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事先定下的具體方案,卓小梅他們前前後後忙乎了一個多星期,該做的準備都已做好,單等教育局和機關事務局兩家領導下來揭牌了。不想這天下午馬科長給卓小梅打來電話,說:“卓園長,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聽了肯定會高興死。”卓小梅說:“什麽好消息?是不是你提副局長了,要請我的客?”馬科長說:“是你機關幼兒園的好消息。你立即趕到市委去,我已經快到了。”


    馬科長這麽煞有介事的,也不知到底是什麽好消息。是不是領導們沒空,取消了下來參加揭牌儀式的計劃?可取消就取消了,也用不著把你喊到市委去呀。卓小梅有些犯糊塗,卻不敢怠慢,放下電話,出了幼兒園。


    打的趕到市委一號大樓前,馬科長果然先到了,輕聲招呼卓小梅道:“來得正是時候,領導們都在會議室裏,隻差你一個了。”領著卓小梅上樓,往二號會議室直奔。


    推開門,不想事務局費局長、教育局李局長和管幼教的鄧副局長都在。首席位置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卓小梅好像在哪裏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馬科長就在卓小梅耳邊提醒道:“這是市委鍾秘書長。”


    卓小梅一下子想起本市的電視新聞裏,偶爾能見著鍾秘書長主持或參加各類會議的鏡頭,怪不得覺得有些麵熟。心想今天的會議是不是也要上電視?馬科長好像是有準備的,打扮得時髦鮮亮,臉上還撲了粉,嘴唇也精心抹過。而自己走得匆忙,連眉毛都沒描。市委領導就是市裏的天子,素麵相向,確實要點勇氣。四下裏瞟了瞟,發現除了幾位領導,並沒有電視台記者,卓小梅這才稍稍心安了些,挨著馬科長坐下。


    鍾秘書長見人已到齊,開始發話:“大家的動作還算迅速,十幾分鍾都趕了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專題研究部署機關幼兒園的揭牌儀式,所以特意請來了卓園長。”


    卓小梅有幾分驚訝,這事竟然把市委領導給驚動了。機關幼兒園掛個牌,又不是什麽大事,身為市委常委的鍾秘書長親自出麵,專門進行研究部署,這似乎有些不好理解。要知道維都市是一個八百多萬人口的大市,每天都有無數的大事要事急事當緊事等著市委秘書長去處理,他怎麽會把心思放到這種小事上麵呢?背後可能還有什麽特殊原因吧?


    鍾秘書長大概看出了卓小梅的疑慮,笑道:“卓園長可能感到有些突然,其他各位事先我已經打過招呼的。這裏我再給大家明確一下,市裏一位重要領導聽說機關幼兒園榮幸地評上了省示範幼兒園,主動提出親自參加揭牌儀式,我們必須提前做做準備。”


    到底是位什麽樣的重要領導,會對小小機關幼兒園感興趣呢?卓小梅要問鍾秘書長,想了想又不吱聲了。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協四大家,領導那麽多,你說哪個不是重要領導?不重要也就不會安排人坐到那些位置上去了。卓小梅天天低著頭,在老師和孩子中間往來穿梭,除了機關事務局和教育局,幾乎沒跟外界接觸,比費局長和李局長鄧副局長再大的領導從沒打過交道,問了也搞不明白到底誰是誰。


    卓小梅這裏正在犯嘀咕的時候,鍾秘書長在那邊一再強調道:“領導主動提出參加機關幼兒園揭牌儀式,這可是大好事喲,說明領導關心重視我市教育事業。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現在中央不是反複強調科教興國偉大戰略麽?未來的競爭說到底就是人才的競爭,而人才的培養首先得搞好教育。幼兒教育也是教育體係裏麵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基礎教育的基礎嘛。這個道理我就不多說了,大家是搞教育的,比我懂。我的意思是如果領導沒有遠見卓識,沒能正確認識教育的重要性,你就是再要求再請示,他恐怕也不會對下麵的揭牌這麽感興趣的。現在重要領導如此重視,我們更要積極爭取主動,把事情辦好。”


    鍾秘書長把重要領導重視教育的重大意義講清講透之後,事務局費局長、教育局李局長和鄧副局長都表了態,認為作為幼教工作的行政和業務主管部門,有責任也有水平、有能力把這次揭牌儀式搞好搞成功,接下來馬科長說了說機關幼兒園申報評定省示範幼兒園的簡單經過,最後由卓小梅就前段機關幼兒園籌備揭牌儀式的工作做了具體匯報。鍾秘書長聽了很滿意,表揚各位做了大量有效的實際工作,對繁榮維都市的教育事業做出了較大貢獻。特別肯定了卓小梅他們的籌備工作,提出市裏重要領導親自出麵揭牌不是一件小事,考慮要更周全,準備要更充分,場麵要更熱烈,內容要更豐富,特點要更突出。


    卓小梅這是初次參加這樣高層次的會議,覺得市領導就是市領導,發表的指示一套一套的,自己做了半輩子也不覺得有什麽偉大崇高之處的稀鬆平常事,領導幾句話就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還一口氣說出好幾個帶更字的排比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讓人陡長精神。隻是這些指示怎麽去落實,領導沒有明確,卓小梅感到有幾分茫然。她本來想在會上提些具體意見,轉而又想,大領導就是負責宏觀指導的,怎麽能跟你們搞幼兒工作的,注意力都在不起眼的細節上?這要靠你自己琢磨領悟,吃透領導精神,拿出實際行動。


    好在接下來李局長和費局長他們紛紛就揭牌儀式說了些意見,都是具體可行的,卓小梅一一記錄在本子裏。機關幼兒園根據原來的方案做了一次籌備工作,在這個基礎上,卓小梅充分把握鍾秘書長的指示精神,又提了些新的設想,也得到大家的認可。這麽磨合得幾個來回,一個新的完整的籌備方案漸漸清晰起來,卓小梅心裏也就有了底。


    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會議接近尾聲,鍾秘書長看看手表,說:“我們的會議效率很高嘛,開得非常有成效。我最後強調幾句,大家要齊心協力把這次揭牌儀式搞好,由卓園長具體操辦,馬科長和鄧副局長全麵負責,李局長和費局長親自指導,我進行宏觀調控。經費問題不要機關幼兒園拿一分錢,來個三點式。”


    說得費局長幾個笑了,都說:“鍾秘書長你不是要卓園長主辦健美比賽吧?”鍾秘書長笑罵道:“搞什麽健美比賽?看你們的心思都跑到哪裏去了。我說的是這次揭牌儀式的經費來源,教育局拿一點,事務局出一點,財政撥一點,這不是三點式麽?”


    原來此三點式並非彼三點式,鍾秘書長也真開心。


    費局長和李局長兩個卻沒法開心。如今要人出錢,有時都不說出錢,說放血。實際上出錢比放血更讓人難受,放了血,隻要不把人放死,血還可再生,而錢扔出去便再不會回來。當然鍾秘書長要教育局和事務局出錢,是出公家的錢,並不要李局長和費局長私人放血,照理他們的臉色大可不必那麽難看,沒放血之前就失了血一樣。可在機關裏待過的人都知道,對於單位一把手來說,單位的錢跟他私人的錢其實是沒有多大區別的。想那私人的錢,比如工資獎金什麽的,還要乖乖交給老婆,公家的錢他愛怎麽用就怎麽用,請客送禮也好,吃喝玩樂也好,隻大筆一揮,簽上“同意報銷”幾個字就成,用起來既方便又痛快,誰也管不著。


    因此一聽鍾秘書長說要教育局和事務局各出一點,李局長和費局長的神經就繃緊了,好像鍾秘書長已將刀子擱到了他倆的手腕上似的。先是李局長睜大了雙眼,說:“鍾秘書長說的一點,到底是多少?你可別獅子大開口喲。”費局長也嘴角下撇,說:“一萬是一點,一千是一點,一百也是一點。我們可沒什麽經費來源,鍾秘書長得體諒體諒我們窮單位。”


    鍾秘書長有些不高興了,伸出一根指頭,點著兩位說:“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自己大把花錢,從來沒說窮過,一旦要你們拿點出來搞些公益事業,就窮窮窮喊得比誰都響亮。今天這個錢,你們出得出,不出也得出,這可由不得你們,你們畢竟歸我們市委常委管轄嘛。隻要還執政,常委說句什麽話,常委管的幹部就得給我聽進耳朵裏去。”


    鍾秘書長這話說得夠重的了,在卓小梅聽來,幾乎有些蠻不講理了。不過她沒在官場混過,也懂得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常識,大官在小官前麵也講理,大官的權威何在?當然這是有前提的,如果鍾秘書長不是市委常委,如果下麵這些局長的位置不用常委來定奪,鍾秘書長還會說這樣的橫話麽?他就是說了,李局長和費局長會當回事麽?


    正是因為沒有這種“如果”,兩位局長才那麽俯首貼耳,再不敢抗拒。鍾秘書長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嘛。要你們出一萬,你們肯定會跟我動刀子,可出一千一百,又不是打發叫花子,你們難道不難為情?為保障我的生命安全,也免使你們難為情,你們一家出五千吧。”


    李費兩位局長隻得答應下來。鍾秘書長又轉向卓小梅,說:“卓園長你也聽到了,兩位局長都表了硬態,會後你就把機關幼兒園的賬號告訴他們,三天內錢沒到你們賬上,找我就是。至於財政那邊,你打個報告來,我給你找常務副市長簽字。”


    卓小梅喜得差點尿都出來了,趕緊感謝幾位領導的關心。想想看,不要機關幼兒園出一分錢,能辦個有些聲勢的揭牌儀式,何樂而不為?說不定操作得好,還能從中賺點小差價,給老師們發兩個小補助呢。真得感謝鍾秘書長說的那位重要領導,他不主動提出到機關幼兒園去揭牌,上哪裏去揀這樣的便宜?


