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中的他褪去了清醒時的戒備與敵意,長睫安靜地投下蝶翼般的深灰色陰影,微抿的薄唇不帶絲毫弧度,蒼白得幾乎見不到血色。霧氣一樣朦朧柔和的白芒自燈管飄落,墜落於少年清瘦的臉頰,極大程度地柔化了侵略性十足的麵部輪廓。


    寧靜且安詳,有種溫柔的美麗。


    這種感覺讓她想起某位故人,即使他們的模樣與性情截然不同,可她還是不明所以地想到他。


    林妧立在床頭將他打量一番,正想從包裏拿出蛋糕,忽然察覺身前一陣極輕極快的窸窣響聲。


    領口被人猛地一拉,整個人因突如其來的力道不受控製往前傾,好在她反應夠快,迅速用手掌撐住牆壁,這才堪堪穩住身形。


    遲玉不知什麽時候靠坐在床頭,動作輕捷得連她也沒能發覺。


    林妧心下微動,眼前所見是一雙漆黑的柳葉眼,眼睛主人顯然並未完全清醒,黯淡的瞳孔混沌一片,殺氣裹挾著怒意橫衝直撞。直到看清她的模樣,對方才終於眸光微亮,吃力地吐出一個字:“你……”


    鼻尖是越來越濃鬱的牛奶清香,林妧與他對視一眼,眯眼微笑道:“我們非得隔這麽近聊天嗎?”


    近在咫尺的瞳孔倏地縮緊,少年鬆開衣領,一股熱氣自耳後騰騰湧出,紅暈被散亂黑發盡數遮掩。


    “抱歉,這是下意識的防禦習慣。”他輕咳一聲,有氣無力地笑,“你難道還害羞麽?”


    比起上一次喑啞低沉的聲音,他終於恢複到了少年人應有的清泠聲線。音量因體力不支而格外微弱,在笑意加持下居然顯出幾分軟糯柔和的感覺,像一隻撓在耳膜上的貓爪。


    林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低頭拿出裝著蛋糕的小白盒遞給他:“吃不完,給你的。”


    遲玉道謝後將其接過,在打開包裝時輕輕笑了聲:“玫瑰千層,加了荔枝。”


    這居然是個識貨的主。


    她懶洋洋地側身倚在牆上,有些驚喜地挑眉:“你快嚐嚐。”


    少年的手指纖細白淨,清晰可見手背上的綿長血管,讓林妧不由想起那天的滿屋血漬。彼時他身上沒有明顯外傷,血跡的來源全是不可知的未知數,愈發加重她心底的好奇。


    蛋糕表層是淺粉色的晶瑩果凍,柔軟且極有彈性的口感讓它軟綿綿地彈跳於舌尖之上,帶來輕快活潑的觸覺味覺雙重享受。


    淡奶油融合著清幽玫瑰花香,清新香甜的荔枝果肉水水嫩嫩,香氣隨咀嚼層層浮現,令清香甜美與雅致甘醇完美結合,濃鬱香氣幾乎要把心髒溫柔地化開。


    “很好吃。”遲玉頓了頓,抬眸看向她:“手藝不錯。”


    “那當然。”


    雖然早就習慣了其他人對自己廚藝的讚美,林妧還是因為這句話揚起下巴。


    遲玉見她春風得意,略微低下頭,微不可查地悄悄笑了笑。與此同時,又聽見跟前的小姑娘直白發問:“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啊?”


    陰翳悄無聲息地蒙上眸底,他頓了好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地抬頭。目光帶著自嘲輕輕一掃,少年用開玩笑的語氣低聲道:“這麽關心我?”


    林妧毫不猶豫地懟回去:“自我感覺這麽良好?”


