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的話,徹底寒了天子的心,天子盡誅廢太子子嗣,與所有牽連此事的皇子公主。


    回想往事,老黃門越發小心翼翼,道:“而今皇孫陪在陛下身邊也是一樣的。”


    天子本是恨毒了廢太子,可最近不知怎麽了,總是提起廢太子。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天子上一次提起廢太子,便死了兩位皇子,幾位公主,以致自己膝下隻剩下一位公主並一位皇子,天子這才將那唯一的一位皇子立為了太子,也就是新病逝的太子。


    不知這次天子提起廢太子,是想除去誰。


    老黃門心中越發不安,餘光偷偷打量著天子。


    天子麵上沒甚麽表情,似乎在追憶往事,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子終於再度開口,道:“把何晏喚過來吧。”


    老黃門應下,連忙讓人去請何晏。


    天子在想起廢太子的時候,總是讓何晏陪著他。


    像是想起了甚麽,天子又道:“何晏的那個妻子,倒是個膽大的,讓她一起過來,朕要好好獎賞她。”


    老黃門點頭,又派小黃門將未央一並請來。


    此時的未央,正在偏殿飲茶。


    天子身邊的人,多是踩低捧高的,似未央這種身份,到這裏隻有遭冷眼的份兒,但秦青羨臨行前特意囑咐了,讓人好生照料未央,小宮人不敢大意,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還怕未央煩悶,說些趣事給未央解悶。


    未央聽得忍俊不禁。


    這行宮之中,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


    這些人若去了市井,隻怕那些說書人的飯碗要保不住。


    未央笑著與小宮人說話,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未央連忙起身,向窗外看去。


    秦青羨與李季安一前一後而來,未央起身相迎,小宮人連忙衝茶。


    路上李季安與秦青羨說了未央與嚴家人的矛盾,解開了秦青羨心中謎團,再見未央,對她不禁多了幾分同情。


    秦青羨略帶憐憫的目光不加掩飾,未央忍不住笑道:“季安兄與少將軍講了什麽,讓少將軍這般看我?”


    李季安笑了笑,道:“少將軍問了我一些關於女公子與家人的恩怨。”


    未央與李季安關係頗好,聽此嗔道:“都道家醜不可外揚,季安兄倒好,將我家醜事大而化之,說與少將軍取笑。”


    美人輕嗔薄怒皆風情,未央更是美人中的美人,縱然衣衫上滿是血汙,依舊掩飾不了她的絕色。


    秦青羨劍眉微動。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嫉妒何晏的好運道。


    但轉念一想,未央說她快要與何晏和離了,心中不免暢快起來。


    廊下的小黃門腳步匆匆,向秦青羨李季安見禮之後,麵上堆滿了笑,對未央道:“夫人,天子喚您過去呢。”


    “夫人”二字落入秦青羨耳中,秦青羨輕哼一聲。


    未央並未留意秦青羨的小動作,起身整了整衣襟與鬢發,道:“少將軍與季安兄稍後,我去去便回。”


    李季安頷首,秦青羨略微點頭。


    未央在小黃門的帶領下,一路來到天子寢殿。


    幽冷的龍涎香闖入呼吸間,未央略有些不適,掐了掐指腹,穩了穩心緒——這可是麵見天子,她不能失儀。


    未央低頭垂眸,餘光瞧見何晏龍膽色的衣擺,心中了然,在小黃門的引路下向隻看到高高軟墊,但看不到天子的天子見禮。


    “未央拜見天子,願天子壽與天齊,福祚綿長。”


    “平身罷。”


    頭頂傳來蒼老但不失威嚴的聲音,未央起身,小宮人送來軟墊,未央正坐在軟墊上。


    她剛剛坐下,又聽到了天子略微遲疑的聲音:“蕭衡是你甚麽人?”


    “正是家母。”


    未央回答道。


    天子便笑了一下,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你能護住寶兒,蕭衡竟然是你的母親。”


    未央哭笑不得。


    母親去世多年,天子仍能記住母親,可想而知,母親當年與外祖父鬧得是何等熱鬧,竟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許是母親的緣故,她總覺得,天子的聲音比剛才平和了三分,與她說了幾件母親的趣事,勾得她輕笑不已,殿內小黃門亦是笑聲連連。


    她看著麵前須發皆白的天子,忽而覺得,世人敬畏的天子,其實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罷了,沒甚麽可怕的。


    這般想著,她心中與何晏解除婚約的想法越發強烈。


    老黃門捧來一碗參湯,天子一飲而盡,隨手從老黃門手中接過錦帕,擦了一下嘴,又問未央:“你立下大功救下寶兒,說罷,你想要什麽賞賜。”


    一旁的何晏,飲完了杯中茶,將茶杯放在矮桌上,茶杯與矮桌交觸,發出一聲輕響。


    未央挑了挑眉。


    事到如今,她才不怕他。


    未央略整衣襟,向天子再度拜下,道:“未央別無他求,隻求天子解除未央與何世子的婚事。”


    一瞬間,寢殿內安靜得幾乎能聽到繡花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未央跪在軟墊上,肩膀繃得筆直,額頭貼在軟墊上。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她的膝蓋開始酸脹,肩膀也跟著微微顫抖——倒不是怕,而是跪得太久了。


    寢殿之內,天子終於再度開口:“你不喜歡朕賜給你的婚事?”