    隻是這位重要領導到底是誰,鍾秘書長沒明說,參加會議的人也沒多問,卓小梅一直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她非常清楚,這個重要領導肯定很重要,不重要,鍾秘書長也不會這麽重視,壓著教育局和事務局出錢,還提出親自出麵,幫她找常務副市長簽字要經費。


    該安排布置的都安排布置了,鍾秘書長在各位臉上掃視一遍,問還有沒有要說的。大家都說沒有要說的,回去認真貫徹落實領導的英明決策。鍾秘書長說這是具體工作,誰都英明得來,宣布散會。卓小梅想起給財政的報告,不知打個多大的數字為妥,上前向鍾秘書長討教。鍾秘書長說:“先打個五萬吧,他們也好打折。”卓小梅笑道:“這又不是上街買東西,也要討價還價?”鍾秘書長借題發揮道:“現在什麽場合不討價還價?”


    卓小梅明白,鍾秘書長這話是說給兩位局長聽的,後悔自己多此一問。


    鍾秘書長接著又說道:“打個五萬的報告,就是弄不到五萬四萬,萬把兩萬總要給你們的吧,加上兩位局長開恩給的一萬,三萬元搞個揭牌儀式,也該像個樣子了。”卓小梅忙點頭,說:“那是那是,我們一定盡力而為,把錢用在刀刃上,絕不辜負領導一片苦心。”鍾秘書長點點頭,說:“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


    出了會議室,李局長也許是要出五千元錢,心裏難受,特意挨近卓小梅,揶揄道:“卓大園長,你用了什麽核武器,為你們的揭牌儀式,鍾秘書長舍得花這麽大的力氣?”費局長也咬牙切齒道:“女人本身就是核武器,何況卓園長又這麽優秀,鍾秘書長還不隻有舉手投降的份兒?領導也是人嘛。”說得卓小梅雙頰飛紅,說:“你們盡瞎說!”


    一旁的鄧副局長並非單位一把手,不是在他身上放血,想得開,說:“兩位領導沒必要揪住卓園長不放,我估計鍾秘書長說的那位重要領導絕非等閑之輩,不是市委一把手,也是政府一把手,否則鍾秘書長不會這麽鄭重其事。”


    兩位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們也是故意在卓小梅前麵那麽說說,並不是對她有想法,現在被鄧副局長道破了,也就不便多說什麽,放了卓小梅一馬。


    來到樓下坪裏,李局長和鄧副局長邀卓小梅上他們的車,送她回幼兒園。卓小梅說:“我還有事要向費局長請示,你們先走吧。”跟李局長他們說聲再見,掉頭追上費局長。費局長刹住步子,說:“卓園長還有事嗎?”卓小梅說:“也沒什麽事,聽說市委醫務中心圍攻事務局了?真對不起費局長,都是機關幼兒園把您害的。”


    費局長輕鬆地笑笑,說:“別說得這麽難聽,我這不是好好的麽,誰害得了?”卓小梅說:“市委醫務中心揚言要跟機關幼兒園同歸於盡,我們不會再次被列入改製對象吧?”費局長說:“現在你還用擔心什麽呢?市裏領導對機關幼兒園這麽重視,你們的揭牌儀式重要領導都要參加,誰還改得了你們?”


    卓小梅想想,費局長的話還真有些道理,心裏暗暗樂開了。


    第二天上午,卓小梅把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幾個喊到園長室,簡單傳達了昨天下午的會議精神,就變動之後的揭牌儀式提出新的具體要求。還把費局長的話也跟她們說了。大家很高興,表示一定全力以赴把這次揭牌儀式搞好。隻要不出錢,出點力氣是應該的,幼兒園的職工天天幹活,有的是力氣。都問是哪個重要領導要來揭牌,卓小梅說鍾秘書長沒說,暫時還不太清楚,反正是個重要領導。大家也就不再追問,隻覺得要來揭牌的是重要領導,那麽機關幼兒園也顯得重要了,園裏職工也會跟著重要起來,於是各自領了任務,興高采烈地分頭行動去了。


    倒是卓小梅被大家一問,又起了好奇心,暗忖這個重要領導到底是誰呢?估計至少是比鍾秘書長還要大的官,也許就是鄧副局長說的,不是書記就是市長,不然鍾秘書長也不會那麽當回事了。卓小梅平時沒跟當官的打什麽交道,在她眼裏,鍾秘書長算是她見識過的最大的官了。畢竟他這樣的常委領導是市裏的權力核心人物,為萬人所景仰,不是卓小梅這樣的小民百姓想見就見得著的。


    不過這個重要領導到底是誰,實在不是卓小梅要操心的。她操不操心,反正是個重要領導。現在卓小梅非操心不可的,是為揭牌儀式所要做的每一件具體的事務,而眼下她還得立即按照鍾秘書長的指示,把申請要錢的報告寫好。


    幼兒園不像黨政部門,有專門的秘書班子,卓小梅隻得自己動手寫報告。好在這樣的報告並不是大材料大文章,難不倒卓小梅這個中學和幼專時代的才女,她幾下就寫好了。又拿到門口的打字店打印幾份,蓋上機關幼兒園的公章。


    做完這些後,卓小梅鬆下一口氣,斜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她得意地想,剛把改製的事擺平,重要領導又要來揭牌了,真是好事成雙啊。


    這麽想著,一看時間,快下班了。卓小梅給鍾秘書長打了個電話,說報告已經寫好,下午可不可以去找他。鍾秘書長想了想,說:“大後天吧,有個會在鬆風賓館召開,常務副市長也要參加,你就到賓館裏來找我。”卓小梅忙說:“那謝謝鍾秘書長了,到時再麻煩您。”


    市委重要領導來揭牌,這實在是機關幼兒園的大事,是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的,必須傾全力而為之。這種時刻不好讓兵兵在身邊礙手礙腳,卓小梅就提上兩瓶紅葡萄酒,帶著兵兵回了趟自己父母家。


    卓家住在城西。這是維都市的舊城區,雖然城市的圈地熱潮越來越火,但青色的木板屋,麻花的石子路和黑色城牆,依然頑強地殘存著。卓小梅生於斯長於斯,對這方舊土自然滿懷眷戀,寒暑假不用說,平時的周末,總會抽空回來走走,看看父母和這裏的舊街舊巷。這個學期以來,先是忙著應付改製的事,接著又要籌備揭牌儀式,卓小梅無暇他顧,一晃已經兩個多月沒回來過了,還真想念這個地方的。


    卓家所在的紫荊街沒通汽車,卓小梅和兒子是在街口下的車。走在古色古香的老街,就像走進另一個年代,讓人莫名其妙地生出淡淡的傷感來,雖然卓小梅早過了觸景生情見物傷懷的年齡。


    她恍然記起那個夏天的初夜,仿佛一切如在昨天。


    那個夏夜,已在省城讀過一年幼專的卓小梅放假剛回到家裏。吃了點東西,將自己清洗幹淨,換上幹淨的夏裝,又和母親說了會兒話,卓小梅就出了門,一個人在街頭徜徉起來。幾個月沒回來了,她要聽聽自己青春的腳步叩在石子上的囊囊足音,這可是她聽了十多年聽慣了的。


    本來卓小梅是一心要考重點大學的,憑她的實力,這並不是什麽難事。誰知高二第二學期開學不久,在建築工地奔波了大半輩子的父親被一塊鋼條砸傷脊椎,從此癱瘓在床,爬不起來。當時卓小梅的兩個哥哥一個讀大四,一個讀大三,家裏正是最拮據的時候,所以那塊鋼條砸倒的其實不僅僅是卓父,還將卓家也砸塌了。眼見得卓小梅的高中再沒法繼續讀下去,省幼兒師範學校辦了個大專試點班,拿著教育行政部門的特批文件在全省範圍內招考高中二年級在讀學生。他們的目的很明確,拔尖的高三畢業生是不會報考幼專的,提前招考可以截留到情況特殊的優秀人才。而且幼專的條件非常優惠,學費全免,成績優秀能拿到全額獎學金的話,生活費基本可以自行解決。卓小梅心動了,與其輟學在家,還不如讀幾年幼專,早日找個工作,緩解一下家裏的困境。回家征求父母意見,他們覺得也隻好如此。隻是班主任厲老師覺得可惜,一塊重點本科料子讀個幼專實在是降格以求了。可卓家境況如此,也是沒法子的事。卓小梅於是以高分被幼師錄取,入校後又以非常突出的成績拿到全額獎學金。能夠毫不猶豫地邁出這麽一步,說明卓小梅是理智而實在的,她對自己的選擇也就無怨無悔,非常感激學校給了她這一次特殊的機會。通過一年的專業學習,她真心喜歡上了幼教這項職業,決心畢業後做一個稱職的幼師。


    有了這樣的姿態,卓小梅的心境也就顯得非常平和,加上大哥已經畢業分配參加工作,可以接濟一下二哥和家裏了,因家庭變故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雲也漸漸散去。卓小梅又變得開朗活潑起來,人也越發地漂亮可愛。街鄰見了,都忍不住要讚歎幾句,說是不是省城的水土養人,出去才一年時間就出落得這麽俊俏。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說小梅本來就長得俊俏嘛,咱們維都的水土也養人。


    花一樣爛漫無比的妙齡少女,最願意聽到的恐怕就是這種讚賞聲了。卓小梅美滋滋的,腳下的石板都像安上了彈簧似的,將人彈得老高。就在她一蹦一蹦招搖過市時,有一個英俊少年從紫荊街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這個少年就是卓小梅同班同學三劍客之一的秦博文。他家本來住在城北,他是到這裏來看親戚的。想想當時的秦博文吧,剛接到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是怎樣的意氣風發。兩人都被對方的風采吸引住了,驚喜得差點就要擁抱到一起,隻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讓他們克製住自己,理智地站到街邊,說起話來。互相通報過別後一年的情況,卓小梅才從秦博文口裏知道,三劍客中的魏德正也考取省城的大學,隻有羅家豪高三隻讀了半個學期就回了鄉下。兩人就感歎命運對羅家豪的不公,其實他的天分不比秦博文和魏德正低,回到鄉下怕是難有出息了。


    說著共同關心的人和事,不覺得天色完全黑下來,兩人該分手了。不想秦博文走了沒兩步,又回頭喊住卓小梅,半羞半澀地朝她要通訊地址。其實這也是卓小梅所期待的,隻是她一個女孩家,秦博文不先提出這個要求,她也不好太主動。好在秦博文及時覺悟過來,沒放棄這個機會。卓小梅站住,等著對方掏出紙筆來。


    見卓小梅沒吱聲,秦博文還以為她不想告訴地址。他於是自找台階,說他好羨慕魏德正,考了省城的大學。卓小梅一時沒聽明白,說魏德正那是普通大學,怎能跟他的名牌大學相比。秦博文說名牌大學有什麽意思呢?卓小梅說讀了名牌大學出息大呀。秦博文說如果可以跟魏德正換一所大學,就是沒出息他也樂意。


    卓小梅這一下聽出秦博文的意思,笑了笑,問他怎麽還不拿紙和筆出來。秦博文說他沒帶筆,也沒帶紙。卓小梅問他拿什麽記她的地址,他說他有一顆心。


    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卓小梅。


    也許就是這句話,讓秦博文畢業後放棄大城市優厚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回到卓小梅身邊,並共同走到今天。雖然彼此之間有過磕碰,也有過厭倦,還產生過動搖,有時甚至懷疑堅守了十多年的婚姻能否繼續堅守下去,可是一走進這條老街,卓小梅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兩人邂逅的情形,想起秦博文說過的這句話來。卓小梅無聲地自嘲道,卓小梅啊卓小梅,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以為你還是懷春的少女?