    遲玉這才彎著眼睛笑出聲:“如果能知道我是什麽,門牌上的信息還會空無一物嗎?住在地下六層的家夥在本質上沒有差別,都是凶殘嗜血、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房間裏出現了一陣如謎的寂靜。


    短促的笑聲輕輕叩擊耳膜,隨即一隻柔軟溫和的手落在他頭頂,不甚熟練地胡亂摸了摸。


    指甲因緊張而深深摁進肉裏,遲玉平複好紛亂的心潮,抬頭時恰好撞上林妧視線。


    她收回手,笑得沒心沒肺,完全沒有溫柔或同情的意味,襯得他的緊張有些可笑:“哪裏會有人這樣說自己嘛。你們小朋友就是容易想太多,我不就活得好好的嗎。”


    遲玉雙眼微眯,悠悠回應:“下一秒就不一定了。”


    停頓片刻,又加重語氣:“另外,我的身體在幾年前就停止生長,按年齡是比你大的。”


    “既然願意解釋,就說明你的確不會殺我囉。”林妧笑得狡黠,一字一頓地繼續說,“小弟弟。”


    她實在惡趣味,遲玉卻對此無可奈何。


    嘴角無意識地向上揚起,他又咳了幾聲,然後將右手探進枕頭下,拿出一個圓形的小物件,抬手遞給她:“送給你,當做甜點的報酬。”


    那是塊環狀的血玉,濃鬱的鮮紅如同彌漫於玉身中的血霧,端莊瑰麗且神秘莫測。


    “這是護身符,遇到致命危險時,它能救你一命。”他見林妧不動,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中,“這玩意兒不貴重,更何況我離不開這間屋子,留下它也沒有任何意義。”


    林妧樂了,一字不落地模仿他之前的那句話:“這麽關心我?”


    “你死了沒關係。”遲玉把視線挪到別處,眼底滿含著陰鷙的笑,“但我還想繼續吃甜點。”


    真是絕情的小破孩。


    林妧正想再懟他幾句,思緒卻被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神色在接通後愈發凝重。


    “抱歉,有新任務,我得走了。”她接完電話,把護身符放進單肩包,行色匆匆地向他道別,“謝謝你的護身符,以後有時間再給你帶吃的。”


    遲玉在聽見鈴聲時恍然一愣,直至此時才沉沉出聲應答,語氣沒了平日裏的調笑意味:“……嗯。”


    等關門聲響起,他終於不再強撐著坐立,渾身無力地躺倒在床。


    四周寂靜,隻有秒針走動的聲音滴滴答答,與白熾燈光線一同充斥整個房間。晦暗的空氣猶如混濁水流,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遲玉想,像一座墳墓。


    他這樣活著,似乎也與死亡沒有區別。


    不知道想起什麽,他虛弱地勾起薄唇,自言自語般柔聲低喃:“性格怎麽還是這麽差勁啊。”


    *


    在她離開後,那個與世隔絕的房間裏還會發生什麽,這並不是林妧需要考慮的事情。


    她火急火燎地往外趕,腦海裏回想起陳北詞最後說的話。


    “隊長,你這次不但任務棘手,搭檔也挺難搞定。那個狼人叫陸銀戈,天生對人類異常反感,說不定會對你下手,內訌幾率估計在百分之九十。”


    哪裏是單純的內訌這麽簡單。


    那家夥可是想把她生吞活剝,字麵意義上的那種。


    ——雖然她也在考慮做一鍋紅燒狼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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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西區病院(一)


    城郊,西區。


    陸銀戈不耐地接過一遝事件報告,眉頭擰成緊鎖的結:“那家夥怎麽還沒到?腿折了?人癱了?猝死了?”


    你這越說越過分了喂!


    一旁的實習研究員聽不下去了,弱聲弱氣地提醒:“你也剛來一分鍾不到……”


    話沒說完,就被對方利刃般淩厲的眼刀嚇得安靜如雞。


    這位大爺在整個收容所都非常有名,性情囂張跋扈、一切問題全靠拳頭解決,除了特遣隊的前任隊長,幾乎沒人能鎮住他。


    可現在老隊長死了,接替的那位又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他心有不甘其實挺正常,但這副凶殘的模樣……


