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那大概是三個星期以前的事。此刻,西弗拉怒氣衝衝地離開了塞裏蒙,衝到房間的另一邊。她看見阿瑟獨自一人站在那兒,正翻閱一摞電腦打印文件。他傷心地翻了一頁又一頁,似乎想從厚厚的文件中尋找到一個埋葬於此的秘方,以此來延緩黑暗來臨。這時,他一抬頭,便看到了西弗拉。


    西弗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阿瑟博士,我向你道歉,真不該請那個人今晚來這兒來。畢竟他說了那麽多有關我們,你,還有——"她搖了搖頭,"我原以為這樣能教訓他一頓,可,可我錯了。他比我想像的還要淺薄、無知。要是我沒有叫他來就好了。"


    阿瑟有氣無力地說道:"現在講這些還有什麽用?隻要他不妨礙我工作,他在不在場與我何幹?再過幾個小時,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有什麽兩樣了。"他用手指著窗外的天空,"這麽黑暗!竟然這麽黑暗!當然,沒有未來那麽黑暗!不知道法諾和耶莫特在那兒。你沒見他們嗎?沒見?——西弗拉博士,你剛進來時說,在你最後要離開辦公室之前,出了點兒事,希望不太嚴重。"


    "湯姆博山發現的土簡不見了。"


    "不見了?"


    "他們一直放在保險櫃裏。我正準備動身來這兒之前,穆德林博士來了一趟。他想在去隱蔽所之前,核對一下譯文中的最後一個細節,一個他剛想出的觀點。可當我們打開保險櫃時,裏麵什麽都沒了,六個土簡全不見了。當然,我們還有副本,可是——原件,真正古代的東西——"


    "怎麽會這樣?"阿瑟問道。


    西弗拉苦不堪言地說:"這還不明顯?被那些信徒偷了。當黑夜來臨,世界被籠罩之後,也許能當他們的護身符用。"


    "有什麽線索嗎?"


    "我又不是偵探,阿瑟博士,任何證據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但是那些信徒除外,因為自從知道那些土簡在我手上之後,他們就一直想搞到手。噢,但願我對他們隻字未提!但願我沒給任何人提過這些土簡。"


    阿瑟拉著她的雙手說道:"別這麽擔心自責,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西弗拉瞪著他,非常驚訝。二十五年來從未有人這麽叫過她!不過她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畢竟,阿瑟上了年紀,況且隻是想表現出他的愛心。


    他說:"讓他們拿去好了,西弗拉,現在有沒有土簡已經沒有什麽兩樣了,真得謝謝那個人。一切都不會有什麽區別,對嗎?"


    她聳了聳肩膀。"一想到有個穿著信徒外衣的竊賊在我的辦公室門外轉來轉去,撬開保險櫃,盜走我親自發現的東西,我就異常憤怒。這簡直就像遭強暴了一樣。你能理解嗎,阿瑟博士,偷走土簡就像對我施暴一樣。"


    "我知道你很難受,"阿瑟說道,可說話的口氣卻表明他實際上根本就不理解,"看,看看那兒吧。今晚多維姆多麽明亮啊。過不了多久,一切都會漆黑一片。"


    西弗拉強擠出一付模棱兩可的笑容,轉身走開了。


    在她周圍,人們來來往往不停地忙碌著,檢查檢查這兒,討論討論那兒,跑到窗戶前,指指點點,嘀嘀咕咕。還不時有人衝進來,手裏拿著剛從望遠鏡觀察室傳來的數據。置身於天文學家中,她完全像個局外人,索然無味,無能無助。她想阿瑟宿命論中的某些東西或許已經傳染給了她,他似乎非常沮喪、失落,這一點不像他。


    她想提醒他,今晚並不是世界末日,隻是現代文明的循環。他們會重建一切的,就像自從貝克裏莫特有文明以來數十次——或二十次,或一百次——發生的那樣,那些藏起來的人出來後會重新創造一切。


    可是,把這一切告訴阿瑟,就跟阿瑟告訴她不必擔心土簡的丟失一樣,毫無用處。他希望整個世界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來抵禦這場災難,但是隻有極少數人把他的警告當回事,隻有那些少數藏在大學隱蔽所,藏在他人建的隱蔽所裏的人……


    比尼走過來問西弗拉:"我聽阿瑟說土簡不見了,怎麽搞的?"


    "對,不見了,讓人偷了。我後悔不該讓自己跟那些火焰派信徒有瓜葛。"


    比尼說:"你覺得是他們偷了土簡?"


    "我確信無疑。"她一臉苦相,"在發現土簡的消息首次向公眾披露之後,他們就帶話兒給我說,他們有對我非常有用的東西。我沒說過嗎?我猜沒有。他們想做一筆交易。這有點像阿瑟同那個大主教,管他叫什麽,弗利芒66之間的交易。弗利芒說,‘我們知道古語言的知識,這種語言是在以前的懺悔年內說的。’很明顯,他們有能破譯這種語言的字典、古文字母表,或許更多的東西。"


    "阿瑟從這中能得到什麽好處?"


