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可沒那麽多奇跡。


    船隻失事、王子被救到岸邊、素不相識的女人將他帶回家中……這些劇情總體看下來,正好和《美人魚》的故事完美契合。


    所以,代替愛麗兒救走王子的,其實是《美女與野獸》裏的女主角,而且這女主角還拋棄命中注定的真愛,和王子私奔了?既然他們之間有所關聯,那麽其餘的故事間會不會也存在著或多或少的聯係,形成一個龐大的童話宇宙?


    不管怎麽說,貴圈真亂啊。


    她想得入神,被身後冷不防冒出來的腳步聲嚇了一跳,轉過腦袋一探究竟時,恰好對上野獸先生的藍眼睛。


    長毛被水浸濕後,濕答答地貼服在他身體上,雖然用毛巾進行過擦拭,卻還是會不時掉落幾點冰冰涼涼的水滴,新換上的白襯衣早就濕透。傷疤與血口被粗魯地纏上了繃帶,深紅近黑的血漬終於被洗去,長長毛發呈現出漂亮且沉穩的棕色,看上去順滑又乖巧。


    他很少被人如此直白地打量,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隻能用最習慣的炸毛語氣凶巴巴回應:“看什麽看!”


    雖然因為太冷,說話時不停打顫、完全沒有威懾力就對了。


    看來他還是執著地貫徹著自己的人生目標:裝凶,掩耳盜鈴地裝——隻要自己覺得夠凶,世界就已經被他踩在腳下。


    亞當見她不再說話,露出了小朋友鬥嘴後勝利一方的得意神情,亮出手裏的一把木梳。


    他的鬃毛濃密且錯綜,許許多多粗壯的長毛糾纏在一起,讓梳子滑到一半就尷尬停下來。野獸向來沒有這方麵的耐心,直接猛地用力,梳子終於下滑的同時,也帶掉了一把毛發。


    林妧看得頭皮發疼,衝他招招手:“你過來,我教你。”


    亞當滿臉都寫著不情願:“我需要你教?做夢。”


    然後乖乖上前坐在椅子上,把梳子遞給她。


    林妧想,他還真說對了,這裏就是一場夢嘛。


    “梳頭發要從上往下,輕輕地滑下來。遇到打結的地方一定要有耐心,慢慢將它解開。”


    她一隻手拿著木梳,另一隻手按住野獸的腦袋。亞當毛發濃密,被水浸濕後籠罩著層冰涼清爽的觸感,但細細摸起來,又會感到從皮膚傳來的溫和熱氣。獅子的長長鬃毛摸起來別有一番風味,經過水流柔化後不再蓬鬆地四下炸裂,而是帶著股軟軟的獨特手感,似乎下一秒就會隨著水滴在掌心化開。


    跟前的亞當悶聲開口,仿佛猶豫了很久才說出這個問題:“……你不怕我?”


    林妧挑眉:“為什麽要怕你?”


    她倒是挺怕他哭,不知道該怎麽哄。


    “因為我是方圓百裏最凶殘的野獸啊!”亞當一本正經地轉身與她對視,“我傷害了很多人,隻要‘嗷嗚’叫上一聲,附近的人類沒有不落荒而逃的。”


    如果她不認識這家夥,或許會相信這番鬼話。


    但不幸的是,現在野獸先生站在她麵前,無論怎樣看,都像是一隻巨型的裝凶大貓貓,還是嗷嗚嗷嗚撒嬌的那種。


    更何況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被戴綠色帽子的凶殘反派……果然不管怎麽想都是一副很悲慘的樣子!一看到他就想起了自由又美麗的青青草原啊!


    林妧誠實回答:“可你傷害他們,不是因為那些人先圍攻你嗎?”


    亞當愣了愣。


    “那、那我性格也很糟糕,一言不合就會朝你發脾氣,稍不留神,還可能會……”


    林妧適時接話:“還會哭?沒關係,我很擅長安慰人。”


    野獸:……


    “那你不害怕我的長相嗎?”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說出這句話,“你也看到了,我跟你們長得完全不一樣,是個徹徹底底的怪物。他們都說,隻要一看到我的臉,任何女孩子都會被嚇得立刻哭出來——貝兒也是這樣,她一直躲著我。”


    他說到這裏抿緊嘴唇,然後努力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其實他曾經也是個人類,因為遭受詛咒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無法告知其他人,久而久之也就成為了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現在想來,他連身為人類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愚昧的小鎮居民將他看做食人的怪物,每當遇見他都會群起而攻之。久而久之,野獸便不再隨意出門,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城堡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朋友隻有一堵牆壁。


    或許是出於孤獨,他將一個名叫“貝兒”的小姑娘強製留在這裏。其實那個人是誰都無所謂,隻需要有人願意陪在他身邊,野獸就已經感到無比滿足,哪怕她拳腳相加、惡語相向。


    他渴望陪伴卻又自卑得認為自己不配得到陪伴,害怕孤獨卻又不得不讓自己置身於孤獨之中。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後,林妧是第一個主動笑著朝他搭話的人,可她的溫和讓野獸感到害怕——


    他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具破敗的醜陋身體、陰晴不定的糟糕脾氣與一棟老舊的古堡,像這樣的家夥,哪裏能得到如此溫柔的待遇呢?


