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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陵石把一串銅轉鑰還有一本兩指厚的冊子一起遞到了謝昀手裏。


    上善院裏二十餘個屋子, 除了書房和主屋, 其餘全是庫房。一刻鍾後,謝昀先是去了東邊第二間屋子, 然後去了西邊閣樓二層第三間屋子。


    挑挑揀揀約了莫一刻鍾,謝昀才神色滿意。


    離開府邸時, 謝昀手裏拎了一隻小葉紫檀木儲物匣,十二寸長寬, 大漆透亮, 匣口處鑲包銀扣,戧金精巧描繪折枝牡丹,價值不菲。


    陵石神情驚訝, 二爺就準備了一個小匣子?這比起陳文遇送的十六個箱子, 顯得太寒酸了啊。


    ……


    嬴晏進屋子的時候,陳文遇正立在書桌,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風,一手輕挽袖口,另隻手執筆揮毫潑墨。


    感受到動靜,陳文遇偏頭,神色意外,“殿下怎麽來了?”


    嬴晏嚇了一跳,上次在燕京相見, 陳文遇還身體康健,這才不過半個月,他便麵色蒼白消瘦至此。


    好在雖然消瘦病態, 但眉眼有神,脊背也挺得筆直,不是如母後一般眼神黯淡,麵色灰敗,了無生氣。


    嬴晏輕輕鬆了一口氣。


    “生病了怎麽還不好好休養,練字什麽時候不成。”


    “沒那麽嚴重。”


    陳文遇撂下了手中筆,溫聲說,“陛下準我休養半月,練字也好打發時間。”


    嬴晏深知生病的滋味,渾身都酸疼,腦子也混沌,隻想躺在床上不動彈。


    陳文遇笑了笑,緩緩道:“我在山海關時聽說殿下是天降福星,平安恢複公主之身,心裏替殿下高興,本想回來就去看你,隻是病還未好,怕過了病氣給你。”


    嬴晏聽了心裏難受,往日她生病時,陳公公從來都不曾怕她過了病氣給他,她又怎麽會在意這個?


    她抿了抿唇,“什麽病氣不病氣的,陳公公莫要胡說了,好好養好身體才是。”


    陳文遇失笑,兩人走到了一旁小桌旁坐下。


    嬴晏一向心思敏銳,一眼便瞧見陳文遇坐下的姿勢有點僵硬,是扶著椅子扶手坐下的。


    她擔憂問:“還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陳文遇淡笑了下,搖頭:“沒什麽,病都快好了。”


    瞧見他的手微不可察的捂了一下腹部,又很快鬆開,嬴晏不顯地皺了細眉,心裏覺得奇怪。


    她指尖微微動了下,若有所思。


    陳文遇倒了一杯溫茶遞給嬴晏,“喬遷的賀禮是一早備下,裏麵有女兒家穿戴的衣裙和首飾,本來以為殿下一時半會兒用不上,如今倒是正好。”


    嬴晏回神,淺淺一笑,“有勞陳公公費心了。”


    明明是如往日一般輕軟的聲音,陳文遇聽在耳朵裏卻覺得無邊苦澀。


    若是以前的晏晏,應當會興高采烈穿上他送的衣衫首飾,然後眉眼彎笑說“陳公公,你眼光真好,這些都好漂亮呀,我很喜歡”吧。


    陳文遇一直都知道,因為自小女扮男裝的緣故,嬴晏防備心甚重,很難輕易信人,可是一旦信了,便會死心塌地絕不懷疑。


    烏芝草一事,隻要再多瞞兩個月,她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沒想要傷害她。


    陳文遇拎著茶壺的手指攥緊,眼底陰沉的暗流湧動。


    若是沒有謝昀橫插一腿,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與嬴晏之間何至於變成如今模樣。


    嬴晏捧著茶杯,小小抿了一口,茶水微苦。


    陳文遇視線不經意地劃過,正好落在她柔軟飽滿的唇瓣上。


    那裏被茶水浸得嫣紅,如花瓣一般誘人,忽然間,他心底原本很淡的欲望翻湧。


    在肅國公府的時候,謝昀有沒有嚐過這雙唇滋味?


    如此想著,陳文遇的眉眼愈發陰沉,嫉妒和恨意幾乎要從胸腔噴薄而出,直到快也壓不住時,他攏袖輕咳一聲,掩蓋了異樣。


    嬴晏對危險敏感,方才一瞬間,便覺得周身氣勢不對,疑惑著一抬頭,正好瞧見陳文遇捂袖輕咳。


    她心底不安散去,眉眼間微微著急:“怎麽了?可是身體又難受了?”


    陳文遇抬頭,已是神色如常,他淡笑道:“無事。”


    嬴晏放心不下,“一會兒去請一位醫師,在府裏候著,若是不適也來得及照應,請太醫來回花費時間,若有急事,不甚方便。”


    陳文遇應了一聲“好”。


    話音落下,嬴晏便不知曉說什麽了,看到他身體無恙,便沒再待下去的理由。


    嬴晏想了想,正要起身告辭,不再打擾人休養,沒等開口,陳文遇突然說話了。


    “此去幽州,路上遇到很多逃難的人。”


    嬴晏神色微怔,起身的動作停下,“逃難?”


