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圖謀便好,突然間的關心,才叫人心驚肉跳。


    未央靜靜看著顧明軒,等待著他的回答。


    月光下,顧明軒側過臉,明澈眼眸回望著未央。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略帶三分世家子弟特有的風雅自持,當月光灑在他眼中時,風雅自持便變得有些繾綣風流,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未央微微蹙眉。


    如果她沒有記錯,顧明軒還是第一次用這種目光看她。


    她記憶裏的顧明軒,對她永遠是不耐的,敷衍的,莫說這般溫柔看她了,就連與她多說幾句話,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也不知以前的她,怎就那般眼瞎,對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死心塌地,死去活來。


    顧明軒沒有答話,隻是脈脈看著未央。


    月色靜謐,夜風微涼,撩起昆明湖的點點波瀾。


    此情此景此人,讓人很容易便想起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詩篇來。


    未央輕挑眉,開口打破略顯曖昧的平靜:“顧郎君?”


    她的聲音帶著三分冷意,上挑的眉眼裏,滿是涇渭分明的疏離。


    顧明軒一瞬間回神。


    終於想起,麵前的女子,早就不是對他情根深種,眼裏隻看得到他一人的嚴未央了。


    她是蘭陵蕭家女,蕭未央。


    她的前夫是流落民間的皇孫何晏,她的親人是四鎮之首的鎮南侯蕭伯信,她的知己是雍州白家蕭飛白,她的身邊人是年少成名的少將軍秦青羨。


    她與他的距離,早在他尚未察覺的時候,便拉開得無限大。


    顧明軒手指微微收緊,低頭垂眸,避開未央疏離中帶著冷意的目光。


    “是想讓你早做提防。”


    顧明軒低聲說道:“若,若你對皇孫有意,也可現在便轉換陣營。”


    苦澀從舌根蔓延到心口,顧明軒聲音頓了頓,深呼吸一口氣,堪堪壓下不斷翻湧著的酸水,重新抬起頭,看著未央姣好麵容,溫聲說道:“皇孫那麽喜歡你,想來會很期待你來到他身邊。”


    未央無論去皇孫身邊,還是留在何晏身後,都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她的好結局裏,永遠不會再出現他。


    顧明軒呼吸微緊,握著的手指微微泛著白。


    未央察覺到顧明軒的異樣,不免有些意外。


    男人當真是一種難以琢磨的東西,以前對她不屑一顧,現在倒關心起她的未來。


    也不知她的那位“好妹妹”嚴夢雅看到這一幕,心裏會有甚麽感受。


    仔細想來,大抵是與當初得知嚴夢雅與顧明軒在一起時的自己的心情是差不離的。


    ——最愛之人關注著旁的女人,無疑是對自己的全盤否定。


    可悲可歎。


    未央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道:“多謝顧郎君的好意。隻是顧郎君與我相識多年,當知曉我的心思,我這個人呢,太過執拗,若非一頭撞死,否則不會回頭。”


    就像上輩子的她對待顧明軒一般。


    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之後,方明白自己的一番深情不過是一場笑話。


    不過還好,今生她遇到的人是何晏。


    何晏不會負她,更不會讓她絕望死去。


    未央笑了笑,眼底笑意越發明燦。


    顧明軒看著她的笑眼彎彎,心口驟然疼了起來。


    這樣好的一個人,這樣透徹深情的一個人,他怎就弄丟了?


    “未央,我——”


    顧明軒突然間開口,對著未央伸出手。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未央便打斷了他的話:“顧郎君,往事已矣,再去糾纏,便沒意思了。”


    她側身微微一讓,避開顧明軒的手,麵上仍是淺淺笑意,仿佛對麵站著的,不是她曾經愛之入骨的少年郎,而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陌生人。


    未央恰到好處的禮貌深深刺痛了顧明軒。


    顧明軒的手停在半空,最後無力收回。


    有些人,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餘生再也找不回了。


    顧明軒胸口劇烈起伏著,靜謐的夜裏,他壓抑著的喘息聲格外清晰。


    未央微蹙眉,給顧明軒斟了一杯茶。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浪子回頭對她來講,一文不值。


    未央將茶推到顧明軒麵前,平靜說道:“顧郎君,大道理的話我便不說了,你自幼熟讀百家,當比我更明白其中道理。”


