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登已經感應到杜阿又溜到地麵上去了。並沒有刻意去想,但他還是感應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了然於胸。如果硬要自己不去想,他肯定會覺得不舒服。因為在這些年來,這種感應已經融在他的潛意識之中,渾然一體,不可分離。在不知不覺間,他會在頭腦中搜集她的信息,至於動機緣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事情本應如此。隨著歲月的流逝,他自然而然地具備了這個本領。


    崔特的感應力也沒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漸漸固化在了孩子們那邊。當然,這種轉變非常有益,但同時撫育者在家庭中也變得越來越固定,越來越簡單。說好聽點,也可以說是越來越重要。而理者卻要複雜得多……


    想到這裏,奧登感到些許滿足,滿足中卻又夾雜了一絲莫名的悲哀。


    其實,家裏真正的難題還是杜阿。她總是那麽特立獨行,跟其他情者是那麽不同。這事使崔特深受打擊,飽經困擾,也使他越發地口齒笨拙。對於這個問題,奧登也會感到困擾,但他同時也深切地體會到杜阿所帶來的歡樂,她仿佛有無窮的魔力,給大家帶來數不清的樂趣。他們不能離開彼此,隻有在一起的時候才存在歡樂。相對這種歡樂,她偶爾帶來的小麻煩簡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許杜阿獨立的性情也不是什麽怪事,事情或許本應如此。長老們對她還頗有興趣——一般而言,長老們隻對理者有興趣。想到這裏,奧登不免有點自豪;他的家庭是那麽卓爾不凡,連情者都值得長老們另眼相看。


    一切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當你深入地底,你會想到下麵就是岩床,不出所料,你觸摸到了岩床。有時候他會設想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必然正是他心中所願。長老們就是這麽說的,對所有的理者,他們都這麽說。但是他們同時還說,逝去的確切時間並不能由他人告知,這個時間就在你自己心中,確切無誤。


    “到時候你會告訴自己的。”羅斯騰曾經這麽說——言語清晰,語氣耐心,這正是長老的口氣,好像他們要費很大力氣才能讓普通人聽懂他們的話,“告訴你自己為什麽要逝去,然後你便會逝去,你的家庭也會隨你而去。”


    那時,奧登回答:“我不敢說我一定會樂於逝去,尊敬的長老。我還有那麽多東西要學。”


    “當然,親愛的理者。現在還不到時候,你當然會這麽想。”


    奧登心想:“既然我永遠都覺得學無止境,那我怎麽會在某天希望逝去呢?”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確信那一天終將會來,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著自己的身體,差一點忘了自己的感應能力,幾乎要伸出一隻眼睛來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還是難免有些孩子氣的衝動。他並不需要用眼睛。單憑自己的感應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身體堅實,漂亮,輪廓清晰,邊緣圓滑,呈現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體不像杜阿那樣閃著誘人的奇異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想踏實而穩固。他愛他們兩個,但是卻不願意把自己的身體換作其中任何一個。思想也是一樣。當然,他永遠不會把這種話說出來,他不會做任何傷害自己伴侶的事。但在內心深處,他無時無刻不為自己身為理者而慶幸,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樣頭腦簡單,也不像杜阿那樣思想古怪(這一點甚至更要命).他猜想,他們兩個甚至根本沒感到自己的無知。


    他又感應到遠處的杜阿了,這次他主動弱化了這種感應。他覺得自己這時不需要她。這並不是說他對她的愛減弱了,隻說明了他對其他東西有更強烈的追求。這是一個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識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問題。那些問題他隻能獨自求索,或者跟長老一起探討。


    他越來越習慣於跟長老們在一起。在他看來,這是必然的,因為他是一個理者,而從某種意義上說,長老們是“高級理者”。(他曾經把這話告訴羅斯騰,那是跟他最親近的長老。有時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是長老裏最年輕的一個。羅斯騰好像被逗樂了,但什麽都沒說。不過這至少表明他並不反對這個提法。)奧登最早的記憶總是跟長老們聯係在一起。他的撫育者父親越來越把心思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個小情者。這是他的天性。等到他們自己的小女兒出生以後(如果真有的話),崔特也會這麽做。(奧登能從崔特身上看出這一點。為了生不下女兒這件事,崔特一直對杜阿抱怨個不停。)但這也不是壞事。在他的撫育者父親忙於其他孩子時,奧登可以早早開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身為孩子的樂趣,但早在與崔特會麵之前,他就學到了大量知識。


