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罷饒有深意地看一眼藺和,後者察覺到這道視線,刻意倉促避開。


    打從剛見麵起,她就開門見山地詢問藺和關於怪談協會的問題,但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對此從來都緘默其口,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究竟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讓她知道的?或是說,不能對參賽者透露任何深層信息,這也是怪談協會的一種強製性規定嗎?


    都市傳說們在相柳追逐下,都忙著頭也不回地跑路,根本來不及對他們發起任何形式的進攻,因此眾人輕而易舉便到達了大廳角落的房間門前——當初會員們就是進入這裏後,才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蹤影。


    還沒推門進去,蘇澤就下意識露出了極為嫌棄的表情。


    十分詭異的一點是,房間門口的空地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蠟燭,數量之多,幾乎讓人無法下腳走進屋內。


    蠟燭大概有幾十甚至上百根,被淩亂擺放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實心圓形狀,它們顯然都曾被點燃過,此時卻已經全部熄滅,慘白的燭身與牆壁相互映襯,為整個空間平添許多陰森荒涼的氣氛。


    蘇澤渾身惡寒,把視線從地麵挪開:“這什麽玩意,我密集恐懼症都犯了!”


    “這應該是日本那邊的經典怪談,百物語。”


    林妧耐心解釋:“有個名叫‘青行燈’的妖怪會召集人們在夜裏講百物語,也就是一百個關於妖魔鬼怪的怪奇故事。在講故事之前,要在房間裏點上一百根蠟燭,每講完一個故事就吹滅一隻。聽說青行燈之所以這樣做,是想要匯集眾人之力化為巨大的能量,從而開啟人間和陰間互通的大門。當最後的蠟燭熄滅時,會發生難以想象的恐怖事情,所以說完第九十九個怪談後,一定要記得留下最後一根蠟燭不能吹滅,然後大家繼續圍坐在一起等待黎明到來。”


    “通往陰間的大門……”尤浩宇心頭一動,打了個哆嗦,“參加那一屆比賽的人真慘,肯定會遇到妖魔橫行的場麵吧。”


    他話音剛落,身後居然響起一陣從沒聽聞過的女人笑聲。


    與林妧清澈悅耳的聲線不同,那聲音幽美沙啞,如同一杯醇香微苦的咖啡,輕飄飄縈繞在耳畔時,像是貓爪撓在耳膜上。


    “沒有那麽可怕喲。雖然陰間的大門的確會打開,但我也並不是恩將仇報的人。”脖子上籠罩著突如其來的冷氣,尤浩宇不敢回頭,直愣愣地聽女人繼續說,“隻要拿起第一百根蠟燭許願,我就可以實現那個願望。那些人沒這個福氣,你想要試試嗎?”


    ……實現願望?


    想起媽媽的病,尤浩宇迅速扭頭。


    不是想象中齜牙咧嘴的駭人怪物,站在他身後的年輕女人容貌秀美溫和,一襲淡青色和服勾勒出修長身形,一言不發地笑著與他對視時,像極了霓虹國漂亮的女明星。


    見少年轉身,她緩步走到前者跟前,瑩白如玉的右手從和服長袖下略微探出,遞給他一根所剩無幾的白色蠟燭。


    不等尤浩宇回答,身旁的藺和便沉聲開口:“別理她。青行燈的最後一根蠟燭雖然能實現心願,卻也會在願望實現的同一時間奪走許願人的性命。”


    青行燈隻笑,沒說話。


    “既然能實現任何願望,”林妧若有所思,不懂就問,“如果我的心願是希望自己能長生不老,那會怎麽樣?”


    “不可以哦。”女人聽罷微微一笑,似乎對她產生了些興趣,“唯獨是與許願人性命相關的願望,這根蠟燭無法實現。”


    也就是說,隻要用上這根蠟燭,無論將來會得到金山銀山或是無上功名,那人都注定無法享受。至於犧牲自己的生命,去為別人許下願望……


    這樣的買賣無論怎麽想都不太劃算。


    “真沒意思。”


    林妧輕輕按住尤浩宇右手,拿過他手裏的蠟燭,用另一隻手把他往前推著走:“這種東西還是丟掉為好,留下來也沒什麽用處——姐姐,這玩意還是推銷給別人吧。”


    眼看蘇澤已經打開了房門,尤浩宇乖乖點頭,順著林妧的力道往房間裏走。


    與室外喧囂混亂的景象截然不同,這個房間裏安靜得恍如時間凝固。環顧四周隻有一片空空蕩蕩的白色牆壁,讓人看得心裏發堵。


    林妧心情不錯,幹勁十足:“與藺和一樣,怪談協會的成員雖然並非人類,卻一定也要受物理法則的製約,不可能進行空間移動。這個房間裏肯定存在密室或密道,隻要找到它,我們就能找到協會成員藏身的地方。”


    她說的不錯。


    藺和把目光悄悄放在身旁小姑娘的側臉,說不上此時是欣慰、驕傲還是失落悲傷。


    就這樣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在林妧即將轉過身時,青年終於用雲淡風輕的口吻問她:“今晚玩得開心嗎?”