    陳文遇道:“幽州這兩年冬日尤寒,大雪壓城,凍死不少人,莊稼又收成不好,活著的人想往富庶地方跑,一路上許多樹皮都禿了。”


    嬴晏詫異,“樹皮禿了?”


    陳文遇解釋:“吃不上糧食,總得尋點東西填飽肚子,麥麩稻糠吃光了,便去山上挖野菜,冬天時大雪封山,隻能喝雪水,啃樹皮。”


    嬴晏抿了抿唇,燕京是國都,自然不會出現陳文遇所言情景。即便不受寵如她,時常有內官克扣份例,但花些銀錢打點一番,日日也能吃上熱乎的白粥饅頭。


    幽州雖不似青州糧多,但土地肥沃,若不是連年天災,百姓溫飽應當沒問題,想來糧倉入不敷出了。


    且幽州向來是重兵之地,進攻退守,民風彪悍,故而這次有叛軍起義,燕京朝堂驚慌,父皇才肯調遣十萬大軍給沈嵩。


    雖然她早有耳聞幽州有災荒,可是親耳聽陳文遇描述,又是另一番滋味。


    陳文遇握著茶杯,神色淡淡,“餓起來什麽不能吃,就連人也能吃。”


    嬴晏麵色一白,“吃人?”


    陳文眼簾垂落,遇忽然笑了下,“人都死了,不吃埋入土裏也是腐爛,不如喂人,填飽了肚子,也好活一命。”


    嬴晏一時啞然,隻覺得心裏堵堵的難受,卻不知要說什麽。


    陳文遇又道:“好在這次叛亂發生在春天,萬物複蘇,山裏有野味,山下有榆樹。”


    嬴晏“嗯”了一聲,榆樹她知道,上麵的榆樹錢是能吃的,味道甘甜。


    陳文遇:“……榆樹皮搗成糊也好吃,若是等到冬天,怕是不會如此容易平定了。”


    嬴晏聞言默了默,歎一口氣,遲疑問:“幽州……現在好些了嗎?”


    陳文遇:“朝廷撥了賑災糧,若是今年無災,應當能應付過去。”


    嬴晏點頭,那就好。


    隻是她心裏隱隱約約有點奇怪,陳文遇為什麽會同她說這些東西?


    嬴晏忽然想起他手上的那串金鐲,驀地神色一僵,莫非……


    陳公公所遭的難便是饑荒?


    陳文遇偏頭看她,沒錯過她眼底神色,晏晏心思剔透玲瓏,最善窺人心思,想必已經胡思亂想了許多。


    隻是她又生得天真善良,對在意的人,尤其心軟。


    陳文遇垂下眼簾,淡笑。


    嬴晏如此想,小心翼翼覷了一眼陳文遇,他病態蒼白的眉眼上繞著些許不散的陰霾,隱隱有回憶苦澀。


    嬴晏手指捏緊,愈發覺得心底猜測是真的,隻是張了張口,最終沒說。


    提了便是再往人心窩子上戳一刀,不如佯裝不知。


    嬴晏正要安慰,忽然想起,此時再同他說那些昔日寬慰的話,似乎不合適了。


    她無法邁過心中那道坎。


    於是嬴晏話音一轉,便成了一半寬慰,一半祝福:“幽州事情難過,陳公公莫要傷神了,日後公公前途似錦,鵬程萬裏,定能救萬民於水火。”


    救萬民於水火?


    陳文遇眼底閃過嘲諷,麵上卻是溫潤:“承殿下吉言。”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陳文遇沒再說那些沉重的話,氣氛輕鬆極了。諸如大海碧澄,海風微鹹,諸如路上有棵長相奇異的老歪脖子樹。


    嬴晏看了看刻漏,已經過了申時,想起還要去肅國公府讀書,她便道:“陳公公,天色晚了,你好好休養,我便不打擾了。”


    天色晚了?陳文遇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光線,眼角眉梢間又湧上了陰霾鬱色,她這是趕去肅國公府。


    謝昀就那般好麽?


    寬大袖口下,陳文遇手指骨節捏得咯吱響了一下,好在茶杯落下,掩蓋了異聲。


    他似是驚訝,神色關切,溫聲問:“這般急去哪裏?有事為難?”


    聽人關懷,嬴晏淺笑了下,一語帶過,也沒深言,“沒什麽事,去肅國公府一趟,此次恢複女身,多虧謝大人在父皇麵前為我說了兩句好話。”


    雖是淡聲一句話,陳文遇卻敏銳的從嬴晏眼底看到了信任,難怪謝昀故意支他離京,謀劃在此。


    如此想著,陳文遇頓覺腰腹部的傷口頓時隱隱作痛。


    他休養半月便是為了這道傷口,禦前伺候勞累,傷口反複未好,恐怕會被盯出異樣,他不得不借口大病,回府休養。


    隻是此次幽州回來,永安帝正嘉賞於他,趁此機會,牢牢控住聖心,東廠便牢牢握在他手裏了。


    陳文遇麵色沉沉。


    如今卻不得不放棄,他不甘心。


    “我送殿下。”陳文遇道。


    “不用啦,”嬴晏搖頭拒絕,溫聲道,“陳公公好好休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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