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嬴晏奇怪,飛鳶已經落水,為何還要拽她下水?


    她眼簾垂下,盯著鎏金嶄花的手爐一角,不解地蹙眉,飛鳶是想拽矮欄杆上岸拽錯了,還是蓄意報複?


    “懲戒?”


    謝昀慢慢重複了一遍,撩起眼皮,冷笑一聲,“瑤玉郡主當陛下是死的麽?”


    嬴晏:“……”


    此話雖是誅心瑤玉越俎代庖,但如此大逆不道,也就謝昀敢說。


    周遭寂靜無聲,華陽冷靜自持的麵上出現了幾絲龜裂。


    瑤玉嚇得臉色慘白,嘴唇顫著連話都說不話來。


    原先想好的撒嬌祈求福壽表姐原諒的話語,在瞧見謝昀那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我……”瑤玉磕磕巴巴,眼睛一紅,淚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停地抽噎。


    偏生坐在上首的男人氣勢壓迫,瑤玉不敢放聲大哭。


    她緊緊咬著唇,纖細的身子輕輕顫著,垂著腰際的墨發披散在胸前背後,巴掌大的小臉上淚痕縱橫,梨花帶雨。


    這樣一副美人落淚的模樣,任憑誰見了都要心生憐憫。


    隻是謝昀心性涼薄,別說美人落淚,饒是美人衣衫半褪豔舞一番,在他眼裏也掀不起半分波瀾。


    嬴晏死後的八年裏,謝昀很忙,白日忙著推新政,夜深人靜難眠時,他忙著想嬴晏,忙著罵嬴晏愚蠢,一顆心早就變成了石頭,還是一顆堅不可摧的金剛石。


    哭哭啼啼的抽噎落在他耳中隻覺刺耳。


    謝昀眉毛都沒動一下,偏涼的嗓音無情,“從陽。”


    從陽當即會意。


    北鎮撫司裏酷刑審問嫌犯的多,日久天長處在那樣的環境裏,除非心理扭曲變態的那幾個,尋常審刑的千戶都會被哀嚎吵得精神恍惚。


    故而除了不得已要留口供的,其餘嫌犯皆會被灌了啞藥又或縫了嘴巴,隻留一雙寫供詞的手。


    從陽業務熟練,隨身掏了一瓶啞藥,捏著瑤玉下巴,便要灌入人嘴裏。


    他麵無表情,絲毫不因眼前人是皇室郡主而收斂,儼然把這裏當成了北鎮撫司的刑堂。


    折在神鸞衛手裏的王公大臣一向不少,就連嬴氏宗室嫡係一脈,神鸞衛處置起來都毫不手軟,何況一個微不足道瑤玉郡主。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按大熙律法,瑤玉身負謀殺大罪,謀害者為表親,罪加一等;謀害者為公主,再罪加一等,斬殺也不為過。隻是瑤玉身為皇家郡主,應當體麵,賜鴆酒一杯就罷。


    “從大人!”華陽再也坐不住了,倏地一下站起,聲音顫抖尖銳,帶著幾分厲色。


    從陽充耳不聞,撥開了塞子便要往嘴裏灌。


    瑤玉不知曉要灌入她嘴裏的是什麽東西,隱隱約意識到不是什麽好物,她纖細的胳膊拚命地推搡掙紮,偏頭間,瞧見了端坐在椅上的嬌美女子。


    瑤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的聲音抽噎,夾雜著無盡驚慌,“表、姐……我知道錯了!你救救我!救救瑤玉好不好!”


