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瓦爾四處張望著,高興到了極點。“不可思議。”他說。“進入人體內部,進入動脈——歐因斯!關掉艇內燈,夥計!讓我們來看看上帝的手藝吧。”


    艇內燈熄滅了,但從外麵射進來一種幽暗的光線,是潛艇前部和尾部燈經過微縮的光束斑斑點點的反光。


    歐因斯已經使《海神號》——就它與動脈血流的相對關係而言——進入事實上的靜止狀態,讓它隨著這心髒驅動的洪流奔瀉而去。他說:“我想大家可以鬆開安全帶了。”


    杜瓦爾隻一跳就解開了帶子,科拉也立即走了過來。他們神迷心醉地向窗口撲去。邁克爾斯比較從容地站起身來,向其他兩個人看了一眼,轉身走到他那張圖前,仔細研究起來。


    他簡潔地說道:“準確極了。”


    “你想過我們可能會找不到這條動脈嗎?”格蘭特問道。


    邁克爾斯心不在焉地凝望著格蘭特。過了一會兒,他說:“嗯,沒有!那是不太可能的。然而,我們當時倒很可能穿透太深,而錯過一個關鍵性的分叉點;可能頂不住動脈血流;也可能為了要另找一條路線,並且是不夠好的路線,而喪失時間。現在的情況是,船的位置非常理想。”他的聲音在發抖。


    格蘭特帶著鼓勵的語氣說:“到現在為止,我們的情況看來是很不錯的。”


    “是呀。”他停頓了一下,接著急促地說:“從這個地點開始,我們可以把注入順利、流速快和路線徑直這三個因素結合起來,因此我們一定能幾乎毫不遲滯地到達目的地。”


    “這個,好吧。”格蘭特點了點頭,轉身走到窗口。他幾乎一下子就被那奇妙而令人驚詫的景象吸引住了。


    遠處的牆看來相距有半英裏之遙,它一陣一陣地發出琥珀色的明亮紅光,因為它大部分都被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在船附近漂流過去的物體遮住了。


    他們麵對的是一個巨大而奇特的水族館,但在裏麵,充塞視野的不是魚,而是比魚遠為怪異的物體。這些東西大部分是一些中心凹陷下去但沒有穿透的大橡皮輪胎。它們大約比船的直徑大一倍,每一個都帶桔色——稻草色,每一個都斷斷續續地閃耀著強光,仿佛有著鑽石碎片構成的刻麵似的。


    杜瓦爾說:“這顏色不完全真實。要是能把光波在離船的時候解除微縮,而把返回的反射光加以微縮,那我們的情況就會好得多了。獲得準確的反射光是很重要的。”


    歐因斯說:“你說得很對,大夫。約翰遜和安東尼奧尼的研究表明,那或許是實際可能的。可惜的是,這種技術還沒有達到實用階段,而且即使能行,我們也不能在一夜之間,為了這個目的把船改裝好。”


    “我想也做不到。”杜瓦爾說。


    “但是即使這種反光不準確,”科拉用一種敬畏的聲調說:“它也的的確確有它獨特的美。它們每一個都象俘獲了一百萬顆星星的柔軟的、壓扁了的氣球。”


    “實際上,那是些紅細胞。”邁克爾斯對格蘭特說。“聚在一起是紅的,單獨看起來卻帶稻草色。你看到的那些是剛從心髒出來的,攜帶氧氣,輸送到頭部,特別是大腦。”


    格蘭特還在瞪著眼睛,驚歎著四處張望。除了紅細胞以外,還有一些較小的物體,比方說,扁盤子似的東西就相當普遍(“這叫血小板,”格蘭特想道。這些東西的形狀使他愉快地回想起了大學裏的生理學課程)。


    一個血小板漂來,輕輕地撞到船體上,離得這麽近,格蘭特幾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抓住它;它慢慢地變扁平了,與船體保持著接觸,過了一會兒就漂走了,留下一些殘粒依附在船窗上——一個慢慢被衝洗掉了的汙跡。


    “它沒有撞破。”格蘭特說。


    “是呀。”邁克爾斯說。“它要是破了,就可能在周圍形成一個小血塊。但願不會大到足以造成危害。然而,如果我們體積大一點,我們倒可能引起麻煩——瞧那個東西!”


