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斯坦說:“我的腿腳還沒適應月球的環境,不過萬一適應了,再回地球不知道該有多難受。狄尼森,你最好別想著回去了。你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


    “我一點都不想回去,專員。”狄尼森說。


    “怎麽說呢,其實挺遺憾的。要是你回去,人們會把你當作皇帝。就像當年對待哈蘭姆——”


    狄尼森熱切地說:“我倒是真該看看他的表情,我也隻有這點兒願望。”


    “當然了,拉蒙特感受到了這個樂趣。他當時在場。”


    “真不錯。這是他應得的……你覺得內維爾會跟我們合作嗎?”


    “肯定。現在他正在來的路上……聽著,”哥特斯坦的聲音一下子壓低了好多,仿佛談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在他來之前,想不想嚐一塊巧克力?”


    “什麽?”


    “一塊巧克力。杏仁的。隻有一塊。我帶過來了一點。”


    狄尼森開始有些迷惑,不過旋即明白過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心照不宣的微笑。“真正的巧克力?”


    “當然。”


    “真——”他臉色突然一變,“我不要,專員。”


    “不要?”、“不要!要是我現在嚐到了巧克力的味道,隻要它在嘴裏停留幾分鍾,我一定會思念地球的;然後就會想到地球的種種好處。我可受不了這個。我也不想……別拿出來了。別讓我聞到它,看見也不行。”


    專員臉上顯出不安的表情。“你是對的。”他極力試圖轉變話題,“你知道地球上有多麽轟動嗎?當然,我們還是費了好大的勁,盡力保全哈蘭姆的麵子。他仍然保留了幾個比較重要的職位,不過他的話再也不管什麽用了。”


    “這可比他當年的作為仁慈多了。”狄尼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也不光是為了他。對於這麽一個曾經風光無限的人,你不能一下子打到穀底,這會影響科學界的聲譽。


    整個科學界的聲譽,怎麽說也比哈蘭姆個人的事重要。”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狄尼森饒有興趣地反駁,“科學界本身必須承受這樣的打擊。”


    “具體問題還要具體分析—一內維爾博士來了。”


    哥特斯坦鎮定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狄尼森把身下的椅子挪了挪,讓自己正對著門。


    巴容·內維爾步履嚴謹地走了進來,跨步抬腿間沒有半分月球式的優雅。他先禮節性地問候了一下在場的兩位,然後坐下,蹺起腿來。很明顯,他是在等哥特斯坦先發話。


    專員說:“很高興見到你,內維爾博士。狄尼森博士已經跟我講過,他想把你的名字列在他的報告上。我敢肯定,那份報告將成為宇宙蛋通道開發的裏程碑。”


    “不必了,”內維爾說,“不管地球上發生什麽,都跟我無關。”


    “你不知道宇宙蛋通道試驗嗎?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麽嗎?”


    “完全知道。我掌握的情況不比你們二位少。”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我剛從地球回來,內維爾博士,今後的開發計劃已經完全擬定。我們將在月球表麵上的三個不同位置分別建立大型宇宙蛋通道,這是為了保險起見。無論何時,總有一個處於夜晚的陰影當中。


    而在一年中一半的時間,會有兩個在陰影中。當通道位於陰影中時,它仍將會不停地產生能量,不過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會以輻射形式散發到太空中。我們建造它們主要不是為了獲取可用的能量,而是為了抵消電子通道的影響,把我們宇宙的力場拉回正常。”


    狄尼森插話進來:“在開始幾年,我們必須加大功率,讓宇宙蛋通道的影響力超過電子通道,從而把我們的宇宙逐步拉回正常狀態,也就是電子通道建立以前的狀態。”


    內維爾點點頭:“月球城可以使用它產出的能量嗎?”


    “如果需要的話。但我們認為,目前的太陽能電池已經完全夠用了。不過也並沒有什麽強製性規定,禁止使用通道能量。”


    “你們可真是好心啊。”內維爾毫不掩飾譏諷的語氣,“還有,宇宙蛋通道站由誰來建設,誰來負責運行昵?”


    “我們希望是月球工人。”哥特斯坦說。


    “你們也知道要用月球工人。”內維爾說,“在這裏的環境中,地球工人的工作效率會相當差。”


    “我們明白,”哥特斯坦說,“我們信任那些肯合作的月球人。”


    “還有,究竟由誰來決定產出多少能量,其中又有多少可以分配給當地使用,多少又輻射出去?誰拿主意呢?”


    哥特斯坦說:“這事必須交給政府。由地球方麵來做決定。”


    內維爾說:“好了,這下你自己看看:做苦力的是月球人,掌權的是地球人。”


    哥特斯坦平靜地說:“錯了。我們各司其職,做自己擅長的工作。所有人都齊心協力,共同分擔這個計劃。”


    “這話我聽多了,”內維爾說,“但原則終歸隻有一條:我們做苦力,你們掌權……我拒絕,專員。我的回答是不。”


    “你的意思是,你們拒絕建造宇宙蛋通道?”