    他永遠忘不了那次會麵的情形。即使是度過了半生以後的今天,一閉上眼,當時的情形便曆曆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沒見過同齡的小撫育者,但他們都是孩子,遠遠沒到撫養自己後代、成為真正撫育者的年紀,看起來也沒有那麽遲鈍。小時候,奧登也曾跟自己的撫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時他曾驚恐地發現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可忽視的智力差異(即使是這麽多年以後回望,他也能清晰地記起,差異從那時起就存在了).他也曾朦朧地意識到撫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盡管還是個孩子,他也已經聽到了一點關於交媾的傳言。


    當崔特第一次出現之時,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奧登的生活徹底改變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內心深處湧動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這世上有些事情讓他無比渴望,而這些事情與理性、與思考毫無關係。即使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發現給他帶來的那種漫無邊際的困惑。


    當然,崔特倒是一點也不困惑。撫育者從來不會為三者之間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從沒有這方麵的困擾。理者,隻有理者才會為此煩惱。


    “想得太多了吧。”當奧登向一位長老傾訴的時候,長老隻是這樣回答。奧登對這個答案顯然並不滿意。思考從來都是不嫌多的。


    當他們初遇的時候,崔特還非常年輕,滿身孩子氣,對自己的笨拙一無所知。所以,他對相逢的反應幾乎簡單到了可笑的地步。他的身體輪廓一下子變得朦朧起來。


    奧登有些猶豫地問道:“我……我以前見過你嗎?”


    崔特回答:“我沒來過這兒。我是被叫來的。”


    這時候他們都明白了。這次會麵是預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奧登一開始以為是某些撫育者,後來想到應該是長老們)覺得他們彼此適合。事實證明,這個判斷非常英明。


    當然,合適並不是說他們智力相若。奧登對知識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饑渴,這種饑渴足以使他可以忘卻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卻連學習這個概念都不甚明了。


    他學不學都是無所謂的事,因為他終其一生所需要知道的東西完全用不著後天的學習。從此以後,奧登不再隻是沉迷於對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原的追求,或者醉心於揭示宇宙無窮無盡的奧秘。崔特已經進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歡整天對崔特侃侃而談。


    崔特總是一言不發地聽著,明顯聽不懂,不過倒是很有耐心;而奧登也是,明知道對方聽不懂,卻還是興致勃勃地講個不停。


    邁出第一步的仍舊是崔特,與生俱來的欲望驅使著他做出改變。那天,在用過正餐以後,奧登還在沒完沒了地講述當天學到的新知識。(理者和撫育者體質更粗壯,進食也快很多,在陽光中一次穿行便完成了這個過程;而情者們一浸在陽光中就要拖到一個小時以上,身體反複蜷曲又伸展,好像隻是為了故意拖延進食的時間。)奧登向來對情者們視而不見,他隻喜歡這種興高采烈的高談闊論。而崔特則日複一日地盯著她們,看上去情緒波動得厲害。


    突然,他向奧登走去,觸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衝進奧登的身體。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奧登卵形身體的上部,那裏微光閃爍,正是攝入溫暖空氣的所在。


    崔特極力使觸手擴散開來,滲入奧登的身體。奧登觸電似的跳開,驚惶失措。


    奧登小時候自然也這樣做過,可是從青春期以後就沒有了。他尖聲叫道:“別這樣!崔特!”


    崔特依舊伸展觸手,向前一點點摸索著,“我要。”


    奧登極力收縮身體,使軀體表麵盡可能地堅實,難以侵入。他掙紮著說,“可是我不想!”


    “為什麽?”崔特顯得迫不及待,“這樣沒錯啊。”


    奧登憑直覺回答,“會痛。”(其實不會,不會有身體上的疼痛。不過長老們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觸。


    一次莽撞的碰觸真的會傷到他們。不過普通人沒事,完全沒事。)崔特不會被騙過去。在這方麵,他的本能向來準確無誤。他說:“根本不會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們這樣也不對啊。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


    而這時的崔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他隻是說:“我就是想要。”


    一切終歸要發生,奧登也注定會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識的理者,此刻也難以抗拒本能的誘惑,就好像那句老話,“大家都會做,不承認的是騙子。”


    自那以後,每次會麵時崔特總要跟他交媾。即使不用觸手,他們也會將身體邊緣相互融合。在快感的誘惑下,奧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極力配合,主動閃爍著身體。其實,在這方麵,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強。可憐的崔特,雖然欲望比較旺盛,每次都情緒高漲,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體上卻隻能閃出一點點可憐的光斑,而且參差不齊,幾乎難以辨認。


    奧登則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變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滲入崔特的身體。


    他們已經能完全浸入對方的表層,奧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堅實身體的脈動。殘缺的交媾充滿了歡娛,也帶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後來,每次交媾結束以後,崔特總感到疲憊不堪,還有莫名其妙的氣惱。


    奧登勸他:“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這種事本應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氣。”


    崔特便回答:“那我們去弄個情者來。”