    格蘭特朝他手指指點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一些小小的杆狀物體,沒有定形的碎塊和屑粒,以及——最重要的——紅細胞,紅細胞,紅細胞。接著他看清了邁克爾斯指著的那個東西。


    這東西體積龐大,帶乳白色,在不斷搏動。它是顆粒狀的,在它那片乳白色的內部,有一些發光體——一閃一閃地顯現出點點黑色,黑得這樣深,以至於使這種獨特的“非光”亮到了眩目的程度。


    在這一團東西裏麵有一個比較黑暗的區域,透過周圍的那層乳白色看去,顯得朦朧,形狀保持穩定而且沒有閃光。這東西的整個邊界雖然不能清楚地辨別出來,但還是能覺察到,一個乳白色海灣在突然向動脈壁伸展過去,而這一團東西似乎都流進那海灣內了。現在它逐漸消失了,被離船較近的物體遮住了,隱沒在漩渦中看不見了……


    “那是什麽東西?”格蘭特問道。


    “當然是個白細胞羅。它為數不多,至少是不能同紅細胞相比。有一個白細胞,就有650個紅細胞。但白細胞要大得多,而且能獨立行動。有的甚至還能完全鑽到血管外麵來。以我們現在的大小比例去看,這些東西是很嚇人的。我可不願意與一個這樣的東西離得再近了。”


    “它們是人體的清潔工,是嗎?”


    “是啊。我們同細菌一般大小,但我們的外皮是金屬,而不是粘多糖細胞壁。這個區別,我相信白細胞是能夠搞清楚的;同時,隻要我們不損害周圍的組織,它們是不會對我們起反應的。”


    格蘭特試圖不再把注意力過度集中到個別物體上,而力求統觀全局。他從窗口向後退,把眼睛眯成一條縫。


    這是一場舞蹈!每個物體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顫動。物體越小,顫動也越顯得厲害。真象一場規模龐大、亂蹦亂跳的芭蕾舞——這裏,導演發了瘋,演員們都沉湎於那永無休止的顛顛狂狂的特蘭特拉1之中。


    1特蘭特拉是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地方的一種土風舞。


    格蘭特把眼睛閉上了。“感覺到了嗎?我是指布朗運動。”


    歐因斯回答道:“是呀,我感覺到了。不象我原來設想的那麽厲害。血流是有粘性的,比我們在裏麵呆過的生理鹽溶液要粘稠得多,高粘稠度使布朗運動減弱了。”


    格蘭特覺得船在他腳底下移動,一會兒朝這個方向,一會兒朝那個方向,但勁頭不大,不象原先在皮下注射器裏那麽急劇。原來血液中液體部分所含的蛋白質,即“血漿蛋白”(格蘭特一下子想起了過去學過的這個詞組)在襯墊著船身。


    根本沒有什麽了不起。他感到高興了,也許一切都還會很順利。


    歐因斯說:“我建議大家現在都回到座位上去。我們馬上就要到達一個動脈分岔口了,我要把船駛到對岸去。”


    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坐好了,還在出神地觀察著周圍的景象。


    “真掃興,我們隻能有幾分鍾來欣賞這個。”科拉說道。“杜瓦爾大夫,那是些什麽?”


    一堆細小的組織依附在一起,象一個緊密的螺旋形煙鬥,從船旁流過。還有幾個跟在後麵,一路上每個組織都在時而膨脹,時而收縮。


    “啊。”杜瓦爾說。“那個東西我認不出來。”


    “或許是個病毒。”科拉沒有把握地說。


    “比起病毒來,我覺得,這還稍大了一點;肯定地說,這樣的病毒我沒有看見過——歐因斯,我們有采標本的設備嗎?”