    “我們會建造的,專員,不過隻會為自己建造。由我們來決定要產出多少能量,用於什麽。”


    “恐怕很難實現。既然宇宙蛋通道產出的能量必須要用來平衡電子通道能量,那麽你們就必須跟地球政府協商。”


    “可能吧,不過我們還想到一點別的事。你們現在也該知道了吧。在跨宇宙溢出中,可以交互傳遞的不隻是無窮的能量。”


    狄尼森插話進來:“是關於守恒定律的事情吧。我們明白。”


    “明白就好。”內維爾說著,往他那邊看了一眼,明顯不懷什麽善意,“那些定律中包括線性動量和角動量。任何物體在它本身所處的引力場作用下,都會做慣性運動,在這種運動中,物質本身不會有任何損失。如果它要做慣性運動以外的運動,那麽就必須獲得另一個方向上的加速度。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這點物質必須要分出一部分來,做反方向運動。”


    “就像一艘火箭飛船,”狄尼森說,“如果它要向一個方向前進,那麽就必須向反方向噴射,拋出物質。”


    “我知道你懂,狄尼森博士,”內維爾說,“我在給專員解釋。如果拋出部分的速率足夠快,這部分的質量就可以非常非常小,因為動量等於質量跟速率的乘積。但是,無論它的速率有多快,質量總不能為零,這部分質量總是要消耗掉的。如果要推動一個極大的物體,那麽消耗的部分也會非常驚人。如果要推動月球——”


    “月球!”哥特斯坦幾乎跳了起來。


    “對,是月球,”內維爾平靜地說,“如果要把月球推離軌道,送出太陽係的話,為了保持動量守恒,必須消耗掉巨大質量,這種消耗我們根本承受不起。可是現在有了宇宙蛋通道,動量可以跨宇宙傳遞,這樣的話,月球就可以獲得無限的動力,而不必有任何質量損失。如果要做一個形象的解釋,那麽就像是撐竹篙,使船逆流而上,這場景還是我從哪本地球書籍上看來的。”


    “可是為什麽呢?我是說,你們為什麽要把月球帶走呢?”


    “原因再簡單不過了。為什麽我們要待在這兒?地球一直在壓製我們啊。我們已經有了需要的能源;已經有了足夠的生存空間,至少夠我們開拓幾個世紀了。為什麽我們還不能走自己的路呢?不管怎麽說,我們已經決定了。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你阻止不了我們,也不要妄圖插手。我們自己會傳送動量,憑自己的力量離開。


    我們月球人自己完全知道,該怎麽建造宇宙蛋通道站。


    我們會自己決定,如何使用產出的能量,不過我們還是會超量產出一些,讓你們使用,平衡你們電子通道的影響。”


    狄尼森嘲諷道:“你還真好心啊,還會把能量贈送給我們。不過,你的動機好像也沒那麽單純吧。要是電子通道把太陽係引爆了,你們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即使是要走,估計你們那時連內太陽係也沒出呢。到時候大家會一起蒸發掉。”


    “或許,”內維爾說,“不過無論如何我們都會超量生產,所以這種情況不會發生。”


    “但那沒用,”哥特斯坦激動地說,“你們不能離開。要是你們走遠了,宇宙蛋通道的作用就會減弱,無法壓製電子通道了,是嗎,狄尼森?”


    狄尼森聳聳肩,“我剛才心算了一下,大概等到他們越過土星軌道,或多或少會有些麻煩。不過走那麽遠需要很多年,在那之前,我們應該早就在月球軌道上建造好空間站了,隻要把宇宙蛋通道站建在上麵,問題就解決了。實際上,我們根本不需要月球。讓他們走好了——除非他們自己不願意。”


    內維爾淡淡一笑,“這麽說,你以為我們就不會走了嗎?沒人能阻止我們。地球再也不能把自己的意誌強加到我們頭上來了。”


    “你們不該走,因為這毫無意義。為什麽要把整個月球都帶走呢?考慮到整個月球的質量,要獲得足夠的加速度,必須花上很多年。你們會比爬行還慢。不過要是建造宇宙飛船就快很多。你們可以造幾英裏長的飛船,用宇宙蛋通道能量驅動,內部再配備完整的生態循環係統。隻要有宇宙蛋動能發動機,你們可以創造奇跡。就算建造這樣的飛船需要二十年,那麽一旦建成之後,以它的速度,一年之內就會趕上並超過月球——即使月球今天就出發。而且飛船的航行可以輕易作出調整,操控月球可沒那麽簡單。”


    “那宇宙蛋通道呢?這樣使用的話,不會造成失衡嗎?那樣對宇宙又會有什麽影響呢?”