    “未央……”


    顧明軒聲音微啞,抬頭看著麵前燦若明霞的女子,張了張口,想說甚麽,最後卻甚麽也說不出來。


    “是我對你不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明軒終於低低說道。


    未央笑了笑,道:“你我之事,早已一筆勾銷,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更不需要挖空心思的補償。


    她的一腔赤誠,不是三兩句話,又或者幾件小事便能彌補得了的。


    未央道:“顧郎君將皇孫身後之人告訴我,我很承顧郎君的情。但若是顧郎君是因為對我心懷愧疚,才將此事告知,恕我不能接受顧郎君的好意。”


    “未央,你一定要與我劃清界限麽?”


    顧明軒看著未央,艱難問道。


    “顧郎君是有婦之夫,我亦有心上人,與顧郎君保持距離,何錯之有?”


    未央淺笑著說道。


    顧明軒微微一怔,後麵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


    是了,未央從來都是這樣,喜歡一個人時,眼裏再瞧不見其他人,滿心滿眼,隻有她愛著的那個人。


    當初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顧明軒眸光越發暗淡,手指握著未央推過來的茶,指尖微微泛著白。


    未央將顧明軒的落寞盡收眼底,眼皮跳了跳。


    何必呢?


    有她時,想著嚴夢雅,如今有了嚴夢雅,又開始想著她。


    顧明軒這個人,永遠得隴望蜀。


    “顧郎君身後是昆吾顧家,今夜邀我前來,想來不是為了與我再續前緣。”


    未央輕啜一口茶,繼續說道:“顧家之前為晉王殿下衝鋒陷陣,險些要了皇孫性命,太子雖不擇手段,但皇孫到底是他唯一的子嗣,且太子生性多疑,非心腹之人不用。如此算起來,待太子掌政之後,第一個要收拾的,多半是顧家。”


    “顧家需要出路,顧郎君更需要一個翻身之戰,顧郎君與我說這麽多,是為了顧家與郎君的未來罷?”


    顧明軒鼻翼微張,眼底一片黯然,垂眸說道:“是,也不是。”


    “我便當是了。”


    未央不欲與顧明軒糾纏往事,隻將話題往太子之事上麵引,道:“既是如此,我便替阿晏謝過顧郎君的消息。”


    “而今阿晏立足未穩,又遠在千裏之外,太子卻是自幼長於華京,暗中經營多年,郎君有幾成把握,能勝過太子的謀劃?”


    未央的聲音清冷有條理,讓顧明軒漸漸從往事中回神。


    顧明軒按了按眉心,苦笑一聲,答道:“若我說一成都沒有,你是否會很失望?”


    “那倒不會。”


    未央輕笑。


    顧家本就不是極強盛的世家,又因晉王之事被天子清算,哪怕顧家家主在此,也不敢說自己有一分的把握能勝太子。


    顧家如今投誠何晏,不過是破釜沉舟尋一線生機罷了——除了何晏,再無人是太子的對手。


    未央道:“顧郎君決定將此事告知於我,想來是信任我的,既是如此,便請顧郎君將身家性命暫時交付於我。”


    顧明軒眉頭輕動,道:“你有法子?”


    或許是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問一個女子這樣的問題太失身份,他又連忙補上一句:“不告訴何晏,讓他收兵回華京?”


    “阿晏根基未穩,若想在朝中有立足之地,必須立不世之功。我們若為此事將他召回,縱然勝了太子,隻怕日後他要花費十倍乃至百倍的代價恢複才將收回燕地、平叛蠻夷。”


    未央迎著顧明軒疑惑目光,侃侃而談:“我們不能拖他的後腿。”


    “太子的事情,隻有靠我們自己。”


    “當然,想要對付太子的人,不止我們兩個。”


    “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往往是旁人午夜夢回惦記著的人。”


    夜色越來越深,未央的話仍在繼續。


    她的聲音似乎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讓顧明軒原本緊蹙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未央終於說完,端起麵前茶杯,抿了一口茶,潤著長篇大論後的幹澀喉嚨。


    而她麵前的顧明軒,也慢慢從震驚中回神。


    回神之後,顧明軒起身,向未央深深施禮。


    “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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