    歐因斯說:“如果有必要,我們可以到船外去,大夫,但是我們不能為了采集標本而停下來。”


    “得了,我們可能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杜瓦爾生氣地站起來。“咱們去弄一個那樣的東西到船裏來。彼得遜小姐,你……”


    歐因斯說:“這船有任務,大夫。”


    “沒關係,我隻……”杜瓦爾剛起了個頭,但是這時格蘭特緊緊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就沒往下說了。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大夫,”格蘭特說。“這事咱們就別爭論了。我們有工作要做,我們不會把船停下來去打撈什麽東西,也不會把船駛到一邊去打撈什麽東西,就是把速度放慢去打撈什麽東西也不行。我想,這一點你是明白的,你就別再提這件事了吧。”


    在從外麵的動脈世界反射進來的不穩定的閃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瓦爾皺緊了眉頭。


    “嗯,那好吧,”他很不客氣地說。“反正這些東西也都漂走了。”


    科拉說;“一旦我們完成了這個工作,就會研究出進行無限期微縮的方法。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參加一次真正的考察了。”


    “是啊,我想你說得對。”


    歐因斯說:“動脈壁在右邊。”


    此時《海神號》已經沿著一條弧形航道,走了一大段路程,現在看來高動脈壁大約有一百英尺。構成動脈壁內村的大片琥珀色而略呈波紋狀的內皮層,已經能夠詳細而清晰地看到了。


    杜瓦爾說道:“哈,這真是個檢查動脈粥樣硬化的好辦法。那些斑點都可以數得清了。”


    “還可以把它們剝下來,是嗎?”格蘭特問道。


    “當然羅。放眼未來。可以派一條船去打通被堵塞的動脈係統,把硬化的部分撬開,予以剝離,把它們敲碎,把血管鑽開並且鉸大——不過,這種療法也相當昂貴就是了。”


    “也許最後能使它自動化。”格蘭特說。“也許可以派管家務的小機器人進去,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除掉。另外,也許每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注射這種永久性的血管清潔劑。看,這牆多長啊。”


    他們現在高動脈壁更近了,而在近壁的洶湧急流中,船顛簸得逐漸厲害起來了。然而,朝前看,他們可以看到動脈壁在連綿不斷地向前延伸,似乎還要走好多英裏,才會轉向。


    邁克爾斯說:“循環係統,連最小的血管也包括在內,我早先就跟你說過,如果連成一線,足有十萬英裏長。”


    “不錯嘛,”格蘭特說。


    “按未經微縮的比例是十萬英裏。按我們現在的比例,就有……”他停下來想了想說,“三萬多億英裏長——半個光年。在我們目前的情況下,走遍賓恩斯的每一根血管,幾乎相當於到一個恒星上去旅行一次。”


    他無精打采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們到現在為止平安順利,環境美麗動人,這兩個因素看來都沒有給他帶來多大慰藉。


    格蘭特力圖使情緒保持振奮。“至少,布朗運動根本並不可怕。”他說。


    “是不可怕,”邁克爾斯說。接著又說:“才不久以前,我們初次討論布朗運動的時候,我的表現不太好。”


    “杜瓦爾剛才為標本的事也那樣。我覺得我們大家的表現實際都不大好。”


    邁克爾斯咽下一口唾沫。“杜瓦爾要求停船去采集標本,簡直是死心眼的典型表現。”


    他搖了搖頭,轉身去看靠牆的弧形桌麵上的循環圖。這張圖和上麵的光點是指揮塔上大得多的,以及歐因斯的氣泡室內比較小的同樣東西的複製品,他問道:“現在我們的速度是多少,歐因斯?”


    “十五海裏,我們的比例。”


    “當然是我們的比例羅。”邁克爾斯悻悻然說。他把計算尺從一個牆洞裏抽出來,很快地計算了一下。“兩分鍾以後,我們就要到達交叉路口。轉彎的時候,保持現在與動脈壁的距離。這樣,你會被安全地帶到支流正當中,然後你就能順利地進入毛細血管網而不會再遇到岔道。聽明白了嗎?”


    “完全明白!”


