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硯剛準備稍微解釋一下,卻見裏間的簾子被掀開了。


    一個五十左右的男人掀開簾子走了出來,他邊走邊扭頭看後麵,嘴裏忙不迭道謝:“真是謝謝譚醫生了,我感覺好多了。”


    “不客氣。”一道清透又洪亮的聲音傳出來,緊接著一道高大身影從垂簾處走了出來。


    遲漾立刻警覺地看了過去,這人穿著幹淨的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白大褂下麵是一條幹淨的卡其色棉布褲子,整個人幹淨又清爽,十分符合醫生的形象。


    遲漾目光往上,看見他那張剛從暗處露出來的臉,這醫生看起來年逾古稀,但看起來精神抖擻,滿麵的紅光,尤其是那雙眼,神采奕奕,並帶著少年人的清澈,全然不像普通老人那般渾濁。


    即便他將妖氣斂得很好,但遲漾一看見他,就能看出他不是人類。


    然而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遲漾對上他那雙神采奕奕的眼時,覺得熟悉且親切。並且感受到一種祥和而溫潤的氣質,她甚至不太敢相信,具有如此氣質的譚醫生會害人。


    與遲漾一樣,陸景驍和薑硯也都看了過去,細細打量著這個所謂神醫。


    譚醫生好像也發現了他們,他站在垂簾處怔愣了很久,直到一個病人過去找他,他似乎才回過神。病人熱情地拉著譚醫生講述自己的病情,譚醫生微笑附和,餘光卻一直掃向遲漾處。


    譚醫生與病人交談片刻,便將病人帶進了裏間,他進去前,扭頭看了薑硯一眼,正撞上薑硯森冷的目光,他不由打了個寒戰,加快速度走進了裏間。


    遲漾看著垂下的門簾,問薑硯:“是他嗎?”


    “說不清。他肯定是個妖,但我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上的煞氣,所以不敢斷定他吸食了人類精氣。不過既然他是在這一片活動的妖,我們會會他也沒壞處,至少可以打探一下情況。”


    三人這邊正說著話,門簾後又走出一人,這次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大約是譚醫生的學徒,出了門簾,就直接朝三人走了過來。


    他停在了薑硯麵前,恭敬地微彎著腰,“譚醫生讓我請您三位進去一趟。”


    他用的是敬語,看來譚醫生並沒有與他們為敵的意思?


    薑硯點點頭,帶著遲漾和陸景驍,一起跟著學徒進了裏間。


    診室的裏間跟普通診所沒什麽差別,設了兩張病床,堆放著藥品和醫療器械。


    不過領路的學徒並沒有停下,帶著他們繼續往前,繞過幾十個醫療箱搭起的半麵牆後,那邊出現了一道小門。從小門進去,就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此時譚醫生正站在中間天井下的一棵槐樹下等著他們。


    一見到三人,譚醫生先恭敬地鞠了個躬,“我知道您為何而來,但能不能請您給我一點時間?”


    他鞠完躬,高大的身軀直起來,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看向薑硯。他年紀不小了,臉上遍布皺紋,原本平靜而祥和的神情,此時變得有些悲傷起來,似乎在掩隱著某種情緒。


    薑硯淡淡看著他,“為什麽?”


    譚醫生笑了,“我一輩子救死扶傷,現在就要離開了,我想做好最後一天。等今天結束,我就隨您處置。”


    他似乎對自己的結局已經清清楚楚,似乎能看到自己的死期將近,並早就對此做好了準備。


    “我憑什麽相信你?我怎麽知道你不會伺機逃跑?”


    “從我做出那個決定開始,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每多活一天對我來說就是多受一天的煎熬,我早做好了準備,甚至是期待有人來結束我的這種生活。我怎麽會逃跑呢?”老人始終帶著祥和平靜的神情,似乎對死亡毫無畏懼了,“而且你們三位也多少能探知我的修為,在你們麵前,我根本跑不掉。”


    薑硯沉默了。


    老人祥和的神情裏又出現了那絲悲傷,“我隻求今天能繼續救治完自己的病人,算是臨死的願望,也算替自己贖罪,也算是為自己的一生畫下一個圓滿的句號。”


    譚醫生說著,深深鞠了一個躬,“算是我求您了。”


    薑硯冷眼看著他,片刻後,說道:“我們就在院子裏等你,天黑時必須出現在我們麵前。”


    譚醫生這才直起身,滿眼感激地看著他,“您跟傳說中的不一樣,您的內心還是很溫柔的。”


    陸景驍在一旁忍不住想笑。溫柔的薑硯?什麽奇怪的存在,想想就可怕。


    溫柔的大妖怪薑硯瞬間黑了臉。


    譚醫生禮貌地衝陸景驍和遲漾也笑了笑,隨即微微鞠躬示意,這才離開院子,去前麵繼續看診。


    正是春季,鄉野風光極好,院子裏的大槐樹蓬勃生長,三人就著院子裏的躺椅坐下,安閑得等著譚醫生。


    遲漾靠在躺椅上,透過槐樹的枝葉看著蔚藍晴空,自言自語道:“我覺得譚醫生不想那種會害人的妖,我覺得他很親切。”


