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者降生的時候,奧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過,時至今日,他對這個孩子已經失去了以往的激情。


    但崔特還是一直心無旁騖,把全部熱情都傾注到孩子身上,這是撫育者的本分。


    已經過了很久,杜阿還沒有回來,她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還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時候,必定是三個一起。此時她卻不在他們身邊。她沒有逝去,卻消失了。


    奧登曾經見過她一次,隻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緒失控、反抗出走後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陽光下的情者們中間走過,心裏抱著一個傻念頭,想要找到她。一個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會招來情者們的嗤笑。這些愚蠢的情者們還紛紛淡化身體,做出撩人的姿態。她們並沒有什麽確切的目的,隻是簡單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奧登心裏對她們頗為不屑,一路過去,沒作出任何一點回應的姿態。他心裏隻有杜阿,她是那麽與眾不同,跟這堆蠢貨毫無共通之處。杜阿不會為其他任何原因消散身體,除非自己願意。她從來沒想過吸引某人的注意,這更讓她卓爾不群。如果她此時混在這群沒腦子的蠢貨當中,一定很好辨認,(他敢肯定)她不但不會消散身體,甚至還可能收縮起來,隻要周圍的人都消散的話。


    奧登一邊想著,一邊掃視人群,居然真的發現有一個人沒有消散。


    他趕忙停住腳步,衝到近前,完全無視任何異性的存在,無視她們尖叫避讓,躲出一條路來,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與別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團——至少不能當眾如此。如果被一個理者看到,實在顏麵無存。


    正是杜阿。她並沒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謙恭地說,“你怎麽不回家呢?”


    “奧登,我沒有家。”她平靜地回答。沒有怒火,沒有仇恨——這個樣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麽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這可憐的家夥根本不會思考。”


    “可是你會,奧登。在他設法填滿我身體的時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維,不是嗎?你想一想就會明白,比起他的小伎倆,你的話更可怕,讓我沉迷其中,注意不到別的。”


    “杜阿,不!”


    “不?不什麽?你的戲演得真棒,好像真的給我上課,真的在教我知識。”


    “我是這麽做了,我沒有演戲,那都是真的。跟崔特的所為沒有任何關係。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麽。”


    “我不相信。”她毫不遲疑地遊走了。他緊隨其後。過了一段,四下無人,他們麵對彼此。太陽正在遠方緩緩落下。


    她麵對著他,“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奧登。你為什麽要教我?”


    奧登回答:“因為我想教你。因為我喜歡講解的過程,因為這簡直是我最大的樂趣——除了學習以外。”


    “當然,還有交媾……無所謂了。”她補了半句,打斷他插話的嚐試,“不要說你這是出於理智,而不是出於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說,你隻是喜歡講解的話;要是我對你還有一點信任的話,或許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將要告訴你的話。


    “離開你以後,我想了很多很多,奧登。別管我是怎麽想的。我的確想了。現在的我,除了生理結構以外,已經完全不再是一個情者。在我內心深處,在那些真正有價值的領域,我已經完全是一個理者了,隻有一點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樣自私,還記得為他人著想。還有一件事,奧登,我已經明白了我們的真實麵目。我們,不隻是你我和崔特,是指這個星球上的所有家庭,千百年來掩藏在麵具之下的真實麵孔。”


    “是什麽?”奧登問道。他已經做好準備,聽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會反駁。隻要杜阿說完以後能跟他回家,做什麽都行。他願意懺悔,願意做任何可以贖罪的事。隻要她回家——即使此時,他心中還有一點模糊而陰暗的念頭:她注定會回去的。


    “我們是什麽?什麽都不是。真的,奧登。”她輕描淡寫地說,臉上幾乎帶著笑意,“是不是很奇怪?在這個世界上,長老才是惟一的生物。他們沒告訴過你嗎?生命隻有一種,因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凡人們,根本沒有生命。我們隻是機器,奧登。隻因為長老的需要,我們才會存在。他們沒告訴過你嗎?奧登。”


    “可是,杜阿,這毫無道理啊。”奧登一臉茫然。


    杜阿驟然提高了聲調,“機器,奧登!我們都是長老們製造的機器!用完就會消滅的機器!他們是有生命的,那些長老們。隻有他們。他們自己不會說什麽。他們根本沒必要開口,因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經學會了思考,從手頭零碎的線索中,我找到了答案。


    他們的生命如此漫長,但最後還是免不了一死。他們現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們的太陽能量已經太微弱了。即使他們很少會死亡,可是在永無新生的情況下,總數還是緩慢減少。沒有新生,他們的族群就缺乏新鮮血液,缺乏新鮮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長命的長老們非常苦惱。奧登,你猜他們接下來會幹什麽?”