    格蘭特在等待,同時不斷地望著窗外。一霎時,他看到了科拉側麵像的影子,於是他就觀察起這個來了。但是窗外景象的吸引力甚至超過了他對她下巴曲線的研究。


    兩分鍾?那該有多長啊!是他的被微縮了的時間感造成的兩分鍾嗎?還是他們那計時器上的兩分鍾?他把頭扭過去看計時器。讀數是56。就在他還在看的時候,數字消失了,然後55非常緩慢地顯現出來,騰隴而黯黑。


    突然船身一歪,格蘭特差一點兒從座位上摔下來。


    “歐因斯!”他大聲叫道。“怎麽了?”


    杜瓦爾問道:“撞著什麽東西了嗎?”


    格蘭特掙紮著走到梯子跟前,設法爬了上去。他問道:“出了什麽毛病?”


    “不知道。”歐因斯的臉,因為在使勁,所以變得嘴歪鼻翅。“船操作不靈。”


    從下麵傳來了邁克爾斯緊張的聲音。“歐因斯艦長,糾正航向。我們在向動脈壁靠攏。”


    “這——我知道。”歐因斯喘著氣說道。“我們進入了某種逆流。”


    格蘭特說:“繼續努力。盡力而為。”


    他飛快地下到艙麵,把背緊靠在梯子上,力求在船身顛簸的情況下站穩腳跟。他問道:“這兒怎麽會有逆流呢?我們不是在順著動脈血流航行的嗎?”


    “對呀,”邁克爾斯加重語氣說,他那蒼白的臉上好象塗了一層蠟。“不可能有什麽東西能象現在這樣,迫使我們偏離航向。”他用手指指著外麵的動脈壁,它現在離得更近了,而且還在不斷靠近。“一定是操縱機械出了毛病。我們如果撞上動脈壁使它受損,那就會在我們四周形成一個血塊,把我們固定在那兒,也可能白細胞會做出反應。”


    杜瓦爾說:“但是在一個閉合係統中,這是不可能的。流體動力學法則……”


    “一個閉合係統?”邁克爾斯揚起眉毛說。他吃力地、趔趔趄趄地走到他的圖表跟前,接著嗚咽著說:“不中用。我需要進一步放大,而這個我在這兒辦不到——注意看好,歐因斯,別靠近動脈壁。”


    歐因斯叫喊著回答道:“我是在想辦法嘛。我跟你說,有股逆流,我製服不了。”


    “那麽你就別正麵跟它鬥。”格蘭特喊道。“讓船自己去漂流,你隻要做到使它的航向與動脈壁平行就行了。”


    他們現在已經離得很近,壁上什麽東西都能看清了。充當動脈壁主要支柱的那股股結締組織,象是一些格架,也有幾分象是哥德式尖拱,它們帶黃色,上麵有一層薄薄的脂肪似的東西在閃閃發亮。


    那些結締組織的股束各自擴展開去,然後又低垂下來,好象整個結構都在膨脹似的,它們在空中停留了一會兒,隨即又一齊開始活動,合攏的時候,它們之間的表皮就皺了起來。格蘭特不用問也意識到,他是在觀察動脈壁合著心跳的拍子搏動的景象。


    船顛簸得越來越厲害了。動脈壁已經離得更近,而開始顯得粗糙不平了。在有些地方,結締組織的股束已經鬆散了,仿佛在說明:比起《海神號》來,它們自己與凶猛的洪流搏鬥的時間要長得多,現在在壓力下已經開始翹曲了。它們象一座巨大的吊椅上的纜繩一樣搖晃著,一下子蕩到窗口,然後又濕漉漉地滑將過去,在船頭燈跳動的光束中閃爍著黃色亮光。


    又一個結締組織蕩到船窗跟前了,嚇得科拉失聲大叫。


    邁克爾斯喊道:“注意提防,歐因斯。”


    杜瓦爾嘟味著說:“動脈已經受了損傷。”


