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托·德莫澤爾並不經常被人見到,除了皇帝克裏昂。他采取這種退居幕後的策略是出於種種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時間長河中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謝頓也好幾年沒見到他了,而且除了他來到川陀的早些時候,再也沒真正在私下裏和他談過話。


    鑒於謝頓與拉斯欽·喬若南近來的那次臨時會見,謝頓與德莫澤爾一致認同最好不要太過張揚他們之間的關係。若是哈裏·謝頓徑直造訪位於皇宮之中的首相辦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出於安全考慮,他們決定將會見安排在“穹邊賓館”裏一間小巧而又不失奢華的指定套房中舉行,地方恰在皇宮之外。


    見到德莫澤爾令人痛苦地憶及舊日。而德莫澤爾一如往昔的事實令這種痛苦更顯強烈。他的臉依然棱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碩儀表堂堂,頭發依然是烏黑中帶著些許金黃。他並不英俊,然而氣質高貴。他的長相幾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國首相應該的長相,但卻與之前的曆史上任何一個曾經居於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謝頓暗忖,他的權力恐怕一半來自他的相貌,這種權力蓋過了皇帝,淩駕於帝國朝廷,進而乃至整個帝國。


    德莫澤爾向他走來,一絲溫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彎去,卻絲毫未損及他的麵部平衡。


    “哈裏,”他說道,“真高興見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變主意就此放棄呢。”


    “我對你的擔心可超過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說不出口。這你是知道的。”


    “在我麵前行的。說吧。我寧願喜歡聽你叫我真名。”


    謝頓猶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拚出那些字眼,聲帶能發出那些聲音。“達尼爾,”他拖長了聲音念道。


    “r·達尼爾·奧利弗,”德莫澤爾道,“很好。與我共進一餐吧,哈裏。與你一同進餐,我不必強迫自己吃東西,這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解脫。”


    “榮幸之至。雖然獨自踞案大嚼與我心目中的歡宴氣氛相去甚遠。當然多少吃一兩口——”


    “隻要你高興——”


    “彼此彼此,”謝頓道,“不過我還是有點懷疑我們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舉。”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見麵的。”


    “為什麽,達尼爾?”


    “兩年之後又將舉行‘十年大會’了。——你看上去吃驚不小。你沒忘記吧?”


    “沒忘。我隻是從沒想到過這事。”


    “你不打算參加嗎?在上屆大會上,你可是轟動人物呢。”


    “是的。靠著心理曆史學。略有些轟動。”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從沒有哪個數學家做到過。”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當時我隻得逃亡,逃離皇帝的注意,直到時機成熟,我向你保證可以開始心理曆史學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頓到一個隱匿之所埋沒起來。”


    “當一所享譽帝國的大學的數學係主任算不得埋沒吧。”


    “當然是。因為埋沒的是我的心理曆史學。”


    “啊哈,食物來了。不如暫時,讓我們談些別的吧,敘敘舊好了。朵絲怎麽樣?”


    “妙不可言。忠實盡責的賢內助。整天擔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獵犬似的死守著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頻頻如此。說真心話,達尼爾,對於你把我們倆撮合到一起這件事,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謝謝你,哈裏,不過,說實話,我當時也並沒有預見到你們倆的婚姻幸福,特別是對朵絲——”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感謝你賜予我的禮物,無論你實際上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


    “我很高興。不過這確是一件禮物,你以後會發現的,可能有著更深遠的意義——我的友誼同樣如此。”


    對此,謝頓無言以對。見德莫澤爾向他比了個手勢,於是埋首用餐。


    過了片刻,他對著叉子上的一小塊魚肉微微頷首道:“我無法確切地認出這是什麽肉,但我認得出這是麥克根人的烹調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歡這種口味。”


    “這是麥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過他們對你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我不會忘記的。”


    “這特殊的意義早已告一段落。他們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顆名為奧羅拉的行星上。他們的壽命長達三百餘歲,並且是銀河係‘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個奧羅拉人最初設計並製造了我。這我不會忘記的,我的記憶極少失真,我記得遠比他們那些麥克根人子孫來得精確。不過其後,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離開了他們。我自行選擇什麽是對人類社會整體有益的行為,並盡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現在。”


    謝頓突然緊張兮兮地說道:“我們不會被竊聽吧?”