    這麽疑慮著,卓小梅已牽著兵兵到了父母家。推開嘎呀的木門,母親正在天井旁做壇子菜。卓小梅要兵兵喊婆婆,兵兵嘿嘿一笑,喊了聲奶奶。卓小梅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誰都是奶奶,看你有好多奶奶。”


    母親橫卓小梅一眼,罵道:“你打孩子幹什麽?總有一天兵兵會清醒過來的。”將手伸進老酸菜壇子裏,掏出一根酸豆角,塞到兵兵手上。兵兵一把扔進嘴裏,大咀大嚼起來。卓小梅也咽了咽唾沫,從壇子裏抓出一根老長老長的酸辣椒,一口咬去大半截。母親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說:“今天剛好稱了半斤豬肝,等下用酸辣椒炒了,給你們解饞。”


    卓小梅摟過母親的肩頭,在她額上親一口,說:“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母親嗔道:“這麽大了還是塊寶,是不是還要我給你喂奶?”卓小梅調皮地說:“你喂我就吃。”母親說:“你還沒吃夠?你吃奶都吃到三歲多,我一對xx子都幹枯得像一雙舊襪子了,隻要我有空坐下來,你就要掀開我的衣服找奶吃。”說得卓小梅都不好意思起來,嘟著嘴說:“媽,你總愛揭我的短。”


    親熱夠了,卓小梅說:“爸爸在屋裏吧?”轉身要去推屋門。恰好門從裏麵開了,父親拄了根拐杖,顫抖著站在了門邊。卓小梅忙過去扶住父親,說:“爸爸你今天好精神的。”父親就笑,說:“你們一回來,我就精神。”


    原來父親在床上躲了十年後,在母親的服侍下,又奇跡般站了起來,雖然不能獨立行走,隻能扶著牆壁慢慢移動步子。這大概也是上天被母親感動,用這種方式報答她。


    跟爸爸說了會兒話,母親就將做好的飯菜端上了桌子。卓小梅將父親扶到桌旁坐下,開了自己帶來的紅葡萄酒,說:“紅葡萄酒是世界公認的六大保健食品之一,爸你每天晚上喝幾口,肯定會健康長壽。”然後倒了半杯酒,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抿一口,說:“挺好喝的。很貴吧?”卓小梅說:“也不怎麽貴,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消費得起。”


    父親夾幾片酸辣椒豬肝,擱到兵兵碗裏,感歎道:“是呀,你們三兄妹中,還是小梅行得穩,你大哥的廠子倒閉了,沒一個正式工作,二哥在機關幹得好好的,卻要下什麽海,連老婆都離了,也不知他在海裏撲騰得幾下。”


    卓小梅知道父親總是放心不下自己那兩位哥哥。其實兩位哥哥智商都相當高,要不當年也考不上重點大學了。往往智商高的人最不安分,大哥大學畢業後在省城一家大工廠做工程師,硬要跳槽去一家私人企業,誰知那家企業紅火了兩年,老總因一宗銀行詐騙案被逮了進去,企業也一夜倒閉,大哥成了無業人員。二哥在外省政府部門工作了六年,都做上處長了,忽然辭職跑到沿海辦起了公司,連隻想做官太太的夫人也跟他吵翻,分了手。官場上的好處是沒有風險,隻要熬夠資曆,即使關鍵位置去不了,待遇總是會上去的。商場卻是另一碼事了,有起有落,有時甚至是大起大落,二哥就因一筆生意賠大了,公司差點翻船,也不知以後還起不起得來。


    母親雖然也關心兩位哥哥的事,卻不想多說什麽,打斷他們道:“你們操什麽閑心?他們都是有學問的知識分子,還用得著你們品頭品足?安心吃飯吧,別噎著,孔子不是說食不怎麽來著?”父親說:“食不語,寢不思。”


    一家人不聲不響地扒了幾口飯,母親卻忘了自己的話,忍不住嘮叨起來,說:“小梅你怎麽不把博文一起叫回來?我好像好久沒見過他了。”卓小梅說:“他天天跑車,哪裏有空閑?”母親說:“博文也是有一門技術,廠裏垮了,還能養活自己。”忽又想起什麽似的,說:“呃,博文不是說要辦什麽廠子麽?”


    這下輪到父親批評母親了,說:“你也是多嘴,誰說博文要辦廠?他不是天天在跑出租麽?”母親立即不吱聲了。


    卓小梅記得秦博文說過,要借錢跟人辦什麽修理廠,因她的反對,後來再沒提及過。莫非他背後有了動作?這段時間卓小梅隻顧忙幼兒園的事,秦博文天天早出晚歸,連話都難得說上兩句,也不知他除了跑出租,還幹些什麽。而母親又是聽誰說他要辦廠的?卓小梅清楚秦博文,他不會單獨到這裏來的,除非有特殊情況。


    卓小梅想,晚上回去得問問秦博文。


    飯後,卓小梅幫忙洗涮完碗筷,摘下圍裙,將兵兵拉到母親前麵,說:“媽,最近園裏事情多,兵兵交給你看管一段。”母親說:“我知道,你回來是要拉我的伕。”摟過兵兵,說:“不過兵兵不多事,不要怎麽看管,還可給我們添點樂趣。”


    回到幼兒園,已過九點。洗完澡,正在用電吹風吹頭發,秦博文回來了。他看上去氣色挺不錯,好像想跟卓小梅說什麽,見她頭上的電吹風響得起勁,遲疑了一下,去了衛生間。吹幹頭發,卓小梅走進大臥室,靠在床頭,隨手翻閱起買回來一個多星期沒空光顧的雜誌來。像別的知識女性一樣,卓小梅有閱讀的習慣,隻要有時間。讀得雜,文史哲,或是衣食住行,逮住什麽讀什麽。不像有些女人,沉湎言情,總覺得那種死去活來的所謂愛情是瞎編的,太假太淺薄。她把閱讀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並不一定要長見識或提高什麽素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才有讀書的樂趣。如果像上學時那樣讀書,功利心太強,簡直是受罪,把人天性裏的好奇心和閱讀欲都扼殺掉了。中國人均圖書占有率是世界最低的,多數人一出校門就不願再拿書本,隻熱衷吃喝玩樂,不能不說是教育的一大失敗。


    這天晚上卓小梅翻到一篇寫咖啡的小文。前不久還在寧蓓蓓家裏喝了一次咖啡,卓小梅來了興趣,細讀起來。文章說男人是咖啡粉末,女人是咖啡伴侶,而溫度合適的水是愛情,可以把男人和女人很和諧地融合得到一起。卓小梅覺得這個比喻也還別致,想起自己和秦博文,倒也是愛情將兩人融進一個杯子裏的。尤其是婚後的最初幾年裏,愛情的溫度不高不低,兩人非常融洽,日子過得溫馨。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水溫下降了,水質好像也開始劣變,婚姻杯裏的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侶總是攪不勻和,再沒原來芬芳甜美了。


    這麽胡思亂想著,秦博文洗完澡進了大臥室。本來卓小梅是等著問他辦廠的事的,也許是這篇文章的原故,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她不想衝淡心裏悄悄浮起來的那份溫情。是呀,好久都沒重溫過這份難得的感覺了。


    秦博文仿佛也感覺出了卓小梅今晚的細微變化,試探著向她靠過來。讀過幾句書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強,秦博文害怕卓小梅的拒絕,雖然他們已是多年的夫妻。他都記不得好久沒挨過卓小梅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隻記得最後一次,他表現得非常糟糕,弄得雙方都不滿意。特別是發現卓小梅包裏羅家豪那張名片之後,秦博文便熱情不再,兩個人幾乎形同路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卻井水不犯河水,連身子都不會碰一下,各睡各的覺,各做各的夢。從前秦博文可不是這樣,久不沾卓小梅,他堅決不幹,雖然不是特別能幹,還算有些作為。好像是下崗之後才逐漸變得不中用的。這也許是男人的弱處,一旦做人做得窩囊,白天頭抬不起,晚上也抬不起頭,像蠟遇熱一樣。


    卓小梅的默許,讓秦博文勇氣倍增,將她摟進懷裏。也許是秦博文過於急切,也許是太長的時間沒溫習功課,卓小梅感到有些不適。女人不是男人,積蓄得久了,急於噴發。女人積蓄得久了,需要耐心疏導。這有些像鄉下灶膛裏的柴禾,堆得太厚太緊,相反不容易著火。沒有耐心的男人是點不燃女人的。