    但是來不及了,逆流拖帶著這條船,在這有著生機的拱壁周圍橫衝直撞,一下子使它猛烈傾斜,使所有乘員傾腸倒肚,毫無辦法地撞在左邊牆壁上。


    格蘭特由於左臂被撞了一下,疼得了不得,所以隻好用另外一隻胳臂抓住科拉,並且使她站穩了腳跟。他瞪著眼直視前方,力求弄清楚這陣閃爍不定的亮光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喊道:“漩渦!都回座位去,全部回座位去。捆上安全帶。”


    所有有形的微粒,從紅細胞到一切比它小的東西,因為都被卷入這同一旋卷著的激流中,所以,實際上暫時都待在窗外靜止不動了。這時候動脈壁已經變成難以名狀的黃糊糊的一片朦朧了。


    杜瓦爾和邁克爾斯掙紮著回到座位,拚命扭著安全帶。


    歐因斯喊道:“正前方有個缺口。”


    格蘭特急切地對科拉說:“快點。拽著椅子坐上去。”


    “我是在這麽做。”科拉喘著氣說。


    船在猛烈地搖晃著,格蘭特幾乎都站不穩了,他不顧一切地把她接到座位上,伸手去拿她的安全帶。


    已經太晚了。《海神號》已經完全卷進漩渦,被一種狂歡節“鞭”的力量高高舉起,驅趕著轉圈子。


    在反射作用下,格蘭特一把抓住了一根柱子,然後伸出手去拉科拉。這時她已經被掀到甲板上了。她用手指鉤住椅子的扶手,毫無效果地擠命支撐著。


    格蘭特知道手指是支持不了多長時間的,所以不顧一切向她伸出手去,但是離開她足足有一英尺遠。他向她伸手的同時,自己的手臂已經在從柱子上向外滑了。


    杜瓦爾在自己的座位上徒勞地掙紮,但離心力把他死死釘在座位上。他說:“挺住,彼得遜小姐。我一定想辦法幫助你。”


    費了一把勁,他已經夠著自己的安全帶了。這時候邁克爾斯冷漠地、一籌莫展地在一旁瞅著他們;歐國斯呢,由於被釘在他那氣泡室裏,所以對這裏的情況毫無所知。


    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科拉的兩條腿被從甲板上提了起來。“我不能……”


    因為完全沒有別的辦法了,格蘭特隻好放開柱子。他在甲板上滑過去,用一條腿鉤住一張椅子的底部,同時腿也被撞麻木了。他設法把左臂也挪到椅子底下,正當科拉的手指吃不住勁鬆開扶手的時候,用右臂摟住了她的腰身。


    《海神號》現在旋轉得更快了,而且似乎一頭翹了起來在往下栽。格蘭特再也忍受不住自己軀體的這種吃力的姿勢了,叭噠一聲,他的腿離開了椅子腿。他的左臂早先與牆壁相撞的時候,已經碰青腫了而且很疼,現在承受了這額外的壓力,疼得就象是折斷了似的。科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手指象鉗子似的,死命揪住他的製服不放。


    格蘭特費勁地粗聲粗氣問道:“有沒有人——弄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杜瓦爾這時仍然在徒勞地掙紮著想解開安全帶,他說:“是個瘺管——一個動靜脈瘺。”


    格蘭特吃力地抬起頭再度朝窗外看去。就在正前方,受了損傷的動脈壁到了盡頭。黃色閃光已經停止,可以看到一個粗糙不平而發黑的缺口。在他受局限的視線所及之處,上下都看不到邊,一些紅細胞以及別的物體都流了進去而消失了。甚至連那些偶然出現的、可怕的白細胞——一些亂七八糟的團團塊塊——也很快地被吸進這個洞裏。


    “隻差幾秒鍾。”格蘭特喘著氣說。“隻差幾秒,——科拉。”他在同自己講話,同自己的疼痛、青腫的胳臂講話。


    最後的一次震動幾乎把格蘭特震暈了,給他帶來了他不得不忍受的極大痛苦;隨著這一震,他們熬過來了,逐漸慢下來,慢到突然一下完全靜止不動了。


    格蘭特鬆開手躺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科拉設法慢慢地把腿收起,站了起來。


    杜瓦爾的安全帶現在已經解開了。他跪在格蘭特身邊問道:“格蘭特先生,你怎麽樣?”