    “什麽?”奧登似乎被魔力吸引住了,不得不聽下去。那是一種陰暗的魔力。


    “他們製造了像機器一樣的孩子們,當作他們的學生。奧登,你自己也說過。除了學習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別人——當然,還有交媾。理者就是長老自己的翻版,長老們不會交媾,他們每個人都學識淵博,很難再學太多東西了。他們的樂趣隻剩下了講授。為了滿足這個欲望,他們創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撫育者的存在,完全是為了種群的繁衍,為了產生新的理者。當理者長到一定年齡,長老們覺得沒什麽可教的了,新的理者就會誕生,取代他的位置。這時那些老理者們已經無可再學,很快會被消滅。這個毀滅的過程還被粉飾成‘逝去’,來安撫他們被愚弄的感情。當然,情者和撫育者也會一同逝去。他們已經生下了新的孩子,組成新的家庭,他們已經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了。”


    “杜阿,這完全錯了。”奧登努力抗辯。他拿不出什麽有力的證據,無法駁倒杜阿噩夢般的理論。但是他心裏確信無誤,她肯定錯了。(或許,這確信深處還帶有一點點懷疑,難道他真的被人洗了腦,他的知識都是被人故意灌輸的謊言?——不,肯定不會,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腦?不,也不會——難道她是個培養失敗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麽啊。他幾乎跟她一樣瘋狂了。)杜阿說話了:“奧登,你看起來很苦惱。你真的確信我錯了嗎?當然,他們現在已經有了電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說,即將得到。很快他們就又能生孩子了。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可以了。這以後,他們就不再需要我們,不再需要任何凡人做玩具。我們會被全部消滅。我再說一遍,我們將全部逝去。”


    “不,杜阿,”奧登極力反駁,一半是為了反駁杜阿,一半也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麽得到這些念頭,但長老們不會是這樣的,我們不會被消滅。”


    “別騙你自己了,奧登。他們就是這樣的。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準備摧毀整整一個世界,消滅那裏所有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會毀掉整整一個宇宙。你說他們會可憐幾個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滅我們嗎?不過他們還是犯了一個錯誤。不管怎麽說,他們的機製出了點問題,一個理者的思想進入了一個情者的身體。我是個左情者,你還記得嗎?從我小時候起,她們就這麽叫我,其實她們是對的。我具備理者的思考能力,但還保留著情者的感情。我將以我的特質為武器,跟長老們抗爭到底。”


    奧登覺得一陣狂躁。杜阿一定是瘋了,可是他不敢說出口。他必須哄著她,把她帶回家。他誠懇地說:“杜阿,我們逝去時,並沒有被消滅。”


    “沒有?那你說是怎麽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們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更美好更快樂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們現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從哪兒聽來的?長老們告訴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這是我自己腦子裏的想法。自從你離開以後,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說:“那就少想一點吧,想得越多越愚蠢。可憐的奧登,再見了。”她再次轉身離去,輕盈無比,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倦。


    奧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沒有回答。


    奧登大叫:“你什麽時候回家?”


    她沒有回答。


    他沒有再追,隻注視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悲哀無比。


    回去後他並沒有告訴崔特。那有什麽用呢?他自己也再沒見過杜阿。後來他常常四處尋覓,總是找到情者們聚集的地麵。去得多了,連有些撫育者都生出了其蠢無比的疑心病,開始監視他。(跟大多數撫育者相比,崔特簡直是智慧超人的天才。)奧登心中對杜阿的思念與日俱增。每一天結束的時候,奧登都能感到心中滋長著莫名的恐懼:杜阿還是沒有回來。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發現羅斯騰在等他,神色嚴肅但不失禮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給他看,手忙腳亂的,生怕孩子碰到了長老。


    羅斯騰說:“孩子真漂亮,崔特。她叫迪瑞拉?”


