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心中忐忑著,隨著蕭飛白步入正廳。


    小丫鬟們捧來軟墊,未央俯身跪下,額頭剛剛抵在軟墊上,便傳來外祖父溫和的聲音:“快起來。”


    未央起身,目光向上看去。


    外祖父一身湛藍家常衣服,端坐在左方,笑得一臉和煦。


    另一邊,外祖父“戰死”之後,二外祖父便鎮守邊關,直至今日不曾回轉,故而隻有陽翟縣主坐在一旁,著絳紫色衣衫,鬢發梳得一絲不苟,眉眼淩厲,麵上不見一絲笑意。


    未央心口沉了沉。


    看這架勢,縣主怕是仍是介意著之前的事情。


    似是看出了未央心中的不安,蕭飛白折扇掩麵,湊在未央身邊,小聲說道:“別怕,縣主就這脾氣,對誰都是一張死人臉。”


    “況侯爺在這,縣主也不會與你一個小輩為難的。”


    未央點了點頭。


    她倒不是怕縣主跟她為難,她擔心的是縣主因為她與外祖父不睦。


    行完跪拜禮,便是奉茶了。


    小丫鬟捧來茶具,未央倒上茶,輕移步,雙手捧給蕭伯信。


    蕭伯信將茶水一飲而盡,眼底笑意更濃。


    他身後侍從取來一個大紅封,放在小丫鬟端著的托板上。


    “去給縣主敬茶。”


    蕭伯信含笑道。


    未央頷首,又倒一杯茶,送給陽翟縣主。


    陽翟縣主接了茶,並未飲下,隻是上下打量著未央,冷聲說道:“我還以為,你會糊塗一輩子。”


    未央笑了笑,說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隻求您看著外祖父的麵子,切莫放在心上。”


    陽翟縣主輕哼一聲,道:“不懂事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拎得清。”


    言外之意,便是未央之前委實糊塗。


    未央抿了抿唇,正欲答話間,一旁傳來蕭伯信曲拳輕咳的聲音。


    冷言冷語的縣主見蕭伯信維護未央,道:“罷了。”


    說完話,她輕啜一口茶,放下茶杯,又對未央道:“大哥心疼你,我不好多少甚麽,我隻盼著你莫再像之前那般鬼迷心竅。”


    “自是不會的。”


    未央悄悄鬆了一口氣,忙說道。


    看來蕭飛白沒有騙她,陽翟縣主雖然麵冷,對她的態度也是頗為疏離的,但說的話,全是為她著想。


    未央心中微暖,又在蕭飛白的帶領下見過幾位小舅舅。


    蘭陵蕭家雖是大族,但以戰功立世,族中兒郎大多戰死邊關,而今在府上的,多是族中的遺孤,被陽翟縣主養在膝下,最小的那一個,對陽翟縣主頗為依戀,一進屋,便小跑著依偎在縣主懷中,奶聲奶氣地喚著嬸娘。


    縣主麵上雖沒甚麽表情,可眼底的慈愛之色卻是騙不得人的。


    縣主將懷裏的奶娃娃往外推了推,道:“去,見見你的外甥女。”


    奶娃娃抬起頭,好奇地看著未央,聲音稚嫩,問道:“你便是阿衡姐姐的女兒?”


    未央俯下身,半蹲在奶娃娃麵前,平視著他,摸了摸他的發,說道:“是呀。”


    奶娃娃便笑了起來,道:“太好了,以後在家裏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說話間,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紅封,像模像樣地遞給未央,笑眼彎彎道:“喏,做為舅舅給你的。”


    未央忍俊不禁,將紅封收下。


    奶娃娃又道:“以後上元節我會給你買燈籠,新年給你發紅封。旁人欺負你了,你隻管告訴我,別看我現在小,可等我長大了,一定能替你出氣的。”


    奶娃娃稚氣的話響在廳裏,未央心中又暖又酸。


    這才是真正的家人。


    不計前嫌,相互扶持,而不是像嚴家人一般,對她隻有百般算計。


    未央眼圈微紅,心底暖暖的。


    今日之後,她又家人了。


    不,是終於有家人了。


    嚴家的那一家老小,才不是她的家人。


    未央認完人後,蕭伯信請族中長輩擇一個黃道吉日,讓未央認祖歸宗,寫入族譜,成為真正的蕭家人。


    開祠堂的日子定在三日後。


    事情議定後,未央讓木槿取來裝著賬目與田契的紫檀木匣子。


    木槿一身淡紫色的衣裳,氣質溫婉,容貌頗美,陽翟縣主看了看木槿。


    這張臉,似是在哪見過一般。


    陽翟縣主長眉微動,看向一旁的蕭伯信,蕭伯信的目光亦在木槿臉上停留,神情若有所思。


    未央接過紫檀木匣子,雙手捧給蕭伯信,溫聲說道:“這些東西原是母親從外祖父這裏拿走的,今日外祖父重回蕭家,這些東西,也到了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這些東西,原本就是你外祖母留給你母親的嫁妝。你母親既然傳給了你,你隻管收著便是。”


    蕭伯信隨手將匣子放在一旁,並未打開,看了又看立在未央身旁的木槿,遲疑問道:“這個侍女,是你何時收的?”


