找到父親。


    白伶櫬看完信,轉頭就看到阿祖的眼珠子掉了下來,啪嘰一聲摔破在地上,阿祖的喉嚨因為灌了太多熱水,現在已經發紫,又因為溫暖的火,即使在寒冬,渾身也有了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所以,這就是死麽,那死真是一件讓人糟心惡心的事情。


    白伶櫬花了三個月時間,以讓人想象不到的毅力從幹涸的戈壁和沒有盡頭的草原走了出來。以前沒有人和他說話,他常常覺得寂寞,現在他看到了數不清的人,卻覺得更加寂寞。


    有些死的,有些活的。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阿祖守著義莊,卻一個人都不肯拖出去埋。


    埋在泥裏的人,埋得深了,老鼠會來,埋得淺了,野狗會刨出來。


    這世道,人和人的差別隻在於活的人聞著新鮮。死的人聞著惡心。


    白伶櫬到了白員外的祖籍永州,依附藩鎮,他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新的嬌妾又添新子新女兒,半個院落都是鶯鶯燕燕的聲音,哪裏還記得多少年前那個在馬車被推下來的犯官之女,更逞論那個不知出路的兒子。


    他去過一趟,連側門都沒進去,守門的仆人一腳將他踢開。


    “像你這樣來認爹的,一年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我們員外的小姐公子這麽多,哪裏要你這樣一個叫花子?滾滾滾。”


    他又問,能不能給他一個饅頭。


    那仆人嗤笑:“你要是叫我一聲爹,我給你一個。”


    七歲多的白伶櫬睜著黑漆漆的眼珠子:“爹。”


    那仆人哈哈大笑,又一腳踢開:“你要是個姑娘,給你一個饅頭不算什麽?你一個大小子怎麽這麽沒出息,有奶就是娘呢?”


    另一個年紀小點的過路丫鬟看不過去,罵那門童:“小司兒你何苦欺負一個孩子。”又給了他半塊吃剩的饅頭。


    叫小司兒的仆人笑:“左右阿香姐姐你是要上老爺房的貴人姐姐,小司兒這廂有力了。”


    白員外獨好美色,家中嬌妾無數,略微平頭正臉的丫鬟也不放過,他的大娘子又是個心狠之人,管不住自己相公,就將氣撒在這些弱女子身上,一旦新鮮感不在了,逞論大人,甚至連這些姬妾生的小孩也悄悄處理了好幾個。


    白伶櫬於是在永州住下,他生得好,認識字,做事情心狠手辣又講道理,不過幾年附近的小乞兒都喜歡跟著他混。


    他那時候便開始挑選裏麵生得好的,教她們認字說話、婀娜舉止。


    然後將這些姑娘一一舉薦送出,得了第一筆錢,接著是第二筆,第三筆。


    如此不過幾年,白伶櫬便進了顧家的門。


    那日~他穿戴整齊,星眉劍目,唇紅齒白,翩翩公子一般,看癡了顧家屏風後多少丫鬟小姐。


    白員外坐在花廳等他。


    白伶櫬還特意帶了從域外風幹肉這樣的特產奉上。


    白員外新得了嬌妾,又吃了這美味,對白伶櫬讚不絕口。


    此肉品質其佳,說不出的口感,吃了便上癮,一日不食,當真如抓心撓肝一般。


    一旦吃了,通體舒暢,更妙的是,在床~上更是英姿勃發。


    白員外便愈發欲罷不能,加之之前他用了此肉孝敬上官,上官緊催,他無法,隻好頻頻來見白伶櫬。


    白伶櫬初時給得爽快,漸漸也有為難之色,價格更是一路水漲船高,而那白員外的上官為了前途又將此等好物孝敬了自己那年近七十的恩師,讓恩師再次一展雄風。


    至此所求者越眾,供應者愈寡。


    白伶櫬的住所一連遇了好些賊,卻一無所獲,至於威脅的。逼問的。更是不計其數,但每每都為他全身而退。


    白員外無法,最後求到白伶櫬麵前,求他將秘方告知。


    白伶櫬看了他一會,向他招手,附耳如此這般幾句,白員外臉色的神色漸漸惶恐蒼白。


    回到家當夜,他閉門未出,兩個寵愛正濃的嬌妾前來探望,被趕了回去。


    第二日上官管家上門,他稱病未見。


    第三日上官親自登門,白員外蒼白著臉出來。


    當天晚上,他新納的兩個嬌妾就消失了。


    如此月餘,白員外的一個小女兒忽然不見了,那本是個不受寵愛的歌姬生下的孩子,不見也就不見了。


    但是,第二個月,再丟了一個女兒。


    到最後,不過一年,就開始丟兒子了。


    庶子一個個神秘消失,白員外麵色蒼白,整日渾噩。


    官也報了,找也找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最後幾乎隻剩下兩個嫡子的時候,大夫人終於坐不住了。


    她將自己小兒子送到了外家,然後悄悄囑托在上官處當差的大兒子派人去尋得道的方士。


    “隻怕家裏是出了妖物。”大夫人虧心事做得多,填平了家裏所有的井,連房梁都悄悄貼滿符籙。


    那個晚上,她因為心神不寧,沒有按照慣例喝日常的安神茶,半夜的時候,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她在床~上睜開眼睛,就看見白員外光著上身,蹲在地上,正在看一個丫鬟。


    那丫鬟是她新換的小丫頭,平時都是在外麵使著的,長得又瘦,之前一直沒注意,現在寒冬臘月,躺在地上,上麵的衣衫解開,才看到肚子已經大了。


    看樣子,至少也有七八個月了,上麵蓋了薄薄的紅紗。


    白員外正在摸著她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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