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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微說:“你們都可以在心中聽見我的聲音,也都可以自由地以思想回應,我會讓你們互相之間都聽得到。而且,想必你們都知道,我們的船艦彼此間距離夠近,精神力場藉著普通光速傳遞,不會造成任何延遲與不便。首先我要聲明,我們今天來到此地,是經過精心的安排。”


    “怎樣的安排?”這是布拉諾的聲音。


    “並非以精神幹擾的方式。”諾微說:“蓋婭從不幹預任何人的心靈,那不是我們的作風,我們隻是利用各人強烈的企圖心而已。布拉諾市長想要即刻建立第二帝國,堅迪柏發言者想要成為首席發言者,我們隻要充分鼓舞這些欲望,然後因勢利導,再善加選擇運用就行了。”


    “我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帶到這裏來的。”堅迪柏以生硬的語調說——他的確知道。現在他終於明白,當初自己為何那麽急於奔向太空,那麽急於追蹤崔維茲,而且那麽肯定自己能夠應付一切——這都是因為諾微,喔,諾微!


    “你是一個特例,堅迪柏發言者。雖然你的企圖心熾旺,可是你也有溫柔的一麵,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捷徑。你所受的教育,讓你認為某些人各方麵都不如你,而你會對他們表現出親切與同情。我利用你這個特點引你上勾,對此我/我們感到非常慚愧,唯一的藉口是銀河的未來已經岌岌可危。”


    諾微停頓了一下,她的聲音(雖然她並非使用聲帶發聲)變得越來越陰鬱,表情也越來越深沉。


    “時間已經很急迫,蓋婭不能再等下去。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端點星的人發展出了精神力場防護罩,如果再給他們一代的時間,它就會進步到連蓋婭都無法穿越,那時他們便能隨心所欲地使用有形武器,整個銀河都將無法與之抗衡。一個端點星模式的第二銀河帝國,將不顧謝頓計畫、川陀與蓋婭的反對,在極短時間內建立起來。因此,蓋啞必須設法在防護罩尚未盡善盡美之前,便誘使布拉諾市長提前行動。”


    “接下來再說川陀。謝頓計畫能進行得完美無缺,是由於蓋婭努力使它維持在正確的軌道上。過去一個多世紀的首席發言者,是有史以來最閑散的幾位,川陀也因而變得無所事事。然而如今,史陀·堅迪栢迅速崛起,他一定會成為下一代首席發言者。在他的領導下,川陀將變成積極的行動派,必定會集中力量發展有形武力,也會察覺到端點星的威脅,進而采取實際行動。如果在端點星的防護罩發展完善之前,堅迪柏就對端點星采取行動,那麽謝頓計畫便能有始有終,最後建立起第二銀河帝國——不過那是一個川陀模式的帝國,端點星與蓋婭都將無法接受。因此,蓋婭必須設法在堅迪柏當上首席發言者之前,便誘使他提前行動。”


    “幸好,蓋婭經過數十年的精心策劃,總算在最適當的時候,將兩個基地的代表請到了最適當的地點。我不厭其煩地將整個經過重述一遍,主要是想讓端點星的葛蘭·崔維茲議員能夠了解。”


    崔維茲突然打岔,但仍然拒絕使用思想溝通,他以堅定的口氣說:“我不懂,用這兩種模式建立的第二銀河帝國有什麽不好?”


    諾微說:“以端點星模式建立的第二銀河帝國,將會是一個軍事霸權帝國,依靠武力建立,依靠武力維持,最後終將被武力摧毀。它會是第一銀河帝國不折不扣的翻版,這是蓋婭的看法。”


    “以川陀模式建立的第二銀河帝國,將會是一個父權式帝國,依靠數學建立,依靠數學維持,在數學的框架之中,它永遠是一灘死水。那將會是死路一條,這是蓋婭的看法。”


    崔維茲說:“蓋婭又能提供什麽其他的選擇?”