    “一艘飛船,或者一群飛船所需要的能量,跟整個地球需要的相比,數量其實微不足道。而且這些能量還會在很大區域內擴散出去。對我們的宇宙而言,這種程度的影響,至少要持續幾百萬年才會有所顯現。相對於飛船機動性上的優勢,這點後果簡直微不足道。相比之下,月球的移動速度簡直慢如蝸牛。所以,你們要離開的話,最好還是造飛船吧。”


    內維爾輕蔑地回答:“我們不急,慢點兒也無所謂——隻要能離開地球就好。”


    狄尼森說:“其實有個地球這樣的鄰居很不錯。至少每年都有新的移民補充。還有很多文化交流。隻要你一抬頭,二十億人口就在視野之內。難道你真的要放棄這一切嗎?”


    “非常樂意。”


    “這是月球公民的主流意見,還是你一個人的?你一直太偏激了,內維爾,你甚至從來不到月麵上去。可其他人不像你。雖然他們也說不上特別喜歡月麵,可還是會上來。月球的地下城市隻是你的子宮,你的巢穴,但不是他們的。這裏不是他們的監牢,而是你的。他們不像你,有這種神經質的念頭,他們沒有你這麽脆弱。


    要是你把月球帶走了,那它將變成所有人的監牢。它將變成一個單世界的牢籠,沒有人——也包括你——可以逃脫。甚至當你們抬起頭來時,天空中將一無所有。或許這就是你想要的,是嗎?”


    “我要的是獨立;一個自由的世界;一個不受外界幹預的世界。”


    “你們可以造飛船,想造多少就造多少。你們能用接近光速的速度飛走,隻要你們能跨宇宙置換動量,這很容易做到。你們可以在不到一生的時間內走遍宇宙。


    你不想乘上這樣一艘飛船嗎?”


    “不。”內維爾回答,顯然對這個主意非常不滿。


    “不想嗎?無論你去哪裏,都要所有人陪著嗎?為什麽別人必須聽從你的安排,滿足你的需要?”


    “因為事情本該如此。”內維爾回答。


    狄尼森的臉已經漲紅了,可還是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誰給了你這個權利?很多月球居民的想法跟你並不一樣。”


    “這不關你的事。”


    “這當然關我的事。我是一個移民,很快就可以成為月球公民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將來交給別人,尤其是一個連月麵都不敢上的人。此人居然還要把自己的監牢強加給所有人。我已經永遠告別地球了,但也隻是來到月球,隻是在自己故鄉二十五萬英裏之外而已。我可不想把自己丟到茫茫太空中,一去不回。”


    “那你回去好了,回地球去。”內維爾冷冷地說,“反正還不算太晚。”


    “但其他月球公民呢?其他移民呢?”


    “別廢話了,事情已經定了。”


    “還沒有吧……茜裏妮!”


    茜裏妮走了進來,表情嚴肅,還帶著挑釁般的眼神。內維爾不由得放下二郎腿,兩隻腳都落在地上。


    內維爾問道:“茜裏妮,你在隔壁待多久了?”


    “比你來的剛早一點,巴容。”她回答。


    內維爾看著茜裏妮和狄尼森,眼光掃來掃去。“你們兩個——”他指點著對麵的兩人,卻說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說的‘你們兩個’是什麽意思,”茜裏妮說,“不過本自己發現了動量的問題。”


    “也還是因為茜裏妮的大意。”狄尼森說,“我們最後試驗那天,專員正躲在隱蔽的地方觀察,突然發現有什麽東西劃過天空。這說明當時茜裏妮正在試驗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還在我的計劃之外。最後我想到了動量轉移的事。那以後——”


    “行了吧,你也知道,”內維爾說,“這事現在已經沒什麽關係了。”


    “有關係,巴容,”茜裏妮說,“我跟本談過了。


    我覺得自己不必事事聽從你的吩咐,或許我永遠也不能到地球去,或許我根本不想去。可是我希望抬起頭來就能看到它懸在空中。我不想麵對空空蕩蕩的天空。後來,我跟我們組織的人談過了。不是所有人都想離開。


    絕大多數人都同意建造飛船的計劃。誰想離開就離開吧,想留下的人也可以留下。”


    內維爾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你跟他們談了?誰給的你這個權利?”


    “我本來就有這個權利,巴容。再說了,談不談都無所謂,反正要投票了,而你一定會失敗的。”


    “就是因為這個——”內維爾忽地站起身來,惡狠狠地向狄尼森逼過去。


    專員開口說:“別激動,內維爾博士。雖然月球是你的地盤,不過你不可能打倒我們兩個。”


    “是三個,”茜裏妮接道,“而且我也是月球人。


    事是我幹的,巴容,衝著我來啊。”


    狄尼森說:“你再想想,內維爾——其實從地球方麵來說,並不在乎月球是否離開。地球人可以建造空間站,完全代替月球城的功能。真正在乎的是月球公民。


    是我,是茜裏妮,是其他不願離開的人。沒有人攔著你,你盡可以飛向太空,尋找你的自由,你的獨立。二十年以後,所有想走的人都可以離去,包括你,隻要到時候你願意從地下的巢穴中出來。而所有想留下的人,都會留下來。”


    慢慢地,內維爾頹然坐倒,臉上的表情像一隻鬥敗的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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