    弄個情者!崔特的腦子生來隻有一根弦。奧登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複雜性跟這個家夥講清楚。


    不過他還是試著解釋:“事情沒這麽簡單,我的右伴。”


    崔特可不理會那麽多,徑直說:“去找長老,你跟他們熟,他們會解決的。”


    奧登嚇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現在不去。”他繼續說著,不知不覺間恢複了平時那種循循善誘的口氣,“時機還不到,或者說我自己還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


    崔特根本沒在聽,他隻是說:“我去找。”


    “不行!”奧登幾乎嚇趴下了,“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說了時機還不到。相信我,我受過這方麵的教育,我懂。不像你們撫育者,什麽都不用管,什麽都不用學,除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心裏其實明白,這不過是托辭。他隻不過是不想對長老有一丁點冒犯,不想傷害目前他與長老的融洽關係。幸好崔特聽到這話的時候沒有生氣的意思。奧登甚至猜想,崔特心裏完全認為這世上本來就沒什麽可學的,而自己剛才的話也就根本算不上什麽侮辱。


    不管怎麽樣,情者的問題依然存在。在那以後,他們偶爾還會交媾。事實上,他們的欲望與日俱增。盡管這種殘缺的交媾不乏歡娛,可是終歸不能帶來真正的滿足。每次過後,崔特都愈發想找個情者來。而奧登則把自己深深埋入浩瀚的知識當中,以此來逃避這個惱人的問題。其實,麵對羅斯騰的時候,他好幾次差點要提出情者的事來。


    羅斯騰是他最熟的長老,也是對他個人興趣最大的。長老們全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從來不會改變,從來不。他們的體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遠長在同一個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長在同一個位置。他們的軀殼也並不完全是堅硬的,可是卻完全不透明,永不閃爍,永不消散,永遠不能與同類相互滲入。


    他們的體積並不比普通人大,但是重得多,因為身體的密度更大。平時他們都會盡量避免與普通人柔軟綿延的身體組織接觸。


    在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奧登的身體還像情者妹妹那樣輕薄柔軟,可以隨意飄動,那時曾有個長老接觸過他。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誰,但後來他了解到,所有長老都對年幼的理者有興趣。那時,奧登曾伸手去觸摸一位長老,僅僅是因為好奇。當時那位長老驚懼地連連後退。事後他的撫育者父親狠狠罵了他一頓,告訴他長老是不可以觸碰的。


    這次責罵奧登終生難忘。長大一些以後,他知道長老的身體結構排列緊密,不能忍受外來物體的滲入。奧登想知道普通人是不是也會這樣。另一個年輕理者告訴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個長老,那位長老差點折成兩段,而自己卻毫無感覺。不過奧登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在吹牛。


    生活中的禁忌不止於此。奧登喜歡用身體摩擦洞穴的石壁,這樣很好玩。身體滲入岩壁的時候,他會有一種溫暖而舒服的感覺。孩子們都喜歡這麽幹,不過隨著他漸漸長大,這個動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即使如此,他仍舊能使自己的表層滲入牆內,仍舊很舒服。不過他的撫育者發現他這個把戲以後,又罵了他一頓。他不服氣地說,他的妹妹天天都這麽幹,他見過。


    “你們不一樣。”父親說,“她是個情者。”


    還有,有一次他在研讀一份記錄文檔的時候——那時他已經更大了——他把自己身體的結構隨便改了改,使身體尖端淡化消散,這樣他就可以從文檔中滲過。後來他常常在學習的時候這麽做,給自己帶來一點麻癢癢的快感,學習效果也更好,完了以後睡得也更沉了。


    不過當撫育者看到這情形以後,還是罵了他一頓。


    父親當時那種強烈的反應,粗暴的語氣,到現在回想起來,還讓奧登覺得不舒服。


    那時候沒人給他講交媾的事。他們隻是給他灌輸各種知識,包羅萬象,隻有交媾的事從不提及。也從來沒人給崔特講過,可他是撫育者,生來就懂。當然,等到杜阿最終出現以後,一切不言自明,雖然她的理論知識恐怕比奧登還少。


    不過她的出現跟奧登毫無關係,完全是崔特一手操辦的結果。是的,就是崔特,那個向來害怕長老,每次遇到都會默默躲開的崔特;那個缺乏自信,連對奧登都充滿崇拜的崔特;那個一向被動的崔特。崔特,就是那個崔特。


    奧登歎了口氣。崔特正漸漸進入他的腦海,他正向這邊走來。他能感應到右伴笨拙而充滿欲望的氣息。這些日子裏,奧登少有時間考慮到自己,現在他終於覺得應該多花些精力,把這些千頭萬緒的想法梳理一下了——“你來了,崔特。”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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