    “一個更大的蓋婭!將銀河變作蓋婭星係!每個住人行星都像蓋婭一樣有生氣,每個活生生的行星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更宏大的超級生命體。每一個不住人的行星也都參與其中,甚至還包括每一顆恒星、每一小團星際氣體,也許連中央大黑洞都是其中一分子。這是一個活生生的銀河,能以無法預見的方式帶給各類生命無盡的福祉。它與過去任何生命形式都截然下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命,不會再重蹈過去那些古老的錯誤。”


    “但是會再產生新的錯誤。”堅迪柏以諷刺的口吻喃喃說道。


    “我們有蓋婭累積的上萬年經驗。”


    “卻未曾在銀河的尺度上實驗過。”


    崔維茲懶得去聽這些瑣碎的對話,他的問題直指核心:“我在這件事裏究竟扮演什麽角色?”


    蓋婭的聲音透過諾微的心靈發出了如雷巨響:“選擇!到底應該采用哪一種模式?”


    接下來是長久而絕對的靜寂。最後,在萬籟無聲中,崔維茲以細弱但仍不服氣的聲音(這回終於是心靈的聲音,因為他驚訝得啞口無言)問:“為什麽是我?”


    諾微說:“縱使我們體認到,端點星或川陀將變得強大而無法遏製,甚至更糟——兩者同時壯大,展開致命的拉鋸戰,把整個銀河都陪葬掉——我們仍舊不能采取行動。為達到我們的目的,我們需要一個不平凡的人,一個具有正確判斷力的人。結果我們找到了你,議員——不,我們不能居功,其實是一個叫康普的人,幫川陀的人找到了你,不過他們並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他們尋找你的行動,吸引了我們對你的注意。葛蘭·崔維茲,你有一種難得的天賦,知道凡事該怎麽做才正確。”


    “我否認。”崔維茲說。


    “你的直覺的確常常很靈,這一次,我們要你為了整個銀河,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也許你不想承擔這個責任,也許你會盡可能不做選擇。然而,你將了解自己責無旁貸,你將感到絕對肯定!然後你就會做出抉擇。我們發現了你以後,就知道尋找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我們努力了許多年,誘發了一連串的事件,在避免直接精神幹預的情況下,試圖促使你們三位——布拉諾市長、堅迪柏發言者、崔維茲議員,同時來到蓋婭附近。如今,我們終於做到了。”


    崔維茲說:“在此時此地,就目前的情況看來,蓋婭——如果你希望我如此稱呼你——難道你不能同時擊敗市長和發言者嗎?即使我什麽也沒有做,難道你就不能逕行建立那種活生生的銀河嗎?可是你為什麽不那麽做呢?”


    諾微說:“我不知道我的解釋能否讓你滿意。蓋婭是在兩萬年以前,藉著機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曆史上有一段短暫的時間,機器人曾經是人類的好幫手,不過這種情形早已不存在。它們曾向我們明白詔示,我們唯有將機器人三大戒律的對象擴及所有生命,並且嚴格奉行不渝,才能永遠存活於銀河中。因此,我們的第一戒律是:‘蓋啞不得傷害生命,亦不得坐視生命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在我們的曆史上,我們始終遵循這個戒律,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結果我們現在卻進退維穀。我們雖然有一個活銀河的遠景,卻不能強迫銀河的千兆人類,以及其他無數的生靈接受,這樣可能會造成重大傷害。但我們也不能坐視銀河走上毀滅之途,因為我們也許能阻止這場災難。我們不知道究竟應該行動還是不行動,才能將銀河的犧牲減至最低程度。而如果我們選擇行動,也不知道應該支持端點星,或是應該支持川陀。這要由崔維茲議員來決定。不論他的決定是什麽,蓋婭都會心甘情願地遵從。”


    崔維茲問道:“你要我如何決定?我應該怎麽做?”