    林妧似乎笑了笑:“他們之所以害怕你,不是因為長相,而是關於‘食人猛獸’以訛傳訛的謠言。當人類懼怕某種東西,不管它長成什麽樣,都不會討他們喜歡——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就沒有被嚇到,對吧?”


    見對方懵懵點頭,她語氣輕快地補充:“雖然你的長相和人類不太一樣,但萬事萬物總不能以人類作為唯一標準啊,森林裏的動物植物和他們都大不相同,難道你要說它們醜陋不堪?要我說的話,你的毛發非常漂亮——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的程度。”


    其實還想摸耳朵!獅子圓圓小小毛茸茸的耳朵真的超級可愛!想捏!


    可惜她沒能把這個願望親口說出來。


    在林妧話語落下的瞬間,城堡大門被人輕輕推開。明川與陸銀戈趁著夕陽搜刮了一些食材,接下來便輪到了她的做飯時間。


    *


    在這個夢境裏秋意漸濃、天氣轉涼,瑟瑟秋風中,要是能吃上一些清淡又溫熱的食物,毫無疑問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


    林妧端上餐桌的第一道菜,是被煮得奶白奶白的魚湯。個大肥美的草魚整個平躺在湯汁裏,翠色如玉的蔥花點綴其間,僅僅一個色彩的介入,就讓原本單調乏味的冷色調充滿活躍生機,叫人食欲大開。


    汁魚湯之所以會變成乳白色,是因為在熬煮製過程中魚肉所含的脂肪外溢,沸騰的湯汁讓脂肪粉碎成眾多細小的微粒,而魚體內的蛋白質則具有乳化作用,兩者相互融合後形成水包油的乳化液,湯汁因而顯出濃鬱雪白。


    好在廚房裏還剩下一些瓶瓶罐罐和雜亂粉末用以調味,魚湯剛一上桌,鮮美四溢的濃香便撲麵而來,盈滿在場所有人鼻腔。


    明川是第一次嚐到林妧的手藝,雙手捧著碗,小心翼翼喝進第一口魚湯時,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陡然睜大。


    溫熱水流溫度正好,帶著一點小小的燙意,無比順滑地途經舌尖、喉嚨與腸胃,剛一吞下就飄飄然四散開來,仿佛滲進了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所有角落都是暖洋洋的。


    湯汁煮得十分入味,草魚香濃的肉香還沒從來得及舌頭上散開,另一股清甜香氣就覆蓋住整個口腔。至於魚肉則軟滑得不可思議,稍一用刀叉觸碰便碎裂成零散的幾塊,放進嘴裏幾乎沒太大感覺,隻覺得有團軟軟的、帶著甜香的空氣碾轉於舌尖,再裹著魚香味兒滑到喉嚨裏。


    第二道菜,是經典的西式菜品——烤雞。


    他們倆除了魚,不知還從哪裏找到一隻活蹦亂跳的雞。陸銀戈自告奮勇來幫忙,在一陣子雞飛狗跳之後,終於成功將它斬殺洗淨,血水與腥味這兩個味覺的天敵被盡數去除。


    這個時代沒有烤箱,因此隻能自己架上柴火與架子炙烤。


    在火烤之前,要往食材雞的身體每個地方都塗抹上蜂蜜、鹽、黑胡椒與橄欖油,經過揉搓按摩,讓醬汁細膩地浸入每一絲纖維。為了讓它更加入味,林妧還在烤雞身體上用尖針戳了許多小孔,讓醬料能輕易滲進肉裏。


    如果隻有單調的雞肉,未免顯得過於油膩。各色各樣的蔬菜是這道菜的點睛之筆,等雞肉烤製完成,就可以將其放入巨大的盤子中央,周圍則圍滿烹飪完成的土豆、胡蘿卜、西蘭花和小番茄。


    亞當不會做飯,因此每天的食物都是開水煮蔬菜,如今乍一見到如此精致且豐盛的烤雞,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


    咬下烤雞的第一口,居然滲出了滾燙的汁水。汁水裹挾著鹹香、蜂蜜清香與肉香,等他把被烤得酥酥脆脆的外皮撕下來,咀嚼時能感受到牙齒碰撞在脆殼上的哢擦響聲。


    雞肉外皮被炙烤成飽滿均勻的棕色,內裏卻白白嫩嫩,順滑無比。順著雞肉紋路一口咬下,焦香入味的表皮包裹著鮮嫩肉塊,因為烤製的熟度把握得剛剛好,水分被充分鎖在肉裏,吃起來不柴不老,搭配精心調製的甜鹹醬汁,蜂蜜味道沁人心脾,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處。


    他已經很久沒吃過人類的食物,甚至於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都不敢奢望能在有朝一日吃上一餐。


    原來香噴噴熱騰騰的菜肴是這種味道,吃到嘴裏時幸福得快要流下眼淚。


    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野獸發出低低一聲嗚咽,圓圓的耳朵悄悄晃了晃。


    然後眼眶一紅,倉促低下腦袋。


    “誒誒誒,”林妧停下了銀叉,“你沒事吧?”