    完全沒頭沒腦的奇怪問題。


    林妧茫然轉身,與他的視線在半空相撞。


    沒有任何征兆地,藺和居然朝她笑了一下。


    自從兩人相遇,他便一直保持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高嶺之花形象,一張臉雖然漂亮,卻從來都冰冷得如同雕塑,沒有多餘表情。哪怕有幾回嘴角輕輕勾起來,也是極為內斂且拘束,轉瞬即逝得好似一陣風。


    這是林妧頭一回見到他臉上出現毫不掩飾的笑,像是春天清澈的水流從唇角蕩漾而出,勾勒起柔和弧度。然後笑意一點點向上蔓延,最終淌入青年的深邃眼眸,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點亮一束幽幽微光。


    在周圍死氣沉沉的陰森環境下,這個溫柔純粹的笑容顯得格外突兀與不合時宜,滿帶著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林妧微微一愣,懵懂地眨眨眼睛。


    不對勁。


    不僅是藺和的笑,他問的那句話也同樣奇怪,根本就毫無邏輯。


    林妧微微張口,然而話語還沒從喉嚨裏出來,就毫無防備地感到身後傳來一陣劇痛——


    藺和不知怎地突然抬起右手,側掌不偏不倚砸在她後頸上。


    疼痛如同迅疾電流,從被擊打的頸椎猛然上竄,以閃電般的速度抵達大腦深處,擊碎所有尚且清醒的意識。來不及與他說上最後一句話,她便眼前一白,渾身無力地閉眼昏倒過去。


    完完整整地目睹這一幕,尤浩宇驚呆了。


    蘇澤被嚇得安靜如雞,一動也不敢動,半晌才壯著膽子問:“會長,你、你被妖怪附身啦??”


    藺和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發問,而是一把攬過林妧肩膀,讓她不至於摔倒在地,然後耐心將後者扶到牆角處坐好。


    再抬頭看向二人時,淺淺笑意盡數散去,臉上又恢複了一直以來毫無表情的冷峻神情。


    他的聲音冰冷得可怕,其間外露的殺氣再明顯不過,緩緩響起時,每個字都硬邦邦地錘在耳膜上:“一切都該結束了。”


    尤浩宇比蘇澤膽子大一些,滿腦袋漿糊地顫聲開口:“會長,什麽要結束了?你沒事吧?為什麽要打暈妧姐?”


    被黑色衛衣包裹的藺和安靜站在昏暗角落,渾身上下縈繞著凶戾與不詳的氣息。他定定看了兩人好一會兒,沉聲開口時聽不出有什麽情感波動:“都市傳說之夜,其實是一場獻祭。”


    他答非所問,語氣陰沉得可怕,兩人極快對視一眼,一言不發地聽他繼續陳述。


    “人類關於都市傳說的腦電波匯聚成意念體,從而創造出對應的各種生物。但意念體受限頗多,不僅沒有實體,一旦傳說的熱度逐漸減退,過少的腦電波不足以維持形態,意念體也會隨之消失。為了讓都市傳說成為真正存在的實物,而非依賴人類的意識存活,怪談協會應運而生。”


    蘇澤聽得一頭霧水:“什麽腦電波,什麽意念體?”


    “大概就是,”尤浩宇小聲解釋,“當很多人相信某個事物存在的時候,他們的意識就能真的把那東西創造出來;可一旦這個事物慢慢沒了熱度,相信它存在的人越來越少,它就會隨之消失。”


    藺和打量一番兩人的神情,微微垂下眼睛:“怪談協會的規矩,是在異次元空間裏展開祭祀,十三個人召喚出十三個都市傳說,然後以召喚者的性命為代價,換取傳說成真——也就是說,召喚者與他寫下的都市傳說,這兩者之間注定隻能存活一個。”


    蘇澤頭一回聽他說這麽多話,等費力把這段話消化完畢,才終於總結出一個意思——


    藺和與林妧,隻能活一個。


    “你……”


    蘇澤麵色慘白,聲音抖成篩子:“你要殺了妧姐?”