    卓小梅等著秦博文將自己點燃。她努力配合著。一雙眼睛微合了,腦袋裏浮出一道風景。那是下午才走過的那條古色古香的舊街,女孩和男孩偶相邂逅,然後相依相偎,帶著生命的騷動,走進彩色的伊甸園。隨著歲月的流逝,男孩成了男人,女孩成了女人,伊甸園也在一天天褪色,那些感人至深的花鳥蟲魚也紛紛隱退。最後隻有枯幹的葡萄架下還留著一隻大杯子,裏麵裝著男人和女人。原來男人變作咖啡杯粉末,女人變作咖啡伴侶,焦急地等待著開水來衝泡。終於有滾燙的開水高衝而下,男人和女人,或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侶被攪和在了一起。可咖啡還沒完全攪勻,連咖啡的芬芳還沒聞著,忽然一陣狂風刮來,杯子被啪啦一聲打翻了,咖啡潑了一地。


    卓小梅睜開眼睛,秦博文已經喘著粗氣,結束了一切。


    她感到意猶未盡,覺得秦博文太過匆忙,沒能達到她所期望的效果。秦博文卻好像非常滿足,吻吻卓小梅的頭發,說她表現得好出色。卓小梅無話可說,重新合上雙眼,這時她腦袋裏已是空白一片。


    由於興奮,秦博文沒有任何睡意,抑製不住地說起他的修理廠。男人得意的時候就喜歡炫耀,尤其在女人麵前。男人總是渴望在肉體上征服女人的同時,精神上也得到女人的崇拜。其實他們很少成功,隻不過女人不願道破,僅在心裏暗笑而已。


    秦博文用誇張的口吻告訴卓小梅,他們的生意非常紅火,都快做上全市汽車修理行業的老大了。這樣發展下去,要不了兩年,他們的廠子就會成為維都市最響亮的私營企業和納稅大戶。卓小梅睜開眼睛。她本來想隨便敷衍兩句,不想話一出口便變了味:“可喜可賀嘛,一顆私企新星就這麽升了起來。”


    秦博文有些掃興,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卓小梅說:“我沒什麽意思。我隻問你,你的墊底資金哪來的?兩個月前你不是還沒籌到款子嗎?”秦博文後悔起來,怪自己不謹慎,說了廠裏的事,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既然已經露陷,也就隻得交代道:“我在朋友中間借了三十多萬,另外把二哥也動員過來了,他成了股東之一。”


    秦博文說的二哥,就是卓小梅那個下海跑到南方經商的二哥。卓小梅還能說什麽呢?冷笑笑,不無嘲諷地說道:“你還真的挺來事的,連二哥都被你拖了進去。過去我還以為你是個書呆子,看來我走了眼了。”秦博文說:“你先別冷笑,以後我就不是你眼中的書呆子,而是標準的儒商了。”卓小梅說:“你還儒商。以後你可別說住在幼兒園,免得討債的逼上門來,我和兵兵沒有容身之地。”


    秦博文望望天花板,自信地說:“我就知道你習慣了從門縫裏看人,老懷疑我的能力。第一次把想法告訴你時,你就堅決反對,所以以後我也就不太想跟你商量。小梅,說句內心話,我還不是想證明一下當初你的選擇沒有錯?”


    這樣的話,女人聽了應該是受用的。可卓小梅也是見過世麵的女人,又做過多年的園長,對這個社會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好多事情不是想做就做得來的。而男人容易狂熱,把什麽都想得太容易,一定要碰個頭破血流才認輸。


    就說秦博文他們原來的汽車製造廠吧,當初有人願意出四億五千萬購買,市裏以種種借口擋住人家,硬是作價三億賤賣給了一位姓禹的廣東老板,結果這筆生意成交沒多久,市委書記就提拔做了副省長。原來禹老板哪是什麽廣東老板,而是省裏一位主要領導的妻弟,他購進汽車製造廠後,沒在裏麵搞過半天生產,卻將核心技術和生產指標抽走,帶到了沿海城市。這在維都市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汽車製造廠七千多職工為此上市委鬧了好幾回了,每次公安都抓了人,才勉強給鎮住。卓小梅擔心的是,秦博文他們在這樣是非不斷的地方辦修理廠,哪天出了什麽糾紛,修理廠連帶遭殃,他們吃不了兜著走,連本錢都難收得回。


    這個情況秦博文他們又何嚐不知?他們就是看準了禹老板的背景,才下決心辦這個修理廠的。跟卓小梅的看法不同,他們認為廠裏即使出事,也動搖不了禹老板,隻要禹老板沒倒,廠房的產權什麽的就是穩定的,修理廠的生產經營便有保障。另外秦博文還有一個想法,在心底隱藏了多時,跟誰也沒表白過,這天終於在卓小梅前麵流露了出來。


    秦博文說:“小梅你是最清楚的,中學時三劍客中我可不是弱角,後來我又讀了最好的大學,不是憑這一點,當年我也不可能把你追到手。沒想到乾坤顛倒,世道突變,魏德正做了市委副書記,羅家豪當上不大不小的老板,我秦博文卻成了下崗工人,虎落平川。我又不弱智,為什麽不能做點像樣的事情出來,讓他們開開眼界呢?否則他們不會小瞧我,我自己也會小瞧自己。”


    卓小梅卻覺得秦博文的想法有些可笑。人家小瞧不小瞧的,值得那麽在乎嗎?人家做了大官,你不需他施舍你烏紗帽,人家發了大財,你不需他施舍你金銀銅,他想小瞧你還沒處瞧呢。何況這世上沒做官沒發財的人占了絕大數,人家都活得好好的,你卻活不下去?


    這樣的話,過去卓小梅也不是沒跟秦博文說過,可他聽不進去。所以卓小梅不願多費口舌,身子一躬,留給秦博文一個脊背。


    隻是秦博文剛才提到過的魏德正的名字還在耳邊響著。卓小梅也聽說魏德正做了市委副書記,不知鍾秘書長說的那個要到幼兒園來揭牌的重要領導,會不會就是他。


    三天後,卓小梅拿著向財政要錢的報告,準備到鬆風賓館去找鍾秘書長,董春燕屁顛屁顛跑了來,興高采烈地說:“卓園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卓小梅說:“看把你樂的,是不是小馬在你肚子裏裝上貨了?”


    小馬是董春燕的丈夫,小兩口結婚多年沒孩子,上醫院檢查了好幾次,有時說是小馬的問題,有時又說是董春燕的問題,搞得兩人不知如何是好。今年暑假,卓小梅給他們介紹過一位民間草藥醫生。那醫生探過小馬的脈,斷出是他的問題,當即開了幾副草藥,說是服完藥不出兩月就會見效,所以卓小梅才有此一說。


    董春燕羞了個滿臉通紅,說:“卓園長就喜歡拿我開心。哪有這麽快。”卓小梅說:“那倒也是,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什麽事你說。”董春燕說:“教育局和事務局的錢,昨天下午就匯到了幼兒園的戶頭上,我剛到銀行裏查過了。”


    卓小梅自然也非常高興,拿起桌上的電話,分別撥通李局長和費局長的手機,感謝他們的關心和支持。其實最要感謝的應該是鍾秘書長,不是他發那通脾氣,兩位局長大人哪裏肯掏錢出來?不過卓小梅馬上就要去找鍾秘書長,也就沒打他的電話。等他幫忙把另外那一萬也弄到手,再感謝也不為遲。


    丟了電話,卓小梅不再逗留,關門下樓,走出幼兒園。


    趕到鬆風賓館,在服務員的指引下,輕輕推開領導們開會的接待室,隻見裏麵一屋子的人,大圓桌上擺著高級香煙和時鮮水果,還有礦泉水,好像是農夫山泉牌子的。再看開會的領導,一個個肥頭大耳,氣宇軒昂。卓小梅想,當官的就是當官的,坐著像官,站著像吏,生就一副官相,哪似小民百姓,尖嘴猴腮,一臉的苦相。如果在街上同時碰上兩個人,一個紅光滿麵,春風得意,一個麵帶菜色,愁眉苦臉,不用查檔案或戶口,前者一定位顯權重,身為貴胄,後者肯定窮困潦倒,不是拖板車的,就是掃大街和賣豆腐的。也不知是不是那些賓館酒樓的飯菜油水過於豐厚,格外養顏,而小民百姓家裏的粗茶淡飯缺乏營養,隻供填肚充饑。有意思的是,一個人發跡前眉毛胡子跟臭抹布一樣不舒不展,白天走在街上,也一腳高一腳低,一旦升了官,哪怕是個小股長小科長,立即變得腮圓頤闊身廣體胖起來,連走路也變得四平八穩,從容不迫。


    卓小梅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官臉,很快找到了鍾秘書長。其時鍾秘書長正戴著副寬邊眼鏡,低頭認真批閱文件,卓小梅最初看到的隻是一個碩大的腦袋,是腦袋前麵的牌子上寫著的大名,才讓卓小梅認出那個大腦袋。而旁邊那位額高鼻挺,張開闊嘴大聲作著重要指示的中年人,看來就是鍾秘書長所說的常務副市長了。卓小梅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麵對著如此眾多的大官小員,難免心虛,有些進退兩難的味道。


    正在卓小梅猶豫著下不了決心的時候,鍾秘書長把文件往旁邊一推,摘了眼鏡,揉揉眼睛,又抬起頭,扭了扭脖子。他可能是看文件看久了,有些疲勞。一扭一扭,他的頭就扭向門口,猛地瞥見了卓小梅。開始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很快就認出卓小梅來,於是轉過身去,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椅背。隻見後排椅子上一位秘書模樣的年輕人立即起身,彎了腰,將自己的耳朵遞到鍾秘書長的嘴邊。


    得了鍾秘書長的吩咐,那年輕人便豎了腰,朝卓小梅走過來,說:“你是卓園長吧?把報告交給我。”卓小梅手忙腳亂,拿出報告遞上前,然後退出門外。


    等了不到五分鍾,秘書出來了,把報告還給卓小梅,說:“龍市長已簽好字了,鍾秘書長要你直接去找財政局曾局長,他會見字撥款的。”活沒落音,返身進了接待室。卓小梅對著秘書的背影連說三聲“謝謝”,直到他身後的門關嚴了,才顧得上低頭去看報告,隻見上麵寫著“請財政局曾局長安排兩萬元”的字樣,下麵署著龍副市長的大名。


    邁出市委大門,想起會計董春燕平時到財政局去得多,讓她陪著好找人,卓小梅就拿出手機要撥她的號。轉而又想,園裏的人都被調動起來,正在為揭牌的事奔忙,把董春燕叫走,豈不又少了一個人手?何況龍副市長的字簽得那麽明確,鍾秘書長也囑咐過直接去找曾局長,董春燕不作陪,自己也能將曾局長找到。卓小梅於是把手機又塞回到包裏。


    打的趕到財政局,上到六樓,局長室的門卻是緊閉著的。伸手在門上敲了兩下,什麽動靜都沒有,看來曾局長不在裏麵。卓小梅不死心,跑到隔壁的辦公室去打聽。不想相挨的三間副局長室也都是關著的,不見人影。卓小梅有些納悶,今天怎麽這麽巧,財政局裏的局長副局長沒一個在辦公室,都上哪去了?