    亞當沙啞的聲音凶巴巴地傳過來:“我沒哭!我隻是……”


    他很努力地想了會兒借口,其間帶著哭腔哽咽了一下:“隻是不小心噎到了而已。”


    她可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他哭了。


    “好好好,”林妧說,“你慢點。”


    她又喝了口魚湯,興致之餘斜睨向陸銀戈:“怎麽樣?”


    “不錯。”陸銀戈少見地沒有表現出排斥態度,戲謔地抬起眼睛,“你的廚藝比你本人討喜多了。”


    林妧:“哦你給我吐出來混蛋。”


    慢吞吞吃完晚飯,天色已經很晚。


    明川自告奮勇承擔下洗碗的任務,結果被陸銀戈橫刀奪走,這一點在林妧的意料之中——以陸銀戈的性格,哪怕自己累成了老黃牛,也絕不會讓小朋友受一點折騰。


    當代教育的典型反麵教材。


    林妧簡單洗漱完畢,前往分配好的房間時,在走廊拐角處遇見了明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色昏沉,他的神色比起白天陰沉許多,黑黝黝的眸子裏看不出絲毫神采,一動不動站在角落時,像一尊漂亮卻僵硬的雕像。


    “為什麽要幫他?”


    他的半邊臉龐隱匿在黑暗裏,另一邊則暴露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之下。當明川沉著聲線開口,隨著呼吸起伏不定的睫毛像極了顫動的蝴蝶,翅膀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亮芒。


    他的聲音飄渺不定,聽不出情緒:“明明隻要把刀捅進他的脖子,一切就都結束了,不是嗎?你一直都是這麽做的。”


    林妧下意識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少年雖然處在低氣壓中,卻並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敵意,不知道為什麽,林妧總覺得他不太高興。


    “因為他在哭啊,不管是看起來多麽凶惡的人,隻要還會哭泣,就說明心底仍然存在著柔軟的地方。更何況——”


    她一步步向男孩靠近,說話時柔和的餘音隨著秋風卷入耳畔:“野獸在哭泣的時候,你也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吧?”


    明川後背微顫,倉促抬起眼睛。


    他沒想過林妧會注意到那麽微小的細節,或是說,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目光,更不會有誰費盡心思地揣測他表情之下的內心所想,然後像現在這樣溫柔又含蓄地對待他。


    就像做夢一樣。


    少年不由自嘲一笑——這裏的確就是貨真價實的夢境,無論是那些恐怖猙獰的怪物,還是願意施予他溫柔的林妧與陸銀戈,所有人都隻不過是虛無的假象,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


    林妧說著走到明川跟前,清淺笑意從眼尾勾起的弧度裏溢出來:“你覺得自己和他很像,對不對?”


    眼底薄薄的一層冰怦然碎裂,化為蕩漾著粼粼水光的湖麵。明川滿目驚詫地與她對視,微張了嘴卻欲言又止。


    林妧說的一絲不差。


    在見到野獸的瞬間,他幾乎同時就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他們同樣身陷囹圄、傷痕累累,從來不被任何人所愛,孤僻又冷漠地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


    像他們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得到所謂“幸福美滿”的結局,隻有死亡才是唯一歸宿——今天是野獸,不久之後便會輪到他。


    明川已經做好了目睹野獸死亡的全部準備,可萬萬沒想到,林妧並沒有下殺手。


    甚至於,她想幫他,僅僅因為那家夥在哭泣。


    真是個奇怪的人。


    那時他心裏一邊這樣想著,又一邊情不自禁地祈禱,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也能把自己帶出這片永無止境的深淵,這場周而複始的噩夢。他的情感是那樣真摯且強烈,可細想之下又倍感挫敗——


    無論林妧與陸銀戈是多麽溫柔親近,都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現實生活中。他們之間相隔了整整一個次元宇宙,永遠沒有交匯的可能。


    他莫名地開始嫉妒亞當,隻因為後者與他們處在同一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虛無又殘酷,可至少有人真真切切地陪在他身邊。


    身旁的林妧繼續低聲說著:“不管是誰,都會在某天遇到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以及願意保護他的人。野獸先生的詛咒一定能被消除,而你也總能遇見他們——隻要熬過最艱難的時候。”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在現實中經曆了什麽……但隻要有我和陸銀戈在,就絕不會讓你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是明川你的話,不管變成什麽模樣,哪怕是成為最最凶殘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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