    遲漾說不上來為什麽親切,但她看見譚醫生總有種看見植物的親切感,甚至那種親切感更為濃重。並且他還著一種祥和平靜的氣質,實在不像凶狠的妖。


    “我覺得也不太像,”薑硯頓了頓,躺在椅子上側了個身,目光落在遲漾線條柔和,肌膚白皙水嫩的側臉上,“但很多事情是說不定的,而且很有很多妖怪極其擅長偽裝。”


    被薑硯背對著的陸景驍隻想感歎:妖怪也是如此重色輕友,人間果然不值得。


    三人在後院閑聊,前堂譚醫生正兢兢業業過好自己的最後一天,以最敬業的精神對待自己最後一批客人。


    天黑後,他就要死去,但他一如往常地接待著病患,盡自己的努力救治他們,減輕他們的痛苦。他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平靜而祥和,情緒並沒有因為即將到來的死亡而產生任何波瀾,任誰也看不出,他們的神醫即將離世。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小院子裏,四廊的燈都亮了起來。一個個小燈泡鑲在廊簷處,發出微弱的光芒,像一顆顆星光,將院子籠在一層暗淡的光暈中。


    整個院子顯得靜謐而幽遠。


    終於,天黑透了,譚醫生送走最後一名患者,像往常一樣落了門,然後有條不紊地換下白大褂,仔仔細細洗手。


    所有的一切,都跟以往的無數天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後院多了三位客人。


    天黑時,薑硯已站了起來,好整以暇地等著譚醫生,遲漾跟陸景驍也跟著站了起來。


    沒多久,那扇通往前廳的門就被人推開了,譚醫生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他步伐穩健的走進了院子,顯然已做好了準備,絲毫不見慌亂。


    走到三人麵前,他一如下午那般,恭恭敬敬鞠了個躬,“感謝三位給我時間,讓我完成自己的心願。我也會說話算數,任由三位處置。”


    “處置的事先放一邊,”薑硯揮了揮手,“你先跟我們說說具體怎麽回事。”


    “是。”


    譚醫生恭恭敬敬地回答,隨即直起身,看著麵前三人,身形微抖,接著,屬於他的那股妖氣就鋪天蓋地湧了出來,瞬間充斥整個院落。


    陸景驍驟然一驚,立刻用結界封住了院子。


    譚醫生的妖氣過於濃重,而且極讓妖怪垂涎。


    當他釋放出妖氣的一瞬間,另外三人就嗅到了濃重的屬於人參的氣味。他是一株成了精的萬年人參。


    人參原本氣味就重,成了精後,妖氣更重。而人參這一族,向來沒有什麽戰鬥值,而又因為其驚人的功效,經常成為精怪甚至人類的食物,所以為了活下來,它們必須極擅躲藏偽裝,就連人類社會都有一種說法——山裏的人參是會跑的。


    怪不得他修為一般,掩藏氣味的本事卻那麽厲害。


    當然,人參精當醫生,能成為神醫也是情理之中了。


    然而讓三人不明白的是,人參這一族可不是寄生生活,並且屬於祥瑞靈木,是不會害人的,難道吸□□氣的事跟他無關?可他所說的贖罪又是什麽意思?


    譚醫生自然看出了三人的疑惑,緩緩將事情說了出來。


    他原本是長白山上的一株人參,活了萬年,後來被挖參人挖出來,帶來了這裏。這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當時很多挖參人聚集在這一片,大家基本都以挖參為生,所以就有了這麽一個“高參村”。


    而譚醫生因為是萬年老參,十分難得,就被當時的族長當做聖物供在了祠堂。人參原本就是靈木,得天地眷顧,吸收日月精華,又尊享族人香火供奉,所以很快成精了。


    因為享受了族人的香火,人參精生性純良,自然是要回饋族人的,所以上百年來,不斷變幻身份為族人治病療傷。


    數百年下來滄海桑田,到了近些年,以前的族人觀念已經淡了,大家也早不以挖參為生了。現在的人也早已不是當初供奉他的那些人了,就連當初供奉他的廟也被扒了。然而他習慣了跟人類相處,也習慣了行醫救人,所以繼續開診所行醫。


    雖然沒了廟,沒了供奉,但他的本體被當年那個族長的子孫好好得保護了起來,他已經可以靠吸收日月精華活下去。


    然而兩年前,族長的子孫出於資金問題,要將萬年老參賣出去,但又舍不得,最終將老參一分為二,將其中一部分賣了出去。


    譚醫生雖是萬年老參,但是心地純良,常年以救死扶傷為己任,雖然救下無數生靈,功德無量,但始終無錢無勢。在如今的人類社會,他就個窮醫生,根本沒能力去買回自己的本體。若讓他坑蒙拐騙,他又實在過不了自己的良心這一關。


    最終,他的本體隻剩下一半,雖然對於植物係精怪來說,依舊可以存活,但他也是元氣大傷,別說是行醫救人了,他自己都躲在深山裏修煉了大半年,才勉強恢複一些。


    不過也算是上天眷顧,那段時間,他無意間得到了一個寶貝,他不清楚是什麽東西,但卻能幫助他吸收天地靈氣,幫助他恢複,所以他就一直將這個東西帶在身邊。


    這時,三人都聽出了苗頭,這東西肯定就是遲漾的魂魄碎片了。


    薑硯率先開了口,“現在東西在哪兒?”