    "得到了一點,不過足以證實信徒們確實擁有上次日食的天文記錄。阿瑟說這足以證明以前世界至少經曆過一次這樣的災難。"


    她繼續告訴比尼,阿瑟給了她從弗利芒那裏弄來的一些天文學方麵的文本殘片,是複印件。她讓穆德林看了。穆德林的確發現這些複印件對土簡的譯釋極有價值。可是至少信徒們


    這樣說過,西弗拉在把她的土簡拿出來讓他們看時卻舉棋不定。信徒宣稱擁有解釋早期土簡文稿的方法,也許真的有。弗利芒一再堅持要西弗拉給他們真正的土簡,他拿去複印,翻譯,卻又不願把自己手中用來解碼的資料給西弗拉。他不滿足於土簡的複印件,他一定要原件,否則,沒有什麽交易可談。


    "你就再沒有理會他了?"比尼問。


    "那當然。土簡一定不能離開大學。我對弗利芒說,給我們譯釋文本的方法,我們會提供你土簡的複印件,然後,我們可以各自搞自己的翻譯。"


    但是弗利芒拒絕了。文本的複印件對他毫無用處,因為他們很容易被當成偽造的贗品而拋棄。至於把文件給西弗拉,他絕對不會。他說,他手裏掌握的資料極其神聖,是專為信徒編寫的。給他土簡,他會給她提供譯稿,可一旦他擁有了這些文本,其他任何人都別想再看一眼。


    "說實話。我曾一度受到誘惑,差點兒成了一名信徒。"她說,"就是為了接近解碼的秘訣。"


    "你,信徒?"


    "我隻想弄到他們的文本資料。不過,一個念頭阻止了我。我拒絕了弗利芒!"這麽一來,由於沒有信徒可能會有的一些材料的幫助,穆德林翻譯起來非常吃力。很顯然,土簡上好像提到了眾神降給世界的某個將被熊熊大火燃燒的末日——可是穆德林的譯文很不完整,內容把握不大,並且所譯篇幅甚少。


    好了,不管怎麽樣,信徒們現在有了土簡,這比沒有土簡的可能性要大。這真讓人受不了。在即將來臨的混亂中,他們會舉起雙手揮著這些土簡——她的土簡——作為他們自己智慧和忠誠的證據而四處炫耀。


    "很遺憾,你的土簡不見了,西弗拉。"比尼說,"不過,也有可能土簡根本沒有被盜。那他們會在什麽地方呢?"


    "我才不那麽想。"西弗拉說。她淒慘地笑了一下,轉過身凝視著逐漸變暗的天空。


    安慰她的良策就是采納阿瑟的建議。世界不久就會結束,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可實際上這是自欺欺人,她從心眼裏不讚同這種讓人灰心喪氣的勸告。重要的是不斷地想到明天過後的日子——想到活下去,想到重建家園,想到抗爭,想到成功。像阿瑟那樣,聳聳肩膀,接受人類的沉淪,放棄所有的希望,失去信心,這根本沒用。


    一個男高音的出現打斷了她的沉思。


    "大家好!大家好!"


    "謝林!"比尼大叫道,"你來幹什麽?"


    新來者那胖乎乎的臉上笑開了花。"這裏氣氛怎麽陰森森的?我希望沒有人害怕。"


    阿瑟看到來人,不勝驚訝,怒氣衝衝地說:"謝林,你到這兒來幹什麽?我以為你在隱蔽所呢!"


    謝林哈哈大笑,肥胖的身體一屁股落到一張椅子裏。"讓隱蔽所見鬼去吧!那地方讓我心煩。我在這兒,這裏多有活力。你以為我沒有好奇心嗎?畢竟,我在神秘隧道裏走了一遭。我能從另一場黑暗中活過來,再說我還想看看那些信徒們一直在談論的星星呢。"他搓了搓了雙手,一本正經地說,"外麵真冷,鼻子也會結冰。多維姆今晚離我們那麽遠,好像沒有熱氣了。"


    白發蒼蒼的老校長氣得直咬牙,他突然大發雷霆。"你為什麽故意要搗亂,謝林?你來這兒閑逛有什麽用?"


    "我在這裏有什麽用?"謝林雙手一攤,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滑稽相,"心理學家在隱蔽所一文不值。現在不值,我不能為他們做任何事情,他們非常安全,在地底下什麽也用不著擔心。"


    "可萬一有個暴徒趁著黑暗衝進去了,怎麽辦?"