    “天子賜婚,本是光耀門楣之事,未央萬萬不敢推辭。然未央與何世子,在此之前並不相識,且何世子是風雅博學之人,未央卻俗不可耐,生平隻知鑽營。未央深知自己配不上何世子,萬不敢誤了何世子的終身,故而大膽請求天子,解除未央與何世子的婚事。”


    未央聲音清越,響在寢殿。


    她的聲音剛落,耳旁又響起天子不辨喜怒的聲音:“所以便是不喜歡朕的賜婚?”


    “你難道不怕朕殺了你?”


    未央笑了笑,道:“未央今日麵見天子,便做了最壞的打算。”


    天子聽此,瞥了一眼一旁的何晏。


    何晏還是舊日模樣,不悲不喜,麵無表情,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未央今日的言辭。


    天子歎了一聲,道:“你寧願死,也不願意與何晏在一起?”


    何晏垂眸,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陰影。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對他的抗拒,從來是不加掩飾的。


    未央輕笑,道:“天子剛才說過,未央母親是剛烈之人。”


    “過剛易折,情深不壽,你母親是剛烈之人,也是薄命之人。”


    這句話雖是天子回答未央,天子卻是對著何晏說出此話,仿佛情深不壽四字,是說給何晏聽的一般。


    何晏淡淡飲茶,麵上沒有一絲表情。


    天子犯了難。


    這樁婚事,本是何晏求他的。


    鎮南侯蕭伯信是大夏赫赫有名的人,其女兒蕭衡,亦是不逞多讓。


    他頗為喜歡蕭衡剛烈性格,又因蕭伯信的戰功赫赫,便將蕭衡封做蘭陵鄉君,蕭衡死去多年,他仍記得那個剛烈明媚的少女的模樣。


    以至於晉王提起顧明軒欲與蕭衡唯一的女兒退婚,另娶旁人時,他心中是不悅的。


    是何晏,說自己對蘭陵鄉君的女兒情根深種,求他成全。


    那日小雪,梅園紅梅深深淺淺,何晏就著臘雪紅梅,細細說著未央的事情。


    未央喜歡甚麽,不喜歡甚麽,何晏如數家珍。


    他聽此,這才放了心——世間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最愛你的人,便是最恨你的人。


    何晏是前者。


    他便賜婚何晏與未央。


    鎮遠侯與其子為大夏戰死邊疆,他對鎮遠侯的後人,終歸是要眷顧幾分的,以免寒了沙場宿將們的心。


    何晏與未央大婚當日,他還派了宮人前去觀禮,以此來表明哪怕鎮遠侯戰死多年,其後人仍是聖眷長隆。


    可哪曾想,未央對他的眷顧不屑一顧。


    天子揉了揉眉心,隻覺得清官難斷家務事。


    未央堅決與何晏退婚,難不成是還念著曾經的未婚夫顧明軒?


    天子這般想著,便開口問道:“你退婚之後,有何打算?”


    未央聽此,心中鬆了一口氣,道:“未央孑然一身,不敢言打算,隻是覺得皇孫天真可愛,若是可以,未央想留在皇孫身邊,照顧皇孫。”


    天子揉眉心的手指頓了一下,放下手指,上下打量著未央,忽而想起,老黃門說的秦青羨來之前與未央說了許久的話。


    秦青羨橫衝直撞,並非心思縝密之人,方才他冊立晉王為儲君,秦青羨沒有大鬧寢宮,便是得了未央的指點。


    想到此處,天子眉頭微動,沉聲道:“你可知你在說甚麽?”


    皇孫需要的不是照顧,而是引導與輔佐。


    未央的心思,足夠輔佐皇孫,而她的出身,做皇孫身邊的教引姑姑綽綽有餘。


    可他能信任未央嗎?


    皇孫是他最後的骨血了。


    未央道:“未央出身蘭陵蕭家,蕭家子孫為大夏拋頭顱,灑熱血,未央為女子,不能沙場殺敵,繼承外祖父的遺誌,唯一能做的,便是替陛下照顧好皇孫。”


    說完話,未央對著天子拜了又拜。


    恍惚間,天子想起那年蕭伯信出征前,也是這樣,一身盔甲,紅色披風翻飛著,對他拜了又拜,說:“伯信出身蘭陵蕭家,蕭家世代鎮守南方海域,子孫為大夏拋頭顱,灑熱血。而今賊寇來犯,伯信自當為國盡忠,蕩平賊寇,平定海域。”


    他離座,俯身將蕭伯信攙起,問道:“伯信何時還朝?”


    蕭伯信爽朗一笑,道:“得勝之日,自當凱旋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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