    他們三人進來後,也嚐試過尋找,但完全沒有感受到碎片的氣味。若說孟洋事件中,無法感知到碎片的存在,那是因為碎片融入了生命體中,氣味被完全掩蓋,但老參性格溫和,顯然不會做這種血腥狠毒的事,那麽為什麽感受不到碎片氣味呢?


    譚醫生笑了笑,繼續不急不緩道:“一個月前,有大妖向我要那個東西時,我就知道它不簡單了,它很可能會給我招致災禍,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做好了準備。”


    原來在一個月前,有個大妖找到了譚醫生,想要他手中東西。譚醫生本就不在乎身外物,隻是這個東西他要用來續命。當時,他覺得,隻要自己活著,隻要自己有一口氣,就可以繼續救人,他就願意一直活著。所以並不同意將東西交出去。


    後來那個大妖提出跟他交換,說有秘傳法術可以幫他續命。


    譚醫生隻想踏踏實實行醫救人,完全不想跟大妖們有什麽糾纏,所以不疑有他,等大妖將陣法刻進他體內後,他就將東西交了出去。


    可是他沒想到,接下來的日子,開始不斷有不明原因變得體衰的人來診所求治。他經過一番察看,這才終於醒悟,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是他自己!


    他續命的方法竟是吸食無辜人類的精氣,以他人的命來延續自己的命!


    作者有話要說:  醫生,醫生,醫生!!前麵有伏筆的!!


    最後,感謝一下醫護人員,疫情期間辛苦了,希望好人永遠有好報。


    第69章


    他續命的方法竟是吸食無辜人類的精氣, 以他人的命來延續自己的命!


    三人聽到此處,內心極為震撼。這個大妖怎麽會如此殘忍?


    人參精一輩子以救死扶傷為己任,古道熱腸, 仁心仁術, 現在竟讓他以殺人為生。他心靈受到的煎熬估計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就好像逼迫一個熱愛寵物的人去虐殺寵物一樣,殘忍到令人發指。


    這是一種深層次, 對心靈的折磨, 讓人身不如死, 怪不得譚醫生等不及有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清清白白一輩子, 行醫救人一輩子, 最後全都毀了。每當想起這一點,譚醫生哪裏還能踏實過日子?


    竟然是以無辜人類的命來延續自己的生命!


    說到此處, 始終平靜而祥和的譚醫生早已潸然淚下,“我已是渾身罪孽,早一天結束生命,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解脫。我早就該死了, 但我察覺這件事也沒多久,並且我知道,天道是不會放過我的,我的懲罰會來的。現在, 你們來了,我很欣慰,我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還沒有被放棄。”


    他的情緒激動起來,說話開始語無倫次,內疚自責深深煎熬著他,但他一直壓抑自己的情緒,比往常更為賣力地救死扶傷,隻為減輕一點點身上的罪孽。


    過度的壓抑和壓力,讓他幾近崩潰,這種心理壓力,能將人逼瘋。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一直平靜祥和,像個經久歲月曆練的紳士,波瀾不驚,此時卻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遲漾走過去,蹲了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澄澈地看著他,“你能告訴我們,那個大妖是哪一天來的?他是誰嗎?你認真想想,也許還可以救那些正被你吸□□氣的人。”


    情緒極其激動的譚醫生帶著滿臉淚痕看著遲漾,莫名心緒就穩了一些,他仍在嗚咽,意識卻還保持著一點點的清明。


    一想到也許還可以救那些被自己吸食的人,他努力保持平靜,認真回憶,“應該是2月18,我記得很清楚。但我不知道他是誰,他修為極高,沒有露出一點點妖氣,即便露出,也不是我能辨識的。”


    遲漾心頭難得的湧起一絲恨意,這次的事除了傷害到了外婆和趙小枝以外,譚醫生也是無辜的受害者,他是如此心地善良的一個妖,不僅沒有做過任何惡,還善行無數功德無量,居然被那個大妖如此折磨,生不如死,而那個大妖拿走寶物,逍遙度日,這個世界怎麽會這麽不公平?


    她第一次動殺機,第一次想揪出這個妖,第一次想親手了結這件事。


    遲漾克製著心頭湧動的情緒,溫聲問,“那你能告訴我們,你得到的寶物是件什麽東西嗎?”


    “那是一枚……啊!”


    譚醫生剛要說,卻驟然被某股無形的力道舉到了半空,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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