    “不是。”


    藺和神情淡淡,細長眉眼輕輕一瞥,如同一片羽毛劃過林妧臉頰。他的聲音同樣輕柔,卻帶著幾分篤定的、不可置疑的決意,像是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現在這樣就好。”


    兩個少年人同一時間愣在原地。


    “‘所有參賽者隻能存活一個’,這隻是我們為了能讓更多都市傳說完成獻祭,人為立下的規矩,並非協會的既定法則。”藺和垂下眼睫,似乎極輕極淡地笑了笑,“都市傳說之夜會在早上六點鍾準時結束,等她醒了,你們就一起離開吧。”


    “可是那樣的話……”蘇澤說話時帶了幾分遲疑的味道,煞白嘴唇抖個不停,“雖然林妧姐姐能活下來,可你也會因此消失啊!‘幸存者寫下的怪談會因為沒有得到等量交換的籌碼而徹底消失’,這是你親口告訴我們的,不是嗎?還是說——”


    他停頓片刻,不敢置信地皺起眉頭:“你已經決定好了,要豁出性命保護她?這也太衝動了!如果大家坐下來好好商量,說不定能找到活下來的方法。”


    “這不是一時衝動。”


    藺和從口袋裏拿出小刀,銀白色金屬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瘮人,像極了他冷冰冰的語氣:“打從一開始,我就已經下了決定。之所以陪你們走到這裏,隻是想讓她開心——我就是會長,難道還不了解協會的規定麽?”


    尤浩宇皺緊眉頭:“可你……”


    “我?”


    青年自嘲一笑,眼底陰沉得有如深淵:“和協會一樣,我也是被憑空造就的產物。像我這種人,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地存在過,消失了也不可惜。”


    怪談協會,本身也是一個怪談。


    協會裏的所有人都沒有過去,更談不上擁有什麽未來,打從剛出現起,就注定了隻是月複一月舉辦都市傳說之夜的工具。


    曾經的他活得像個機器,不僅從未體會過何為朋友、家庭與愛人,甚至連人類最基本的情感都少得可憐。


    直到今天夜裏,某種陌生的情緒陡然填滿心底,藺和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那棟老舊的別墅,不再透過監控攝像頭,而是親自踏上曾經看過無數遍的街道。


    他開始笨拙地學習如何與其他人相處、如何與怪物戰鬥,以及,如何習慣心底湧動的那股陌生情愫。


    即便全部都是虛假,即便林妧把他留在身邊,隻是單純地想要利用,可與她行走在夜間街道上的感覺……


    真的很不錯。


    尤浩宇不說話了。


    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藺和居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了必死的信念。哪怕知道自己會在最後關頭死去,卻還要陪他們一路走過來,從來都佯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未免也太——


    太過悲傷了一點。


    蘇澤的視線不斷來回於兩人之間,聲音低不可聞:“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藺和沒有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死寂一點點從靜止的空氣裏生長蔓延,如同令人窒息的水流,把在場所有人一並吞沒。


    最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尤浩宇。他低低垂著腦袋,原本清澈的少年聲線被壓得沙啞低沉:“妧姐要是知道了,一定會……”


    他話沒說完,忽然聽見身旁的蘇澤猛地倒吸一口涼氣,似乎是極為驚訝的模樣。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麽,還沒等尤浩宇轉身一探究竟,就聽見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


    “說什麽要讓我開心……如果有人因為我而死掉,我可不會有任何快樂的情緒。”


    “妧姐!”


    心髒不受控製地撲通撲通劇烈跳動,尤浩宇猛然抬起腦袋,正對上一雙亮瑩瑩的桃花眼。


    “還有,什麽叫‘從來都不存在’啊。”


    林妧從牆角站起身,手掌輕輕揉了揉被藺和擊打過的後頸,目光頗為無奈地凝聚在他臉上:“剛見麵時你凶巴巴地想要殺掉我;和酒吞童子戰鬥時,你即使被反噬到半死也要硬撐著擋在最前麵;遇上天狗後,你幫我擋下那一道重擊;最最重要的,還有你不久前打我的那一掌……今晚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我可是全都有好好地記在腦袋裏哦。”


    在青年驚詫的目光下,她笑著說完最後一句話:“如果非要說它們從沒發生,實在太殘忍了。”


    “林妧姐姐!”蘇澤瞪大紅彤彤的眼睛,差點哭出聲音,“你沒事吧?”


    “不用擔心。由於某些意外,我的身體和常人不大一樣。”她說著把目光凝聚在藺和身上,笑容更明顯了一些,“其實那種力道的打擊根本對我造成不了太大影響,你下手還是太輕。因為我想看看你究竟打算做什麽,所以將計就計假裝昏倒,稍稍騙了你一下,抱歉啊。”


    完全沒有誠意的道歉。


    不過也正是她的風格。


    麵對林妧時,藺和的神情雖然依舊淡漠,卻少了許多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傲,語氣也不自覺地柔和下來:“你不應該醒的。”


    “又不是在演苦情劇,不要擺出這麽傷心的表情。”她看一眼雙目通紅的尤浩宇,給了後者一個安慰性質的笑,繼而又把視線轉向藺和,“時限是六點鍾,六點鍾到的那一瞬間,如果我還活著,你就會消失,對吧?”


    還沒等對方回話,她又接著補上一句:“如果我剛好在六點鍾死掉,到那時你既要死去,同時又不該死去……事情會變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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