    “從大人。”嬴晏驀地出聲。


    從陽動作一頓。


    謝昀不意外嬴晏會阻止,隻淡聲道:“退下吧。”


    從陽領命。


    感受到鉗製在下巴上的力道鬆開,攏著她身形的暗色身影也隨之離開,瑤玉頹然地跌坐在地,這下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剩不受控的無聲抽噎。


    華陽微微鬆了一口氣,緩緩坐了回去,保養得宜的容貌仿佛老了十歲。


    她心思明鏡,知曉此時袒護會惹怒謝昀,隻一副嚴母模樣,不發一言。然而寬大袖口遮擋下,華陽修剪圓潤的指甲緊緊掐進肉裏。


    這些小女兒間的算計,幼稚又淺薄,往重了說,的確可以要瑤玉性命。可平日處置,重一些的懲戒笞打幾下、褫奪封號,再輕一點,麵壁思過幾日便算了了。


    今日瑤玉如何處置,怕是要看嬴晏的心思。


    華陽心裏寬慰:弟妹心地善良,教養嬴晏十四載,嬴晏性情應當隨其母……也不狠心。


    一道銀紅衣裙映入視線。


    瑤玉淚眼模糊的抬頭,隻見嬴晏在她麵前緩緩蹲下。


    她這位表姐生得貌美,嬌嬌軟軟,一雙瀲灩的桃花眼尤其朦朧勾人,像極了一塊品相極好的黑曜石。


    嬴晏唇無血色,伸指捋了捋她淩亂發絲,淡聲問:“你我素昧平生,為何要推我入水?”


    瑤玉抽噎,不知所措,她咬著唇,要說替壽嘉表姐報仇嗎?


    不,不能說。


    陷害福壽表姐之事是她一手謀劃,壽嘉表姐半點也不知情,她怎麽能為了脫罪,將壽嘉表姐牽扯進來?


    聽見嬴晏如此問,華陽也倏地一下清明起來,她的小女兒與福壽無冤無仇,為何推人入水?


    華陽嘴角一抿,麵色嚴厲而沉:“瑤玉,可是有人挑撥你與你福壽表姐?”


    謝昀情緒寡淡,斂了壓迫氣勢,似乎沒有插嘴眼前事的意思。


    他隻神態慵懶地端起了青瓷茶杯,是他喜歡的片茶,隻是沒加薄荷葉。


    這並非華陽招待不周,而是燕京諸人對謝昀喜好的揣測,隻知兩點,一是喜歡片茶,二是喜歡看人跪地求饒。


    謝昀不鹹不淡抿了一口,也沒嫌棄。


    聽見母親疾言厲色,瑤玉身子忍不住一抖,挑撥嗎?壽嘉表姐沒有挑撥,她還勸自己要好好與福壽表姐相處,是她自己一意孤行犯下的錯。


    “沒有……”瑤玉抽噎的聲音糯糯。


    嬴晏眼神憐憫看她,這般愚蠢,怕是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


    “我聽聞你與十五妹妹交好。”嬴晏抬著被手籠捂暖的指尖緩緩揩了揩瑤玉眼角淚花,聲音淡淡,“她可和你提起過我?”


    瑤玉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檀口微張。


    嬴晏也不在意她神情,歪了歪小腦袋,“她是不是常常在你麵前誇我?”


    誇福壽表姐?


    瑤玉心裏一緊,下意識地茫然搖頭,壽嘉表姐當然沒誇過嬴晏,她很討厭嬴晏的。


    見小女兒如此模樣,華陽哪能不明白,定是壽嘉在瑤玉麵前搬弄口舌是非,華陽冷笑一聲,眼底閃過狠色,蕭錦真是教養了一個好女兒啊!


    嬴晏“哦”了一聲,軟軟一笑,“那壽嘉是說我壞話了。”


    瑤玉被戳中了心裏事,臉色頓時漲紅,是壞話嗎?好像……真的是壞話。


    華陽恨鐵不成鋼,見小女兒一副茫然無知的模樣,氣得胸口起伏,嘴唇發顫,連一貫的優雅都忘了,重重地拍桌斥她,“還不快坦白壽嘉都和你說了什麽!”


    瑤玉從來沒過母親如此生氣模樣,嚇得嘴巴一撇又要哭,卻在瞧見一旁麵容冷峻無情的從陽的時候,身子一抖,硬生生將哭聲咽了回去。


    從陽挑眉,他如此凶神惡煞嗎?竟能止姑娘啼。


    瑤玉抽噎的聲音斷斷續續,“壽…壽嘉表姐說,福壽表…表姐在、在皇舅舅麵前說她壞話,害她關進靜思園麵壁,還總…總是言語奚落辱罵她。”


    嬴晏無語凝噎:“……”難道不是反過來嗎?