    謝林大笑。"一個要是不知道入口在何處,他能否在大白天進入隱蔽所,我都表示懷疑,更別說太陽落山以後了。可是一旦有人真的進去了,那麽他們需要能幹實事的人來保衛他們。我呢?體重一百多磅,既然幹不了什麽大事,為何還要蜷縮在那種地方呢?我更願意在這兒。"


    西弗拉聽了謝林的話,精神為之一振。她同樣選擇了在天文台度過今晚,而不是藏在隱蔽所。這也許是一種冒險,或是愚蠢的自負,但她相信自己能堅持看到日食的出現——如果跟那個神話有關聯的話,甚至可以看到星星的出現——保持神誌清醒。因此她決定不放過這樣一次經曆。


    現在,雖不能把謝林標榜為一個英雄,但他似乎同西弗拉抱有同樣的想法。這就是說,盡管幾個月前他做出了無情的預言,他還是認為黑暗帶來的影響畢竟不會那麽讓人驚慌失措。她聽說過神秘隧道及其對謝林造成的傷害,然而,他現在來了。也許他漸漸相信人們,至少有一些人,在最後關頭的適應能力要比他以前預料的更強。


    或許他僅僅是孤注一擲,西弗拉想。可能他更情願在今天晚上一下子就失去理智,而不是保持清醒的頭腦,從而逃避日後會麵臨的那些無數無法解決的問題——


    不,不是這樣。她再次陷入了極度悲觀的抑鬱之中。她把這種想法從頭腦中趕走。


    "謝林!"塞裏蒙大喊道。他徑直走了過來,同心理學家打著招呼。"還記得我嗎?塞裏蒙762。"


    "當然記得,塞裏蒙。"謝林邊說邊伸出手來,"好小子,你最近對我們不怎麽友好吧?不過,今晚免談,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但願能成為過去。"西弗拉壓低嗓子,咕噥了一句。她很反感地板著臉,往後退了幾步。


    塞裏蒙一把抓住謝林的手。"你剛才呆過的隱蔽所是什麽樣子?我聽說過一些情況,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樣子。"


    "是這樣,"謝林說,"我們設法說服了一些人,至少讓他們相信我們對世界末日預測是對的,讓他們作為曆史的見證。這些人已經采取了適當的措施。他們大多是天文台工作人員的家屬,薩羅大學教職員工的家屬,以及少數其他人等。我的夥伴莉利亞斯此刻就在那兒。說實話,要不是我那該死的好奇心,我想我也該在那兒。據說那兒有大約三百來人。"


    "我明白了。讓他們躲在裏麵以免黑暗——呃——還有星星使他們發瘋。當其他人都發瘋時,他們會堅持下來。"


    "太對了。信徒們也有自己的隱蔽所。我們還不能確定有多少人躲在裏麵——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他們也許隻有少數人,不過,很可能他們有上千人藏起來了,並且會在黑暗過後,首先出來控製這個世界。"


    "如此一來,大學小組那些人要做的便是阻止他們的行動了?"塞裏蒙問。


    謝林點點頭。"如果有可能。因為這不太容易辦到。全人類幾乎都瘋了。所有的大城市


    被大火燒毀了,也許一大群信徒會把他們所謂的秩序強加在留存的東西上——不,他們能活下來都很難。可是他們至少還有食物、水、光亮、住所和武器——"


    "他們還要更多的東西,"阿瑟說,"除了我們今天的記錄,他們有我們以往所有的記錄。這些記錄對下一輪的循環至關重要,這才是必須保存下來的東西,其它東西無關緊要。"


    塞裏蒙用口哨輕輕地長噓了一聲。


    "你們完全相信自己預測的一切都會如期出現!"


    "我們還可能有其它的看法嗎?"西弗拉嚴肅地問,"一旦我們目睹災難必然發生——"


    "對呀,"記者說,"你們必須做好準備。因為你們真理在手,這正像火焰派的信徒們擁有真理一樣。你們這兩種掌握真理的人所說的今晚即將發生的事情,要能有一半兒可信就好了。"


    她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但願你今晚在外麵呆著,在熊熊烈火的街道上遊蕩!可是,不能——不,你在這兒很安全!這可真是你莫大的榮幸!"


    "這很容易。"謝林說。他拽著塞裏蒙的胳膊,不緊不慢地說:"朋友,現在挑釁人真無聊。我們找個地方去談談,別妨礙其他人。"


    "好主意。"塞裏蒙說。


    可是他根本沒往房間外走。一些人圍著桌子開始了一場隨機變數棋比賽,塞裏蒙站著看了幾分鍾,棋手們都不說話飛快地玩著,塞裏蒙看不懂。他似乎很震驚,這些人全都相信世界末日12小時以後就會來臨,可還能如此專注地下棋。


    "來呀!"謝林又說了一句。


    "來啦,來啦。"塞裏蒙答道。


    他和謝林一起走出大廳。過了一會兒,比尼跟了出來。


    真是太氣人了,西弗拉想。


    她注視著多維姆明亮的天體軌道,在天空中熊熊燃燒。幾分鍾前天空已經暗下來了嗎?沒有,不會的,她告訴自己,這不可能。多維姆仍然在那兒。這隻是想像。現在天空看起來十分奇怪,多維姆是僅存的太陽。她以前從未見過如此深紫色的天空,不過外麵的天空不全是黑暗陰沉,仍然有足夠的光線,除了那個小太陽比較模糊外,外麵一切都還清晰可見。


    她再次想起了丟失的土簡,然後又把它從頭腦中趕了出去。


    還是玩遊戲的人的主意不錯,她告訴自己。隻要能坐下來,就可以放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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