    科拉也跪下來,輕輕按著格蘭特的胳膊,試探著,想要給他按摩一下。格蘭特疼得臉部扭歪了。他說:“別碰!”


    “斷了嗎?”杜瓦爾問道。


    “不知道。”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試圖彎彎胳膊,然後用右手手掌抓住左上臂的二頭肌並且緊緊握著。“可能沒有斷。但是即使沒有斷,我也得要過好幾個星期才能彎胳膊。”


    邁克爾斯也早站起來了。由於感到寬慰,他高興得眉飛色舞,齜牙咧嘴,麵孔都幾乎叫人認不出來了。“我們過來了。我們過來了,我們活下來了。船怎麽樣,歐因斯?”


    “情況良好,我想。”歐日斯說。“儀表板上沒亮過紅燈。《海神號》經受的考驗超過了原設計要求,它頂住了。”從他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他對自己和他的船所感到的巨大驕傲。


    科拉還束手無策地待在格蘭特身旁。她吃驚地說:“你在流血。”


    “是嗎?哪兒?”


    “肋部,製服上有血滲出來。”


    “哦,那個。我在那邊遇到了一點小麻煩,隻要換換藥就行了。其實,這沒什麽。不過流點血。”


    科拉顯得神色不安,隨即拉開了他製服上的拉鏈。“坐起來。”她說。“請試著坐起來。”她輕輕地把一隻手臂墊在他肩膀下麵,費勁地扶他坐直,然後輕柔而熟練地把他的製服脫到肩膀上。


    “這傷口我來替你治。”她說道。“——我得謝謝你。這話顯得笨拙,不夠分量,但還得謝。”


    格蘭特說:“那麽,以後有機會,你也同樣來拉我,怎麽樣?幫我坐到椅子上去,好嗎?”


    他掙紮著站起來,科拉在一邊,邁克爾斯在另一邊扶著他。杜瓦爾瞟了他們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口去了。


    格蘭特問道:“剛才究竟是怎麽回事?”


    邁克爾斯說:“有個動脈——靜……嗯,這麽說吧。動脈和一根小靜脈不正常地連結起來了。有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通常是由外傷引起的。這個,我想是在賓恩斯在汽車裏受傷的時候發生的。它表現為某種缺陷,某種失靈,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並不嚴重。它非常微小,是個小小的漩渦。”


    “那還算小小的渦流!”


    “按我們微縮了的比例,自然是個巨大的旋渦了。”


    “這難道在你那些循環係統圖上看不出來嗎?”格蘭特問道。


    “本來是應該能看出來的。如果我能把它充分放大的話,在船上的圖上我也是有可能找到的。問題是當時我得在三小時之內完成初步分析,而我沒有發現它,我不想替自己辯白。”


    格蘭特道:“沒關係,無非是浪費點時間。你另外標出一條路線來,讓歐因斯啟航。現在什麽時候了,歐因斯?”他問道,一麵不由自主地去看計時器。他看到的是:52,同時歐因斯說道:“五十二。”


    “有的是時間。”格蘭特說。


    邁克爾斯揚眉瞪目地看著格蘭特。他說道:“沒有時間了,格蘭特。你還不明白剛才發生的事,我們完了。我們失敗了。我們再也到不了血塊的地方了,這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們得請求撤出體外。”


    科拉十分震驚地說:“可是要過好多天,船才能再次進行微縮。賓恩斯會死的。”


    “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現在在駛進頸靜脈。我們不能通過裂紋回去。因為我們頂不住那逆流,即使在心髒舒張期或兩次心跳之間隙也不行。其它那條唯一的路線,那條沿靜脈流的路線,要通過心髒,那是明明白白的自殺。”


    格蘭特冷冷地問道:“你能肯定嗎?”


    歐因斯聲音沙啞、低沉地說:“他說對了,格蘭特。使命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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