    德莫澤爾看來饒為好笑:“如果你現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點。好教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做了必要的防範。既不會有太多人看到你進來,也不會有太多人看到你離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會太過驚奇。因為我早已盡人皆知是個眼高手低的業餘數學家。這點對於那些非我朋輩的朝臣來說是個不錯的笑料。我關注即將到來的‘十年大會’並為此做準備工作不會令這裏任何一個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確實是為了有關大會的事想要請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幫到你什麽忙。在大會上我隻有一件事可談——而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談的。就算我去參加大會,那也隻有當聽眾的份。我無意發表任何論文。”


    “這我理解。盡管如此,我還是再告訴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對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為你經常在他耳邊提起我吧,我猜。”


    “錯了。這可不是我的功勞。皇帝陛下的行徑時而也會令我感到莫測高深的。他知道即將到來的大會,而且顯然對你上次的談話記憶猶新。他對心理曆史學的興趣絲毫未退,甚或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我須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會再次召見你。朝廷無疑會將此視作一項無上尊榮——一生之中竟蒙聖上兩次召見。”


    “你在開玩笑。我見他又有什麽用?”


    “問題是無論何時何地,皇帝的召見都是容不得你拒絕的。——你那兩個年輕的被保護人怎麽樣,尤果和銳奇?”


    “你這是明知故問。我相信你對於我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隻是關乎安全方麵的事,並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麵麵。我日理萬機,不可能麵麵俱到的。”


    “朵絲沒向你報告嗎?”


    “關鍵時刻她會報告的。但平常就不會了。要她當個事無巨細一律上報的間諜怕是有些困難。”又是那種淺淺的笑容。


    謝頓輕輕哼了一聲:“小夥子們都幹得不壞。尤果現在是越來越難駕馭了。他比我更象個心理曆史學家,我猜他覺得我在拖他後腿。至於銳奇,則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無賴——他一向如此。當他還是個討厭的街頭頑童時,就已經深得我歡心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也深得朵絲歡心。我真的相信,達尼爾,如果哪天朵絲厭倦了我,想要離開我,她會因為無法割舍對銳奇的愛而留下來。”


    德莫澤爾點點頭,謝頓沉聲續道:“當年要不是衛伸摩區的拉謝爾覺得他惹人喜愛,我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我早被一槍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討厭想到那件事情,達尼爾。那是個全然的意外,一個不可預測的事件。心理曆史學又有什麽用呢?”


    “你不是告訴過我嗎?在最佳情況下,心理曆史學也隻能處理非常巨大的數量,從中得出概率,而對個體是無能為力的。”


    “可萬一這個體是至關重要的——”


    “我懷疑你最終將發現沒有一個個體是真正至關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許你是對的。我發現,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賴於這些假設,我總是免不了把自己看作至關重要的人物,那是一種異乎尋常到不可理喻的妄自尊大。——而在我看來你也同樣是至關重要的,這也是我特地跑來這兒要跟你討論的事情——坦率地說。我必須要知道。”


    “要知道什麽?”一位侍應收拾走了殘肴,房間裏的燈光黯淡了些許,使四周的牆壁看上去似乎靠近了些,更給人一種私下密談的感覺。


    謝頓道:“喬若南。”他惜字如金,好象認為隻要提及這個名字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啊哈,怎樣。”


    “你知道這個人嗎?”


    “當然。我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很好。我也想知道關於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麽?”


    “得了,達尼爾,別跟我玩遊戲。他是不是危險人物?”


    “當然是危險人物。你對此有什麽懷疑嗎?”


    “我的意思是說,對你是不是危險人物?對你首相的職位?”


    “那正是我的意思。也正是他危險的地方。”


    “而你對此放任自流?”


    德莫澤爾向前探身,左肘撐到他們兩人之間的桌上。“有些事情是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的,哈裏。讓我們理性一點來看問題吧。皇帝陛下,克裏昂,大帝一世,登基至今已經有十八年了,一直以來我都是他的首席幕僚進而首相,而在他父親統治的晚年我已經居於這種宰輔之職了。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很少有首相掌權如此之久的。”


    “你不是尋常的首相,達尼爾,這你知道。在心理曆史學發展期間你必須手綰大權。別對我笑。這是事實。在我們最初相遇時,也就是八年前,你告訴過我,帝國正在逐漸腐朽衰落。難道你現在改變了看法?”