    最後終於發現一間沒關門的辦公室,裏麵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正在低頭看報,同時一手扶著正冒熱氣的茶杯,一手捏了瓜子放嘴裏嗑著,悠閑得很。原來是紀檢組長室,門框上方掛著牌子的。卓小梅揣度,局長副局長沒空待在辦公室,肯定是忙工作忙應酬去了,說明財政業務繁重;而紀檢組長閑著沒事,哪兒也不去,則說明財政局的廉政建設搞得好,沒有什麽違規亂紀現象,可謂天清地朗,萬事大吉。卓小梅的猜測立即得到了印證,她還站在門外,就望見裏麵牆上掛著好幾副錦旗,上麵寫著黨風廉政建設優勝單位或反腐倡廉先進集體之類的字樣,都是正兒八經的省市紀檢部門頒發的,讓人不得不肅然起敬,歡欣鼓舞,覺得連握著財權的財政部門天天河邊走,竟然不濕鞋,都廉潔到了這麽個份兒上,那麽紀檢監察和反貪局那樣的機構豈不形同虛設,哪裏還有必要再存在下去?


    不過這天卓小梅不是到財政局來考核廉政建設目標管理情況,或是暢想廉政建設工作的大好局麵的,她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找到曾局長,將手上的報告變成兩萬元撥款。這兩萬元到不了機關幼兒園的戶頭上,財政局的廉政建設工作搞得再好,你也沾不了什麽光。卓小梅收住雜念,朝紀檢組長走過去,甜甜地喊了聲同誌。


    紀檢組長沒理睬卓小梅,注意力仍留在報紙上,也不知那上麵有什麽奇聞趣事,這麽引人入勝。或許是自己這聲同誌顯得生硬,惹得人家不高興,才對你如此冷淡。卓小梅後悔起來,都什麽年代了,見了人還喊同誌,人與人是那麽容易同誌的麽?才想起現在的同誌早就不是過去的同誌了,過去的同誌含有誌同道合之意,如果是革命同誌,至少有共同的革命誌向。現在的同誌據說有了新的特殊含義,說是已成為同性戀的代名詞,隻有同性戀者之間才互稱同誌。想想人家堂堂正正的紀檢組長,你也貿然喊她同誌,好像她是你的同性戀似的,她不理睬你,何足為怪?


    這麽一想,卓小梅不覺嚇了一跳,不禁麵紅耳赤起來,好像自己真的跟紀檢組長有什麽不正當關係。隻是不喊同誌,又喊什麽呢?你既不知她的姓,又不知她的名,就是知姓知名,也不能直呼人家的姓名呀。喊小姐也容易產生歧義,現在似乎隻有上賓館發廊夜總會才喊小姐。喊女士,這是辦公的地方,不是其他社交場合,顯得不夠地道。現在能夠肯定的是對方紀檢組長的身份,可喊聲組長也似有不妥之處。組長有大有小,大者如關心下一代領導小組組長之類,省裏由省委書記副書記掛名,市裏由市委書記副書記牽頭,那可是部級廳級高官,小者如城裏的居民小組組長,鄉下的村民組長,則股級都算不上。你喊組長,萬一她腦袋裏沒想起還有部級廳級組長,隻記得有股級都不算的居民組長或村民組長,豈不是小看了人家?市裏的政府職能部門都是處級,紀檢組長該屬於副處,那就在組長前麵加上處級二字,叫她處級組長,可這又顯得太過別扭,單位裏哪有這樣的稱呼?弄不好人家還以為你是嘲笑她呢。


    好在卓小梅智商不低,很快找到一個機關裏最通行的稱呼。這還是於清萍告訴她的,說機關裏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人生目標,就是早日提拔進步,弄個一官半職。事實是在機關裏待上十年二十年,先來的後到的或是同時入道的都上去了,你卻進步遲緩,甚至總在原地踏步,那是很沒出息也頗失麵子的。職位聯係實惠且不說,成了長字號,有人喊聲局長科長什麽的,多有成就感?所以於清萍總結了一條經驗,到單位去辦事找人,不管尊卑長幼,無論男女老少,也不要顧慮是認得還是認不得,亮著嗓子喊人家一聲領導,絕對沒錯。卓小梅覺得這不無道理,隻是她有些顧慮,人家是領導,喊領導自然受之無愧,如果不是領導,喊領導不是要讓人難為情麽?於清萍說人家今天不是領導,你還能阻止他明天仍不是領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嘛,大領導都是從小領導幹上來的,小領導都是從普通幹部幹上來的。將相本無種,朱元璋當初還是要飯的呢,連股級待遇都享受不上。所以喊普通幹部一聲領導,你是有眼光有預見;喊小領導一聲領導,你是尊重人家;喊大領導一聲領導,你是心中裝著領導。於清萍還告訴卓小梅,她早就反複試驗過了,領導兩個字是一枚萬能鑰匙,見了機關裏的人,不管是局長科長科員,還是掃地打開水的,隻要掏出領導這枚鑰匙,對方嘴巴閉得再緊,眉毛鎖得再深,立等就可打開。


    於清萍的話是當玩笑說出來的,卓小梅聽過也就聽過,並不當回事,平時也難得跟機關裏的人打交道,沒試驗過,今天忽然想了起來,何不把這枚鑰匙拿出來一用?說不定還真奏效呢。卓小梅也就不再猶豫,趨前一步,畢恭畢敬地喊了聲領導。


    這聲領導一出口,紀檢組長果然慢慢放下報紙,將一張黃臉別了過來。雖然不是於清萍所說的眉開嘴笑,但臉上的秋霜仿佛遇著陽光,一下子化掉了。隻是她的目光還帶著嚴峻,也不知是不是職業習慣使然。不過這張臉能有這麽大的變化,卓小梅已是受寵若驚,又鼓了勇氣說道:“領導好!”


    紀檢組長開了金口,說:“你有事嗎?”那口氣好像卓小梅是到她這裏來舉報財政幹部違法亂紀的。卓小梅自報家門道:“我是機關幼兒園的園長,找曾局長有事。”話音才落,便後悔了。你說找曾局長就說找曾局長,說自己是園長幹什麽?你機關幼兒園又不是有權有勢的大單位,挺多算個準科長,你在人家處級領導前麵擺什麽譜?


    好在紀檢組長並不在乎,指指門上的牌子,說:“你沒看門上的牌子?這可是紀檢組長室,不是局長室,找曾局長上局長室去。”卓小梅說:“我去過局長室了,門是關著的,我想問問領導,曾局長上哪去了。”紀檢組長說:“曾局長的腿又沒生在我身上,他上哪去了,我怎麽知道呢?我總不能成天在他屁股後麵跟著吧?”


    這倒也是實話,紀檢組長成天在局長後麵跟著,豈不是盯梢,要辦局長的案子?局長是什麽人,是局黨組書記。紀檢組長是什麽人?是局黨組成員。局黨組書記是幹什麽的?是管局黨組成員的。紀檢組長自然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名義上單位紀檢組長為市紀委所委派,還拿著紀委紅頭文件規定的每月六十元的紀檢補助費,實際上編製和待遇都在單位,是地地道道的單位裏的成員。而且單位紀檢書記絕大部分是局長親自提拔起來的,屬於局長自己的人。除非吃了豹子膽或有病,否則紀檢組長要盯梢,也不可能盯自己領導的梢,要辦案也不可能辦自己領導的案啊。


    卓小梅不覺好笑起來,倒設身處地替人家紀檢組長操起心來了。紀檢組長警覺起來,說:“你笑什麽?”


    畢竟都是女人,卓小梅還是進門的時候,就留意過這個同是女人的紀檢組長的穿著打扮,覺得她的衣服雖然質地不錯,但款式與她並不相配。尤其是坎肩明顯過高。她的肩膀本來就厚,加上脖子粗,兩邊的坎肩一抬,腦袋就有些往裏縮,烏龜一般。加上她脖子上還圍著一塊青色紗巾,幾乎連下巴都找不著了。卓小梅當然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紀檢組長手上的指甲尖厲如鷹爪,如果在你臉上表示一下,你肯定皮開肉綻。卓小梅靈機一動,盯住紀檢組長脖子上的紗巾,說:“這條紗巾實在好看,與你的氣質正好相合。”


    這個陌生女人竟會對自己的紗巾感興趣,倒是紀檢組長沒預料到的。她望望卓小梅,見她一臉的真誠,態度變得柔和起來。她托起脖子上的紗巾,低頭瞧了瞧,說:“是吧?我怎麽沒覺得呢?”卓小梅順著杆子往上爬,說:“我一進門就被你的紗巾吸引住了,它質地精美典雅,款式新穎高貴,也隻有你這樣的領導人才出得了效果。”


    這哪裏是讚揚紗巾,明明是在吹捧紗巾的主人。連領導人這樣的詞匯都被用上了。做上領導已經非常了不起,現在又是領導人了,那分量豈不更足?本來領導就是人,領導上麵再加個人字,這領導當然也就成了人上之人。


    做了人上人的紀檢組長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真討人喜歡,又陶醉地自我欣賞了一遍脖子上的紗巾。人家既然都把你奉為人上之人,滿足她那個小小的要求自然也是很有必要的,紀檢組長於是抬了頭,笑望著卓小梅,說:“你剛才怎麽說來著?要找曾局長?我終於想了起來,省財政廳來了一位副廳長,曾局長陪他下縣搞調研去了。不過聽局辦公室的人說,那位副廳長今天要趕回省廳,曾局長一行也該回市裏了。這樣吧,我把他的電話告訴你,你給他打個電話。”