    不過嬴晏點到為止,沒有解釋的意思,她歎了口氣,戳戳她腦袋,“瑤玉,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聽到的那樣,更不是你看到的那樣,要用心去感受。”


    聞言,謝昀眉尖微挑,隨即諷笑一聲。


    說教別人倒是明白,落在自己身上,卻愚不可及。


    嬴晏扶著素秋手臂緩緩站起身,沒再看瑤玉,隻淡聲道:“瑤玉郡主今日設計陷害本宮落水,念其年幼,受人蠱惑,不與其計較,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笞打十下,麵壁思過一月,以示懲戒。”


    華陽鬆了一口氣。


    聽見笞打二字,瑤玉的唇瓣一下子咬破了,頓時覺得臀部隱隱生痛,隻是想起方才福壽表姐性命垂危和母親告誡,瑤玉低著小腦袋應下,“多謝福壽表姐寬恕。”


    嬴晏一向不喜歡壽嘉,此時還沒完全從落水中緩過神兒來,身子腦子都疲憊,更不想看到壽嘉。


    嬴晏想了想,款款走到謝昀身邊,朱唇輕啟:“二爺,有勞你幫我做主了。”


    懲罰瑤玉隻是小打小鬧,壽嘉這個罪魁禍首絕不能放過。


    謝昀懶洋洋“嗯”了一聲。


    隻是。


    謝昀落在椅子扶手的指尖輕叩,幽黑眼底閃過一抹沉思。


    瑤玉伏罪,方才所言也的確非假話,但據陵山與陵玉說,那時婢女在晏晏落水後,神情怔然,似乎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後來陳文遇跳水,將人救起。


    陳文遇麽……


    謝昀指腹摩挲著茶杯,陳文遇此人,心裏早就扭曲成了九轉十八彎,若那婢女害晏晏落水,他怕是將人折磨致死尤不解恨,豈會痛快予人解脫。


    恰在此時,派去蓮池查探的神鸞侍衛匆匆入內。


    諸人見此,心間驀地一緊,嬴晏眨了眨眼睫,這是怎麽了?


    那名神鸞衛俯身謝昀耳邊,壓低了嗓音,“大人,按您吩咐,屬下已經將蓮池四周痕跡仔仔細細查探,東南角的有一處淤泥被翻新過,青石板上有水跡,探子回稟,是二公子命人下去采了一朵蓮,送給了尚書府小姐。”


    謝昀心思縝密,見慣各種陰謀詭計,亦見慣人心險惡,不得不往壞了揣測。


    靠在椅上的慵懶男人眼神微沉,神色莫測。


    神鸞衛又道:“公主府後林處有一灘汙血,是化屍水痕跡,周遭幹淨,無法辨別身份。”


    謝昀摩挲地動作一頓,忽然抬起的睫羽冷冽如刀,這一切聽起來似乎隻是巧合,隻怕有人借了天時地利人和。


    謝昀勾了一抹冷笑,咬著後槽牙,舌尖不顯地抵了抵齒,以為救晏晏一命,便能萬事大吉了麽?


    瞧見謝昀陰晴不定的俊臉,嬴晏眨了眨眼睛,難不成華陽公主府裏發現了其他東西?


    華陽亦是擔驚受怕,剛剛平複的心又不安直跳,幾十年來,她與駙馬安分守己,不謀仕途,不攏官脈,莫非謝昀還想找了由頭發落公主府?


    謝昀不輕不重地撂下茶杯,無聲問:“陳文遇行蹤如何?”


    神鸞衛回:“陳公公回去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而後派人去請太醫,現在……”


    說到這裏,神鸞衛話音一頓,硬著頭皮道:“正朝這邊而來。”


    是麽?


    謝昀唇角輕勾,稍顯詭異。


    兩人說話聲音很低,就連最近的嬴晏也沒聽清說了什麽,恰在此時,外麵又響起一陣腳步聲,一道暗紅內官衣袍的男子匆匆而來,身後跟著太醫院院首,季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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