    “當然沒有。”


    “事實上,衰落的跡象現在已經更顯著了,不是嗎?”


    “是的,盡管我在努力阻止。”


    “如果沒有你,會發生什麽?喬若南現在推動整個帝國反對你。”


    “川陀,哈裏。僅僅是川陀。外部世界牢靠得很,他們對我的努力感恩戴德,盡管經濟正在衰退,貿易正在萎縮。”


    “但川陀才是最要緊的地方。川陀——我們所居住的皇家世界,帝國首都,核心要地,行政中心——是可以把你推翻的地方。如果川陀對你說不,你就保不住你的職位了。”


    “我同意。”


    “如果你走了,還有誰來關心外部世界?還有什麽能阻止衰落的加速進行以及帝國迅速陷入無政府狀態?”


    “當然,這是一種可能性。”


    “所以你必須有所做為。尤果深信你岌岌可危,相位恐將不保。他憑的是直覺。朵絲也說了同樣的話,她用術語解釋,那個什麽三大還是四大的——的——”


    “機器人定律。”德莫澤爾插嘴道。


    “小銳奇似乎對喬若南的學說頗為著迷——畢竟是達爾人的血統,你也明白。而我——我有些拿不準,所以跑來你這裏尋求安慰,我想是這樣。告訴我目前情況都在你掌握之中。”


    “要是行的話,我當然樂得這樣告訴你。可惜的是,我沒什麽安慰好提供你的。我確實危在旦夕。”


    “而你什麽都不做?”


    “不。我已經花了大力氣在消除不滿以及淡化喬若南的影響。如果我真的什麽都不做,或許我早就被趕下台了。可是光這麽做還遠遠不夠。”


    謝頓猶豫了片刻,終於說道:“我認為喬若南其實是個麥克根人。”


    “是嗎?”


    “這是我的判斷。我想我們也許可以利用這一點來對付他,可我對釋放種族偏見的力量又有些猶豫不決。”


    “你的猶豫是明智的。有好多事情一旦做來會產生許多我們不願見到的副作用。你明白,哈裏,我不怕丟掉烏紗——隻要繼任者能繼續貫徹我的原則,盡可能延緩帝國的衰落。另一方麵,如果由喬若南來成為我的繼任者,那麽,依我之見,那將是毀滅性的災難。”


    “那麽我們用任何手段阻止他都是合理的。”


    “也不完全對。即便喬若南被消滅而我保全了下來,帝國仍可能會陷入無政府狀態。消滅喬若南雖然勢在必行,但如果這種行為會促進帝國的衰落,那我也是不能采用的。我至今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最小限度原則。”謝頓嘀咕道。


    “你說什麽?”


    “朵絲解釋過你會被最小限度原則所約束。”


    “的確如此。”


    “那麽看來,我造訪你是失敗的了,達尼爾。”


    “你的意思是說,你跑來尋求安慰卻一無所獲。”


    “恐怕正是如此。”


    “可我見你是因為我也同樣在尋求安慰。”


    “從我這兒?”


    “從心理曆史學那裏。心理曆史學應該可以預見到一條我所未見的安全路線。”


    謝頓重重歎了口氣。“達尼爾,心理曆史學還沒發展到那種地步。”


    首相神情嚴峻地看著他。“你已經用了八年時間了,哈裏。”


    “可能是八年也可能是八百年都發展不到那種地步。這是個難以處理的問題。”


    德莫澤爾道:“我並不指望技術發展到很完善,可你多少該有一些概略,一些框架,一些基本法則可供指導。可能並不完美,可總比純粹的瞎猜要好。”


    “可我所有的並不比八年前更多。”謝頓哀歎道,“這就是全部了。你必須繼續掌權,喬若南必須被消滅,而同時帝國的穩定又必須盡可能長久地被保持下去,隻有這樣我才有機會發展出心理曆史學。然而這些事情又不可能做到,除非我先發展出心理曆史學。是不是這樣?”


    “看來好象是的,哈裏。”


    “於是我們在這個無聊的死循環中爭論不休,而帝國正在毀滅。”


    “除非發生一些無法預料的事。除非你能讓一些無法預料的事發生。”


    “我?達尼爾,沒有心理曆史學,我又怎能做得到?”


    “這我就不知道了,哈裏。”


    於是謝頓起身離去——怏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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