    “迪若拉,”崔特糾正道,“我不知道奧登什麽時候回來。他老是出去……”


    “我回來了,羅斯騰,”奧登草草接過話頭,轉頭又對崔特說,“崔特,把孩子弄走,我們有正事。”


    崔特照做了,羅斯騰轉過身來,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負,對奧登說道:“你一定很高興吧,家庭終於圓滿了。”


    奧登本想做出禮貌得體的回答,轉念一想,旋又作罷,隻是低頭不語。他最近已經跟長老們建立起一種夥伴式的關係,隱約間已經平起平坐,說起話來完全不必客套。不過杜阿發瘋的事對這種關係也不免有一些影響。奧登知道她肯定錯了,後來他還按照慣例找過一次羅斯騰。他始終保持多年前的這個習慣,從未更改。那些年裏,他一直把自己當作低一級的生物,就像——機器?羅斯騰說:“你見過杜阿嗎?”他問得相當直接,毫不遮掩。奧登很容易就聽出來了。


    “隻見過一次,尊——”(他差一點叫出“尊敬的長老”來,這是孩子和撫育者用的尊稱)“隻有一次,羅斯騰。她不願意回家。”


    “她必須回家。”羅斯騰輕輕說。


    “我不知道怎麽才能做到。”


    羅斯騰眼神陰鬱地看著他,“你知道她現在正幹什麽嗎?”


    奧登不敢直視他的目光。難道他已經發現了杜阿那些瘋狂的念頭?他們會怎麽處置她?他沉默地搖搖頭,沒有開口。


    羅斯騰說:“奧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這一點你知道,是吧?”


    “是的。”奧登歎了口氣。


    “你同樣傑出,而崔特也遠非泛泛。我想不出這世上還會有哪個撫育者能想到而且敢於偷竊一個儲能電池,最後還能像他這樣濫用。你們三個組成了有史以來最不平凡的家庭。”


    “謝謝。”


    “不過,你們的出眾也帶來了一些不好的影響;這是我們的疏忽。我們一直以為,你對杜阿的教導相當有益,不管是引導也好,哄騙也好,最後總會讓她主動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們沒料到,崔特那時會有如此瘋狂的舉動。跟你說實話,我們也沒料到,當她發現另一個宇宙必將毀滅之後,居然會有那麽激烈的反應。”


    “這是我的責任,我回答她問題的時候本該小心一點的。”


    “那也沒用。她自己終究會發現。這點也是我們的失職。對不起,奧登,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杜阿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危險,她想破壞電子通道。”


    “可是她怎麽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裏。即使她去了,她也什麽都不懂,怎麽能破壞呢?”


    “不,她能到那兒。”羅斯騰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她如今能完全隱藏在岩石中,我們對她毫無辦法。”


    過了半天,奧登才明白老師的意思。他說:“不可能,沒有一個成年情者能——杜阿絕對做不到——”


    “她可以,而且已經這麽做了。不必浪費時間討論這個……她現在可以潛入洞穴的任何一處,什麽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經研究了平行宇宙發來的通訊記錄。我們並沒有明確的證據,可這是惟一的解釋。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解釋發生的事。”


    “噢,噢,噢。”奧登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他的身體因為羞愧和悲傷變得灰暗凝滯,“伊斯特伍德知道這件事嗎?”


    羅斯騰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還沒有,不過他終究會發現。”


    “可她拿那些通訊記錄幹什麽?”


    “她研究其中的規律,然後就可以自己發出一些東西。”


    “可她根本不懂如何破譯,也不懂怎麽發送啊。”


    “她都在學,破譯和發送。她對那些通訊記錄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還要深入。她太可怕了,作為情者竟然懂得學習,而且已經完全失控。”


    奧登不由得渾身顫抖。失控?這話聽起來好像在說機器!


    他說:“事情不會那麽糟吧。”


    “會的。她已經自己發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邊的生物,要他們關閉通道端口。要是他們在太陽爆炸以前真的關閉了,我們就完了。”


    “可是那時——”


    “我們必須製止她,奧登。”


    “可——可是,我們該怎麽做呢?難道你們要炸——”聲音戛然而止。他隱約知道一點,長老們有一種裝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但自從多年前人口開始減少以後,這種裝置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難道他們要確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後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嗎?“不,”羅斯騰堅定地回答,“我們不會傷害杜阿。”


    “可伊斯特伍德會——”


    “伊斯特伍德也不會。”


    “那你們要幹什麽?”


    “你,奧登。隻有你才能做到。我們束手無策,必須依靠你的幫助。”


    “靠我?可我又能幹什麽?”


    “自己想想,”羅斯騰說,神情急切,“好好想想。”


    “想什麽?”


    “我隻能說這些了。”羅斯騰回答,明顯有點生氣了。“想啊!我們已經沒時間了。”


    他轉身離去,行色匆匆,完全不像長老的儀態。好像他已經後悔了,好像他覺得自己本不該來,不該說這麽多話。


    奧登隻是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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