    在心裏為新隊長默哀三秒鍾。


    研究員正這樣想著,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來人居然是個很年輕的女性,語氣輕鬆悠閑得聽不出絲毫緊張感,如同普通上班族日常的寒暄問候:“大家好。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他倉促轉頭,心裏的困惑在見到那人模樣後愈發強烈。


    一個絕對沒超過二十歲的小姑娘,眉目精致柔和,穿著簡約的白色上衣和淺藍色牛仔褲,不像是來調查異常現象,倒更趨近於走錯片場的大學生。


    然後她再度開口,目光將在場的所有研究員與後勤組掃視一番:“我叫林妧,是新任特遣隊隊長。”


    實習研究員,懵了。


    他聽到了什麽?這個小姑娘是特遣隊隊長?看這小身板,應該連他都打不過吧?就算是走關係進來,也不能這麽胡鬧啊!讓她走後門那位絕對是想害死她吧喂!這是謀殺啊謀殺!


    這樣想著,他悄悄把視線移向身旁的陸銀戈,結果發現這哥們……


    表情絕對是要炸了吧!眼睛紅得像是寫○眼啊喂!已經可以聽見握緊拳時骨頭發出的哢擦聲了!


    林妧沒理會他的表情,抬手打了個招呼:“好巧,又見麵了。”


    “你……”


    陸銀戈近乎是咬牙切齒地從喉嚨裏擠出這個字,聲線中蘊藏的怒意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


    話音的餘韻尚未消散,在場眾人便見到一道黑影徑直向她撲去。陸銀戈速度極快,多數工作人員都隻能瞥見模糊閃過的殘影,在一瞬的愣神後,他就突兀地出現在林妧麵前。


    有人焦急地大喊一聲:“閃開,小姑娘!”


    林妧沒有動,居然還趁著間隙朝那人笑了笑,緊接著以同樣迅捷的速度抬起手臂,不偏不倚地,正好握住對方即將落在她脖子上的手。


    “別鬧了。”她仍帶著笑,在二人僵持時輕聲開口,“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還有很多人等著我們的救援。”


    陸銀戈緊緊盯著她,深棕色的眸子裏摻雜著街燈昏黃的光線,仿佛要冒出火焰。


    他從來不對女人和小孩出手,這一回雖然被怒氣衝昏了頭,卻也並沒有用多大力氣。手腕被抓得生疼,他低頭靠近林妧一步,將後者渾然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裏,每個字符都滿含殺氣:“混賬,你居然敢戲耍我。”


    眾人:目瞪口呆。


    這個小姑娘居然徒手接下了狼人的進攻?不對不對,這句令人想入非非的台詞是怎麽回事啊喂!難道兩位大佬之間還有段玩弄與被玩弄的往事?


    刺,刺激。


    林妧將他手腕甩開,滿臉無辜地聳肩:“你從沒問過我的身份,這是你自己的問題。至於所謂的決鬥,還是等任務結束後再說吧,我們已經沒時間了,不是嗎?”


    她不僅恬不知恥地把鍋推到他身上,還用這番話顯得他像個鬧脾氣的小孩。


    陸銀戈咬緊牙關,目光陰鷙地握緊拳頭,局麵對峙之時,一名高級研究員出聲打破沉默:“林妧說得不錯,如今五名保安隊成員生死不明,你們沒時間耽擱,必須盡快找到他們。二位都看完相關資料了嗎?”


    林妧點點頭。


    這次任務的對象是西區精神病院。


    她在趕來的路上看完了陳北詞提供的電子版資料,西區病院成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經營五年後,醫護人員與病人於某天的大火中全員喪生,建築也因此被廢棄拆除。因遺體高度毀壞,當時的技術無法檢測死者身份,不過遺體數量與登記的總人員數一模一樣,大致可以斷定無人生還。


    然而這幢本該消失於幾十年前的醫院卻再度於今天早晨出現在原址,打電話通報的目擊者和五人小組的保安隊都在進入後一去不返,通訊、監控設備也在進入建築後全部失效。


    經現場研究員檢測,醫院周圍並未發現異常磁場波動,它就像一棟再普通不過的建築,屹立於人煙稀少的荒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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