    諾微說:“你有一台電腦。端點星的人製造這台電腦時,不知道做出了比預料中更精良的產品;那台電腦摻入了蓋婭的一小部分。將你的雙手放在終端機上,然後靜下心來沉思。你也許會認為,比如說,布拉諾市長的防護罩沒有絲毫漏洞。如果你那麽想的話,她可能就會立刻開火重創或擊毀另外兩艘船艦,然後以武力征服蓋婭,接著再去攻占川陀。”


    “而你們不會阻止?”崔維茲大吃一驚。


    “絕對不會阻止。如果相較之下,你確定由端點星統領銀河所造成的傷害最小,那我們樂意幫助端點星達成目標,即使本身遭到毀滅也在所不惜。


    “反之,你也可能支持堅迪柏發言者的精神力場,用電腦輔助的攻擊力助他一臂之力。如此一來,他必定會掙脫我的束縛,把我推到一旁。然後他就會調整市長的心靈,將她的艦隊置於自己控製之下,再以有形武力攻占蓋婭,確保謝頓計畫的至尊地位,而蓋婭也不會阻止這種發展。”


    “或者,你會認同我的精神力場,加入我這一方。如果這樣的話,活銀河的計畫就可以立即展開,隻不過這個目標不可能立即完成,不會在這一代或下一代完成,而是需要許多世紀的苦心經營,而在此期間,謝頓計畫仍將繼續進行。現在選擇權完全掌握在你手上。”


    布拉諾說:“等一等!下要急著做出決定,我能發言嗎?”


    諾微說:“你可以自由發言,堅迪柏發言者也一樣。”


    於是布拉諾說:“崔維茲議員,上次我們在端點星分手時,你曾對我說:‘將來總有那麽一天,市長女士,你會求我幫你的忙。那時我會依照自己的決定行事,可是,我不會忘記過去兩天的遭遇。’我不知道當時你是否已預見了今天,或是直覺感到會發生這種事,還是真如這個大談活銀河的女子所說,你具有一種正確無比的判斷力。無論如何,總之被你說中了。現在我要代表聯邦請求你幫一個大忙。”


    “也許,你會覺得這是報複我的好機會,因為我曾經逮捕你,然後又把你放逐。但是請你記住一件事,我之所以會那麽做,完全是為了基地聯邦著想。即使我做錯了,甚至是出於自私自利才那麽做,也請別忘記那隻是我個人的行為,與聯邦毫無關係。不要為了報複我個人對你的迫害,就毀掉整個聯邦。請記得你是基地人,而且是個堂堂的人類,你不希望在川陀那些冷酷數學家製定的計畫中,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符號:或是在生物和無生物混為一談的銀河裏,做一個連符號部不如的小分子。你希望你自己、你的後代子孫、你的骨肉同胞,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有機體,每一個人都擁有自由意誌,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別人或許會告訴你,我們的帝國將走向血腥和悲慘的命運——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們有自由意誌,可以選擇究竟要不要那樣做,而我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無論如何,懷抱著自由意誌而被擊敗,也勝過像個機器上的鑲齒那樣無意義地活著。請你注意一點,蓋婭視你為擁有自由意誌的人類,請你為它做出抉擇,因為蓋婭的分子都無法做決定,他們的結構使他們失去這種能力,所以必須求助於你。如果你下令,他們還會心甘情願地自我毀滅,你希望整個銀河都變成這樣子嗎?”