    卓小梅連忙道謝,拿出手機,撳了紀檢組長說的號碼。隻是接通後響了半天,卻沒人接。紀檢組長說:“可能是曾局長不熟悉你的號碼,不願接聽。你也許不知道,財政局長找的人太多,每個電話都接,哪接得了那麽多?這樣吧,我給你打,我這個電話他熟悉。”操起桌上話筒,撥了過去。


    曾局長很快接了電話,紀檢組長也不說有人找他,隻討好地說:“領導下縣辛苦了,什麽時候打道回府?”等對方作了肯定的回答後,才說聲再見,收了線,告訴卓小梅說:“曾局長送副廳長上了省城,要晚上才能趕回市裏。明天上午局裏有要事處理,曾局長肯定會進局長室的,到時你再來吧。”


    這回卓小梅確是打內心感激紀檢組長了。想不到搞紀檢的人也這麽富有人情味。當然卓小梅也明白,是那條紗巾和“領導人”三個字幫了自己的大忙。


    第二天上班時間沒到,卓小梅就出了幼兒園,奔往財政局。


    上到六樓,局長室還關著。看看表,八點剛到。單位沒誰敢考領導的勤,曾局長不可能像普通幹部一樣準時上班。卓小梅不敢走開,死守在門口,那樣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曾局長請了個女保安。


    等了約半個小時,忽聽得說話聲,卓小梅抬眼望過去,一位矮胖男子出現在走廊上。當然不是一個人,前有向導,後有護衛。離局長室還有十來米遠的時候,一位提著黑提包的年輕人,估計是辦公室主任或秘書之類的人物,突然超越眾人,幾步奔到局長室門口,拿著早捏在手上的鑰匙,迅速朝鎖孔插進去。門開後,卻不進去,立在門口恭候著。


    卓小梅過去到財政局批過錢,認得矮胖男子就是曾局長,趁機迎上去,張了嘴要打招呼。也不想想全市才一個財政局長,哪個單位的頭頭腦腦沒找過求過?你機關幼兒園的小頭目怎麽會在他眼裏留下印象?所以卓小梅沒來得及將那個“曾”字吐出嘴唇,曾局長已在那夥人的簇擁下,身子一晃進了局長室,連瞧都沒興趣瞧她一眼。大概是天天與財政數字打交道的曾局長還算精明,記得自己並沒顧這個女保安。


    卓小梅有些不是滋味。自己雖然不是上品的官,可大小是個園長,管著園裏百多號職工,走到哪裏都有人主動打招呼,恭恭敬敬地喊聲卓園長。想不到在財政局長麵前卻什麽都不是,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裏,連跟他打招呼的機會都不給你。不過卓小梅也想得開,機關幼兒園的職工還有部分家長認得你是園長,可離開你那一畝三分地,你又算得上什麽呢?怎麽能跟堂堂財政局長相提並論?充其量,你不過孩子王而已,說穿了也就是保姆頭子。人家財政局長掌著全市幾十個億的財政資金,要朝要供的人得先掛上號,像醫院的專家門診一樣,動作稍慢,你就會被後麵的人擠下去。


    想通了,卓小梅也就不再那麽不是滋味了,抬了腿要往門裏邁。豈料最後進門的秘書模樣的人攔住她,說:“對不起,領導有急事,不能打擾。”砰一聲把門關上,還是卓小梅後退得快了半步,不然額上肯定會撞個燈泡。


    卓小梅並不甘休,依然在過道上候著,眼睛死死盯住門縫。過了一陣,門開了,那夥人陸續走出來,臉上浮著滿意的笑容,也許是要辦的事已經辦成。他們前腳走,卓小梅後腳就要往裏邁。可隻邁了半步,曾局長也出來了。卓小梅生怕他走掉,也顧不得矜持,急切地喊了聲曾局長,往門裏一橫,擋住曾局長的去路,一副不達目的絕不收兵的架勢。又是那位秘書模樣的人上前一步,半惱半無奈地說:“老板從清早起床被人纏住,一直忙到現在,連衛生間都沒上過,你行行好,放他一馬,他立即就會回來的。”


    有道是管天管地,莫管拉屎放屁,曾局長要上衛生間,你怎麽能阻撓人家呢。卓小梅隻得相信秘書這一回,知趣地退出門外。曾局長麵無表情地瞥一眼卓小梅,出門朝西頭走去。順著曾局長那厚厚的背影望去,過道轉彎處的牆上釘著一塊牌子,上麵標著箭頭,還有一行字:衛生間由此去。這樣的箭頭和說明,機關裏到處都有,除了指示衛生間的,還有指示什麽安全出口,圖書閱覽室或老幹活動中心一類的,都掛了牌,作了示意,說是方便群眾辦事,屬於政務公開的重大舉措。可讓卓小梅不解的是除此之外,既沒見過書記室由此去,市長室由此去,也沒見過部長室由此去,局長室由此去,連科長室由此去,主任室由此去都沒見過,是不是這長那長的辦公室比衛生間什麽的容易找多了,用不著多此一舉,釘牌子標箭頭示意?


    十多分鍾的樣子,曾局長重新出現在箭頭下。他一雙手沾滿了水,正在一下一下地抖著。一直站在門口的秘書見了,忙向曾局長跑去,一邊掏出袋裏的餐紙,抽出兩塊,遞到他手上。曾局長揩著手,人已到了卓小梅前麵,卓小梅不失時機又喊了聲曾局長。對剛才卓小梅企圖剝奪自己如廁的正當權利的行為,曾局長好像並不怎麽在意,用鼻子嗯一聲,進了局長室。卓小梅深受感動,曾局長竟然肯用鼻子應自己了。秘書也不再攔卓小梅,讓她一直跟到了曾局長那張寬大的老板桌前。


    在高背沙發上坐穩後,曾局長這才問道:“什麽事?說吧。”


    卓小梅早將報告拿到了手上。聞聲將自己的笑臉和手裏的報告一起遞上前,說:“市領導要去我們那裏揭牌,特打了報告,龍市長已簽了字,請曾局長批示。”曾局長看看報告,哦了一聲,說:“是機關幼兒園。”卓小梅笑得更生動了,說:“是呀是呀,過去也麻煩過曾局長的,請再次關心關心機關幼兒園。”


    曾局長不再吱聲,提筆簽下根據龍市長的批示,請事業科撥款兩萬元的字樣,然後將報告還給卓小梅。想不到曾局長這麽幹脆就簽了字,卓小梅很是激動,想說兩句討好他的話,卻見曾局長手背朝外擺了擺,卓小梅也就不好多說什麽,連謝幾聲,退出局長室。


    事業科的全稱叫事業財務科,是負責全市事業單位財政經費的支出科室,說白了是拿著各事業單位米桶鑰匙的管家婆。事業單位的頭兒和會計出納如果政治上沒什麽追求,可以不去登市委書記和市長的門檻,但財政局事業科的碼頭那是非拜不可的,因為你政治上可以沒什麽追求,可你肚皮癟了,你不去追,它也會求。


    這天事業科門洞大開,裏麵鬧鬧嚷嚷,過節一般。卓小梅進門後,才發現擠了半屋子的人,站的站,坐的坐,圍著擺滿瓜子糖果的辦公桌狼吞虎咽著,一邊大聲說著笑話。過去卓小梅曾跟董春燕來辦過事,跟科裏人麵熟,卻據說財政局的科室兩個月前搞了一次大調整,事業科的人全部換了,一眼望去,果然都是些陌生麵孔,也不知哪是科裏的,哪是外來辦事的。卓小梅不好貿然上前,敗了人家的興致,隻得不聲不響地站在一旁。


    站了好一陣,也沒人理會她,他們依然沉浸在美味和歡樂中。卓小梅想起幼兒園的老師,上班時如果對孩子不管不顧,紮堆聊天說笑,那是要依據製度扣工資和獎金的。如果有職工偷吃孩子飯菜或點心,不僅要罰款,還要在全園職工大會上通報批評。想想機關裏工作環境多麽熱鬧寬鬆,與幼兒園比,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或共產主義了。


    一陣察言觀色,卓小梅終於判斷出,服務員一樣站在一旁的是外來辦事的人,坐在四張辦公桌前的是事業科的科長科員。瞧那站著的,吃得少,臉上堆滿媚笑,而那坐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品上,偶爾笑笑,也顯得心高氣傲。估計坐在靠窗桌邊戴著眼鏡的男人可能是一科之長,因為奉承他的人最多,前前後後環著好幾位很有些姿色的女人,不時嬉笑著往他身上蹭一下,很隨便很親熱的樣子。這大概是哪個單位的會計或出納。據說現在不少單位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財會人員必須選用又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因為財會人員不僅單位領導看著要舒服,還得經常去外麵辦事,年輕漂亮逗人喜歡,辦事效率高。


    卓小梅就後悔早上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帶上董春燕,她雖然談不上如何漂亮,可論氣質論口才,絕對不在眼前這幾位嘰嘰喳喳的女人之下。比自己小好幾歲,才滿二十八,看上去還不到這個年齡。又熟悉財政局的人,不像自己要站在一旁,分析研究出誰是外來辦事人員,誰是科裏幹部,才好有針對性地上前問事。不過自己既然來了,報告上該簽的字也都已簽好,總不能半途而廢。卓小梅於是鼓了勇氣向那位科長走去。卻怎麽也近不了科長的身,那幾個女人嚴嚴實實地將卓小梅擋在了外圍。想上前扒開她們,又怕扒不過她們,隻得忍住,等等再說。


    好不容易桌上的食品消滅得差不多了,站著的那夥人開始收拾果皮瓜子殼和包裝袋什麽的,還說東西不好,卻弄髒了科長們的桌子。然後口說再見,準備走人。其中一位時髦女郎沒走上兩步又停下來,回頭衝著窗邊戴眼鏡的男人說道:“餘科長您金口玉牙,說話要算話喲,到時我再打您電話約你,您可別關機,不然我就對您不客氣啦。”