    與未央一同回來時,他隻見過從霜從夏兩人,倒是第一次見木槿。


    蕭伯信的態度讓未央頗為意外。


    不收財產,她能理解,可她身邊的一個侍女,不至於讓外祖父這般上心罷?


    未央瞥了一眼身後恭順的木槿。


    木槿手指握著帕子,神色淡然,絲毫沒有被蕭伯信的突然發問所影響,仍是往日的溫婉柔和模樣,隻是微斂著的睫毛微微顫著。


    木槿的身世有問題?


    未央心中疑惑著,收回目光,向蕭伯信道:“是宗正丞給我挑選的女官,我看她聰明勤快,又略通醫術,便將她留在身邊做大丫鬟了。”


    蕭伯信與陽翟縣主對視一眼,捋了捋胡須,道:“原來是這樣。”


    未央試探問道:“外祖父有甚麽問題嗎?”


    蕭伯信灼灼目光落在木槿身上,說道:“沒甚麽問題,隻是覺得此人甚是熟悉,似是在哪見過一般。”


    木槿咬了咬唇。


    未央將木槿細微動作盡收眼底。


    ——船上的木槿與外祖父根本不曾碰過麵。


    經外祖父一提醒,她突然想起木槿在船上似乎是刻意避開外祖父,若非必要,絕不會出船艙。她與外祖父到底是男女有別,外祖父也甚少去她的房間,故而木槿與外祖父是不曾碰過麵的。


    今日是第一次。


    想到此處,未央心中越發疑惑,但此時花廳人多眼雜,她亦不好細細詢問木槿一番,隻是笑了笑,說道:“或許是在回來的路上見過的。”


    木槿的事情,隻有等她與木槿二人獨處的時候,她方能去問——木槿之前有意避開外祖父,這次卻主動出現在外祖父麵前,必然有她的道理。


    未央這般回答,蕭伯信不好再追問下去,略說幾句,讓未央收回賬目單子。


    未央見蕭伯信堅持,便不再推辭,又將單子拿回來。


    雖拿回了單子,她心中卻盤算著日後將鋪子與田產的收益分給蕭家一部分。


    蕭家闔府上下幾百口人,外祖父的秩俸與封地裏的收入大多被他拿去補貼老兵,如今養著蕭家的,是陽翟縣主。以前是她不懂事,而今重活一世,她再不能像之前那般糊塗了。


    她是蕭家人,也應該為蕭家出一份力。


    木槿的事情被未央三兩句話揭過,縣主輕啜一口茶,又道:“今日大哥在此,我有兩件事要與大哥相商。”


    蕭伯信道:“府上的事情,你拿主意便可,無需問我的意思。”


    縣主道:“旁的事情都可以,但這兩件事,需大哥給個主意。”


    說話間,縣主斜了一眼蕭飛白。


    蕭飛白正與未央湊在一起說笑,感受到縣主的目光,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起身道:“嬸娘,我突然想起來,今日是我與何世子約好的日子,我得趕緊去找何世子,便不陪嬸娘說話了。”


    說完話,他起身便走。


    然而剛走出一步,便被縣主厲聲喚住了:“站住!”


    “今日你哪都不許去,你今日若敢出花廳,我便敢讓人打折你的腿!”


    天家子孫性格多彪悍,說得出,做得到,縣主更是其中佼佼者。


    蕭飛白不情不願停下腳步,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


    未央抿唇輕笑,小聲道:“舅舅原來也有害怕的人。”


    蕭飛白用折扇敲了一下未央額頭,道:“別笑,一會兒有你哭的時候。”


    蕭伯信看了看陽翟縣主,問道:“甚麽事?還需要我來拿主意?”


    陽翟縣主淡淡掃了一眼蕭飛白,蕭飛白連忙坐正身體,不再與未央笑鬧。


    陽翟縣主這才收回目光,向蕭伯信道:“一是飛白的婚事。”


    未央瞬間便明白了蕭飛白為何想要飛快逃離花廳的原因——灑脫不羈如蕭飛白,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他人所束縛,怎會願意娶回來一個妻子來約束自己?


    蕭飛白如今一把年齡尚未婚配,一是因為之前外祖父“戰死”,外室子的身份讓他地位頗為尷尬,世家們看重嫡庶,自然不願意將自家女兒嫁給一個外室子,且是一個家族日薄西山的外室子。


    至於二麽,便是蕭飛白有意躲避婚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任縣主如何開口,他隻是一口回絕。


    縣主雖待他如親子一般,但到底不是他的親娘,隻是他的嬸母,不好將他逼得太急,這才縱得他一年又一年地風流下去。


    而今他的“生父”蕭伯信回歸,縣主索性丟開這個燙手山芋,讓蕭伯信來對蕭飛白催婚。


    思及此處,未央忍不住笑了笑,正欲開口揶揄蕭飛白,卻又聽縣主說道:“二,便是未央的婚事。”


    未央一怔,下意識看向縣主,卻發覺縣主亦在淡淡看著她。


    縣主抬手,侍女遞來一張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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