    崔維茲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自由意誌,市長。我的心靈也許被巧妙地動過手腳,好讓我做出某一方樂於見到的選擇。”


    諾微說:“你的心靈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如果我們能調整你的思想,讓你做出有利於我們的決定,這次聚會就根本多此一舉。假使我們真的那麽毫無原則,大可逕自展開我們認為最有利的行動,根本不用考慮人類全體的需求與福祉。”


    此時堅迪柏說道:“我相信現在該輪到我發言了。崔維茲議員,不要囿於褊狹的地域觀念,即使你出生在端點星,也不該把端點星的地位置於銀河之上。過去五個世紀以來,銀河一直依循謝頓計畫在發展,不管是基地聯邦之內之外,謝頓計畫都始終進行得很順利。”


    “你一直都是謝頓計畫的一部分,相較之下,你的基地人角色根本不算什麽。不要為了褊狹的愛國情操,或是由於對實驗性的新方案抱持浪漫的憧憬,而做出任何破壞謝頓計畫的舉動。第二基地人絕不會阻礙人類的自由意誌,我們是心靈的導師,而不是獨裁者。”


    “我們所規劃的第二銀河帝國,與第一帝國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回顧人類過去的曆史,在超空間旅行出現之後的數萬年間,銀河從未有過連續十年的太平歲月,總是不時有人慘死於流血事件,即使在基地的承平時期也不例外。如果你選擇布拉諾市長,這種情況將永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可怕的慘劇會一再循環。謝頓計畫最後必能解救人類脫離苦海,但代價並不是變成銀河無數微塵之一,也不必將人類貶抑到與青草、細菌、灰塵同等的地位。”


    諾微說:“堅迪柏發言者對第一基地帝國的批評,我非常同意,可是他闡述的第二基地帝國遠景,我卻完全無法苟同。位於川陀的那些發言者,他們該算是具有獨立自由意誌的人類,而且始終都是如此。然而,他們能夠避免惡性競爭、政治傾軋、不惜任何代價向上爬的行為嗎?在圓桌會議上,難道沒有齟齬甚至仇恨嗎?你敢永遠追隨這樣的導師嗎?你問問堅迪柏發言者這些是否屬實,要他以人格擔保據實回答。”


    “不必要求我以人格擔保,”堅迪柏說:“我願意承認,在圓桌會議上我們的確有仇恨、鬥爭、出賣與背叛的行為。不過一旦做成決定,我們就會全體服從,從來沒有例外。”


    崔維茲說道:“假如我不做選擇又如何?”


    “你必須選擇,”諾微說:“你會曉得逃避是不對的,然後你會做出選擇。”


    “假如我有心嚐試,卻力有未逮呢?”


    “你必須選擇。”


    崔維茲又問:“我有多少時間?”


    諾微答道:“直到你肯定為止,不論花多長時間都沒有關係。”


    崔維茲坐在原處開始沉思。


    其他的人也都很安靜,崔維茲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脈搏。


    然而,他仍舊能聽見布拉諾市長堅定的聲音:“自由意誌!”


    還有堅迪柏發言者斷然的聲音:“指導與和平!”


    諾微則以充滿期盼的口吻說:“生命。”


    崔維茲轉過頭來,發現裴洛拉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於是他說:“詹諾夫,這些話你都聽見了嗎?”


    “我都聽見了,葛蘭。”


    “你有什麽看法?”


    “決定權並不在我。”


    “我知道,可是你有什麽看法呢?”


    “我不知道。這三種選擇都令我膽戰心驚。不過,我忽然冒出一個很特別的念頭……”


    “什麽念頭?”


    “當我們剛進入太空時,你曾經讓我看過銀河的顯像,你還記得嗎?”


    “當然啦。”


    “你把時間加快,讓銀河的旋轉變得肉眼可辨。我彷佛預料到會有今天這一刻,竟然脫口而出說:‘銀河看起來好像一個生物,正在太空中不停地爬行。’你認為,就某個層麵來說,銀河是不是早已經是活的了?”


    崔維茲回想起那一幕,突然之間感到萬分肯定。同時他還記起自己曾經直覺地認為,裴洛拉特也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於是他猛然轉過身去,不讓自己再有任何空檔思考、懷疑或猶豫。


    他將雙手放到感應板上,聚精會神地驅動意念,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意念能有那麽強。


    他做出了自己的抉擇——一個關係到整個銀河命運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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