    卓小梅這才知道他是餘科長。也不知那女人要約餘科長幹什麽,估計是與公家的事有關,而不是男女私事,否則也不會公之於眾了。餘科長好像並不怎麽買賬,嘴上不置可否地說了句知道了,卻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攤開桌上的報表,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卓小梅趁機上前,低頭喊了聲餘科長。也許是那份報表太有吸引力,餘科長好像沒聽到後麵的呼喚,不動聲色。卓小梅已在紀檢組長和曾局長那裏長過見識,並不在乎餘科長冷淡的態度。她明白寫撥款通知單的手長在人家身上,你既企圖看到燦爛的笑臉,又指望他不折不扣立馬給你開出撥款單,世上哪來這樣的好事?忽想起於清萍說的萬能鑰匙,卓小梅又哈著腰繞到餘科長另一側,喊了聲餘領導。果然餘科長不再無動於衷,目光雖然還留在報表上,鼻子裏卻終於哼了一聲,說道:“說吧,什麽事。”


    卓小梅大喜過望,飛快地遞上報告。


    餘科長在報告上瞥一眼,又側首看看卓小梅,說:“你是機關幼兒園的?”卓小梅滿臉堆笑道:“是是是,我是機關幼兒園的卓小梅。”餘科長說:“是卓園長吧?”卓小梅說:“勉強是的吧。”心想餘科長都知道自己是卓園長,這事看來不太難辦,又說:“還請餘領導多多關照。”餘科長說:“市領導和局領導都滴了墨水在上麵的,還輪得到我來關照麽?”卓小梅說:“餘領導不關照,市領導和局領導的墨水也變不了撥款單的。”


    這話明擺著是拍馬屁的,可餘科長不吃這一套,將報告往桌前的塑料筐裏一擱,說:“報告先放這裏吧,現在金庫裏沒錢,有了錢就給你撥付。”


    這自然是推托之辭,再弱智的人都是聽得出是騙鬼的。


    想不到從鍾秘書長龍副市長那樣的大領導到曾局長這樣的中領導,不折不扣一路趟了過來,滿以為那兩萬元錢就要進機關幼兒園的戶頭,隻等董春燕去銀行對賬了,誰知到了餘科長這個小領導這裏卻卡了殼。


    卓小梅雖然不懂財政業務,但每年財政局長在人代會上作的財政預算執行情況的報告都是要見報的,看報便知道全市每年財政收入已達二十多個億。二十多個億跟兩萬是個什麽比例,讀過小學的人都明白,金庫裏就是再缺錢,也不缺這區區兩萬,何況報告上龍副市長和曾局長的字一點不含糊,皆是簽死了的。可縣官不如現管,卓小梅知道還不能這麽去跟餘科長講理。這世上不是什麽場合都可講理的,窮跟富講理,賤跟貴講理,弱跟強講理,下跟上講理,民跟官講理,講得起嗎?講得進嗎?講得通嗎?理字王為先,誰是王誰就有理,那可不是你講得來,爭得來的。


    明擺著的,要將龍副市長和曾局長簽了字的報告變成現金,必須先拿到經餘科長之手簽字蓋章的撥款通知單,銀行才會認賬。這時候的餘科長就是王,而卓小梅是臣。理在王那裏,還有臣講理的地方?卓小梅非常明智,隻是低聲下氣央求道:“報告上也寫了,市裏重要領導就要到園裏去揭牌,餘領導還請您給想想辦法。”


    不想還是觸怒了王威,餘科長臉色一沉,說:“你的意思是,有錢我不給你撥嘍?領導們都簽了字,我膽子再大,敢跟領導對著幹嗎?丟了飯碗,我拿什麽養家糊口?”


    卓小梅無話可說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餘科長見卓小梅還在身旁站著,說:“你放心,你這兩萬元遲早會到你們機關幼兒園的戶頭上,我不會吃了豹子膽,撥到我姓餘的私人戶頭上去的。”


    卓小梅隻得走人。到了門邊,又有些不甘心,回到餘科長身邊,說:“那過兩天我再來。”餘科長說:“看著辦吧。”很不耐煩的樣子。


    過兩天卓小梅跑到財政局去,餘科長還是那句話,金庫裏沒錢。


    卓小梅意識到憑自己一張寡嘴,看來就是在財政局打個地鋪住下來,也別想把兩萬元錢撥走。隻得趕回幼兒園,找董春燕商量對策。卻沒見她的影子,一打聽,才知她采購揭牌儀式的有關物品去了。


    直到下午上班後才看到董春燕,卓小梅把她叫到園長辦,說了到財政撥款的事。董春燕說:“我也沒跟餘科長打過交道。財政局科室大調整後,我到事業科去對過兩次賬,隻見過餘科長一麵,當時他正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就出去了,還是跟我對賬的會計小張指著他的背影,告訴我是他們的餘科長。”


    卓小梅說:“你還跟小張對過賬,我誰都不認得,進去站了半天也沒人理睬。”


    董春燕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說:“機關裏都這樣,手裏有點權,比誰都大,何況還是財政局那樣財權在握的地方。不過熟悉了要好些,至少臉色沒那麽難看。”


    現在不是討論機關作風建設問題的時候,卓小梅說:“你有什麽辦法讓餘科長早點開出撥款通知單嗎?怕就怕他這麽一拖,不知拖到什麽時候。”董春燕說:“有什麽辦法?無非請他們吃頓飯,再塞個紅包。”卓小梅說:“兩萬元也不是什麽大錢,而且領導都簽了字的,犯得著嗎?”董春燕說:“兩萬元確實不是大錢,不請他們,拖上兩三個月,總會撥給你的。但揭牌儀式拖不得呀,領導說聲來就來了,不早些把錢弄到手,將籌備工作做好,到時我們怎麽下得了台?”卓小梅說:“既然如此,先從孩子夥食費或別的資金裏調劑些出來用一用,過兩個月再去財政局撥款得了。”


    董春燕覺得這不是個辦法,說:“夥食費也好,別的生產性資金也好,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早就安排好了的,不太好動。何況銀行裏也有撥款計劃,不是說調劑就調劑得過來的。那兩萬元遲早得弄回來,總不能扔了不要,自己墊錢辦揭牌儀式吧?我這就跟小張去聯係,問問餘科長有什麽愛好。”拿起桌上電話要撥號。旋即又改變主意,說:“這種事還是當麵去問為妥,電話裏說不清楚。”


    董春燕走後,卓小梅無心做別的事情,坐在園長辦死等。快下班了,董春燕還沒回來,卓小梅就撥了她的手機。響了兩聲就斷了線。這家夥,連園長辦的電話都不接,怕是不想做這個會計了。轉而又想,恐怕正在談事,不便接電話。


    又等了一陣,下班時間早過了,還沒董春燕的音訊。卓小梅隻得下樓來到傳達室。半個小時又過去了,董春燕終於出現在進園的路口。卓小梅忙過去迎住她,像領導迎接奧運健兒凱旋一般。董春燕抹一把頭上的汗水,說:“我知道卓園長等得不耐煩了。真不巧,曾局長急著要事業科的數字,小張躲在電腦房裏搞了一個上午的報表匯總,直到快下班時才跟她說上話。剛好你的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我也顧不上接聽。”


    卓小梅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說:“小張給你出了什麽主意?”董春燕說:“小張過去跟餘科長也不在一個科室,共事才兩個多月,不知他有什麽愛好。不過小張答應試試餘科長的口氣,看他願不願意出去吃飯。”


    董春燕出去一下午,就帶回來這句寡淡的話,卓小梅多少有些失望。


    第二天一上班,卓小梅催董春燕快給小張打電話,問她是不是試過餘科長了。電話打過去,小張說她已跟餘科長說了這個意思,可餘科長沒吱聲,也不知他是什麽想法。董春燕要小張再跟餘科長說說,小張可能有她的難處,說這樣的事,她說多了其實不好。董春燕還想說句什麽,小張說她正在給人開撥款通知單,有什麽以後再說,已把電話掛掉。


    董春燕看看手上的話筒,覺得裏麵發出的嘟音有些刺耳,無力地放回到機座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小張說她正在開撥款單。看來並非餘科長所說,金庫裏沒錢。有錢撥給別的單位,為什麽卻不肯撥給我們呢?”卓小梅說:“也許人家事先下了藥的。還是我放下這張老臉,再去會會餘科長。”董春燕苦笑笑,說:“卓園長你還這麽年輕,也說老臉。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那張老臉放得下,我這張老臉也放得下。”


    卓小梅也笑笑,卻笑得有些無奈。


    這天下午離上班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鍾,兩人就趕到財政局門口守株待兔。想想事業科人來人往的,難得有單獨跟餘科長說話的機會,隻好聲東擊西。等了一陣,陸陸續續有人上班來了,卻不見餘科長露頭。卓小梅有些著急,說:“餘科長是不是提前去了科裏?”董春燕說:“不會吧?我們來得這麽早,他要提前也不會提前這麽久的。”


    正說著,遠處開過來一部奔馳,緩緩停到街口。車沒停穩,一個瘦高個手提公文包,從駕駛室跳下,回身打開後麵的車門,將裏麵的人迎出來。董春燕眼尖,認出被瘦高個迎出來的那人正是餘科長,於是拉住卓小梅奔過去。


    此時的餘科長背對著卓小梅兩位。他接過瘦高個遞上的公文包後,伸出另一支手和對方話別。隻聽餘科長說:“都是兄弟嘛,你也太客氣了。”瘦高個說:“哪裏哪裏,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後還要餘哥多關照喲。”餘科長說:“沒問題,以後有事隻管打我電話。”說罷鬆開瘦高個的手,轉過身來。


    餘科長和瘦高個說的話剛好被卓小梅和董春燕聽到了,她們還算機靈,一縮身退到街旁。餘科長也就沒發現她們,邊走邊托起手上的公文包,朝半開的口子裏瞥一眼,一下將拉鏈扯緊了。然後抬起頭來,大步朝財政局走去。


    可沒走上兩步,卻被一旁橫過來的兩位女人擋住了去路。


    一見是卓小梅和董春燕,餘科長剛才還春風得意的臉色一下子跌了下來,噴著酒氣道:“你們有事嗎?有事到科裏去說吧。”抬了腿要走人。好不容易逮住機會,兩位怎肯輕易放過?董春燕上前阻擋餘科長時,卓小梅也站到了他前麵,說:“科裏我們就不去了。隻一句話,耽誤不了餘科長上班。”


    餘科長隻得立住,說:“那你們說吧,科裏有人等著。”卓小梅努力笑著,說:“今晚我和董會計請餘科長賞臉吃頓便飯。”


    餘科長冷冷地看著她們,說:“你們不知道,我是從不去外麵吃飯的,剛才我才坐朋友的車去藥店買了胃藥回來,不信我可以打開包給你們瞧瞧。”說著就要去拉公文包的拉鏈。兩位自然還沒傻到要看他的包的份兒上,這明擺著是侵犯人家的隱私權嘛。萬一胃藥沒看到,卻看到了別的不該看到的東西,讓餘科長難堪,更是不妥。機關裏流行說,男人三件寶,存折偉哥安全套,誰知道餘科長會在包裏裝些什麽?何況餘科長也不是真要你看啥胃藥,他如果有胃病,也許就不會喝得這麽酒氣衝天了。


    卓小梅於是連忙按住餘科長的手,說:“有胃病,飯還是要吃的嘛,不點帶刺激的菜就是。”董春燕也說:“有一家對美食很有研究的館子,專門經營保胃健脾食品,保證餘科長去上一回,再想二回。”


    餘科長不耐煩了,說:“別說了,我就知道你們是衝著那兩萬元錢來的。兩萬元在你們那些小單位也還是個數字,在財政部門的賬上不過是一個二字後麵帶著四個零,簡直什麽都不是。你們以為是我故意卡你們的,實話實說了吧,我還沒這個興趣。有興趣也犯不著,金庫有錢,卻卡著領導簽了字的款子不撥,我這不是弱智是什麽?何況又不是我餘某人私人的錢,我卡在手裏又不能自己拿走,我何苦來著?確實是這段時間金庫緊張,不然也用不著你們動心事請吃請喝了。難道不吃你們的飯就不撥給你們了?科裏天天都有款子撥,每撥一筆都要人請吃請喝,我們吃得那麽多,喝得那麽多麽?看把我們財政部門的人當成什麽人了?好像我們都是好貪便宜,喜得好處的小人。”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餘科長大概覺得嗓子已有些受不了,停頓片刻,咽下一口唾沫,才放低語調繼續開講道:“當然現在社會風氣確實有些不太好,機關裏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現象時有發生,雁過拔毛的事也不能否定完全沒有。可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至少我還不是那種人嘛。你們不相信,可以去問問小張他們,我到事業科兩個多月了,吃過誰的請,喝過誰的請沒有?我是老黨員了,這點覺悟和黨性原則還是有的。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作為黨的一員,有責任維護黨的威信嘛。”


    一番諄諄教誨,弄得卓小梅兩個人張開嘴巴,卻吱聲不得,站在地上直發愣。


    就在兩人發愣的當兒,餘科長趁機抽身而出,頭也不回地進了財政局大門。也許過去餘科長經常是這麽教育人家的,而這種教育方法最容易使人氣短,他才好金蟬脫殼。


    現在教育產業化,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的正規教育自不必說,拿不出大把銀子想被人教育,肯定沒門。且說這部門開的學習班,那單位辦的培訓班,也都是要交納巨額學費的,有的甚至交了大錢,跑到辦班地點卻沒人教育你,隻給你發個學習證培訓證什麽的,隻不過這種本子還有些含金量,今後他們到你那裏去檢查視察時,你隻亮出本子就可免罰消災。今天卓小梅和董春燕受了半天教育,卻是免費的,一分錢都沒交,相當於在地上揀了大把銀子,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幸事。本來兩人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卻終因沒請動餘科長,得不到繼續受他教育的機會,甚是沮喪。


    悻悻然回到幼兒園,卓小梅心頭的窩襄氣還沒法消掉。


    隻是窩襄氣憋得久了,有時便會成為怒氣,卓小梅免不了當著董春燕三十裏罵知縣:“狗娘養的,財政的錢又不姓餘,市裏和財政局兩級領導都簽過字的,他姓餘的有什麽資格卡我們的脖子?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捅到鍾秘書長那裏去,我倒要看是人家市委常委大,還是他姓餘的科長大。”董春燕說:“這可不是什麽上策,捅到鍾秘書長那裏去,我們也占不到什麽便宜。”


    卓小梅的聲音越發高起來,有點像美聲唱法,說:“我們要占什麽便宜?大不了這個揭牌儀式搞不成,反正又不是我們自己爭著要搞的。我看儀式泡了湯,他姓餘的也不見得就有好果子吃。”董春燕腦袋直搖,勸道:“市政府天天喊集中財力保工資,工資之外的其他經費不按時撥付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一拖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也是司空見慣了的。何況餘科長也沒說不給幼兒園撥款,隻不過延緩些時間而已,並沒犯到哪一條,鍾秘書長和龍副市長他們就是知道了,生氣了,也不可能將餘科長怎麽樣。”卓小梅咬著牙齒道:“那我們就不揭牌了,我這就給鍾秘書長打電話,讓他和市委那個什麽重要領導親自找姓餘的去。”說著氣呼呼拿出手機,真要撥號。


    董春燕忙按住卓小梅,說:“卓園長你聽我把話說完。為撥款的事,不是沒人找市裏領導說氣話發脾氣,市領導來了火,也把財政局長叫去狠狠批評過。有一年行政財務科拖著一家單位的款子沒撥,單位領導氣憤不過,帶著財會人員跑到市長那裏大發了一頓牢騷。巧的是第二天那家單位就出了安全生產事故,市裏追究下去,單位領導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振振有詞說是財政資金沒到位造成的,不然他們早就購進設備,采取了防範措施,也不至於出現這種後果了。事故的發生當然不完全是資金的問題,卻與資金沒及時到位有些關係,市長將財政局長狠狠批評了一通,責令他將行政科長降了級,並調離行政科。”


    卓小梅忍不住插話道:“那行政科長罪有應得。”


    董春燕說:“科長罪有應得,可那家單位卻慘了,後來他們到財政局去辦事,大家都敬而遠之,沒人理他們。至於每年財政廳下來的經費追加指標和市財政局科室裏自己掌握的部分機動經費,那家單位過去多少還能要點回去,從此之後一分錢都要不到了,僅能撥走預算安排的任何單位都有的工資和基本事業費。財政廳的追加指標和科室機動經費屬於財政內部資金,市長都管不著的,給誰不給誰,完全是財政部門自己的事,領導也好,下麵單位也好,沒誰有屁可放。這些錢單獨看去是些小錢,可今天少一兩萬,明天少兩三萬,加在一起,數字還真不小,該單位職工利益嚴重受損,搞得怨聲載道。單位領導因此威信掃地,隻得向市裏領導提出申請,調離該單位。新去的領導第一件事就是把原來的財會人員換掉,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恢複了跟財政的正常關係。有這個前車之鑒,此後各單位都變乖了,再沒有人傻乎乎地跑到市領導那裏去說財政局的長短。”


    原來這裏麵還有這樣的奧妙,卓小梅聽得直咂舌頭,歎道:“你不說,誰知道還有這樣的行規和內幕?這麽一來,財政局裏的人不一個個都成了王了?怪不得一些手中握著實權的部門,根本不把別的單位和普通百姓放在眼裏,原來刀把子掌握在他們手裏,誰敢惹他們,誰就倒黴,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既然惹不起人家,隻得重新想辦法。可想來想去,還是沒有什麽妙法接近餘科長,兩人隻得枯著臉,坐在椅子上望天花板。


    正在兩位幹瞪著眼,無計可施的時候,蘇雪儀進了園長辦。這幾天卓小梅在外麵跑經費,園裏的工作也就都交給了她和曾副園長。蘇雪儀是來匯報示範課準備情況的。她主要負責教務教學工作,要督促班上老師準備兩堂像樣點的示範課,領導揭牌時好拿得出手。這畢竟是分內的事,主動權在自己手裏,隻要肯花功夫,沒什麽為難的。難的還是財政局那筆撥款,人家開不開撥款單可由不得你,卓小梅也就無心跟蘇雪儀研究示範課,對她的工作作了充分肯定之後,說:“你是園裏的教學權威,示範課的事就全權交給你了,我還得跟董春燕商量一下,如何去財政局拜財神。”


    蘇雪儀也就走了出去。可旋即又轉身回來,並反手將門關上,輕聲說:“卓園長,還有一事得向你報告一聲。已經退下來的工會楊主席,最近幾天活動得好像很頻繁。”卓小梅說:“他活動什麽?還想來做這個園長?”蘇雪儀說:“這麽大的野心他好像還沒有。我要說的是,園裏不是有不少職工家屬下崗多年沒事可做,子女大中專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麽?他們曾多次要求進幼兒園做臨時工,我們一直不敢開這個口子。現在楊主席下去了,閑在家裏發慌,竟然竄通這些職工尤其是退休職工,要去市委上訪,一是狀告園務會成員私分孩子夥食費,二是要求市委領導給條生路,安排工作。”


    部分職工因家屬或子女不能進園裏工作,狀告卓小梅幾位園領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現在哪個單位沒有人告狀上訪?上麵哪裏顧得過來?除非有根有據的重大案情或告狀人纏得太厲害,才不得已派人下來調查調查,落實落實。去年幾個退休職工就以機關幼兒園辦公樓基建有問題,在市委和事業局上訪了半個月,市委也是推不掉,才派審計局來查過一個多星期的賬。辦公樓基建是卓小梅前任領導搞的,到卓小梅做園長時已基本竣工,她隻負責批款了兩筆遺留款子,不可能得到好多好處,所以審計局沒審計出卓小梅什麽問題。其實卓小梅也考慮過在園裏安排些家屬或子女,可這些家屬和子女裏麵,有模樣有能力的早自己到外麵謀事做去了,剩下的不是瞎眼跛足,就是歪嘴弱智,沒有兩個正常人。這樣的角色,別說進班上課,就是做簡單的後勤雜務都不能勝任,讓園裏怎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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