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昂一世:……銀河帝國恩騰皇朝的末代皇帝。生於銀河紀元一一九八八年,亦即哈裏·謝頓誕生的同一年。(也有人認為謝頓的生年並不可靠,可能經過後人篡改。目的在於構成此種巧合。謝頓應該在抵達川陀之後不久,便見到過這位皇帝。)


    銀河紀元一二○一○年,二十二歲的克裏昂一世繼承皇位。在那個紛擾不斷的時代裏,他統治的時期,象征著一段傳奇的平靜歲月,這無疑得歸功於行政首長伊圖·丹莫茨爾的政治天才。丹莫茨爾則始終謹慎地隱跡幕後,避免留下公開記錄。後人對他的了解極其有限。


    克裏昂本人……


    ——《銀河百科全書》1


    1本書所引用的《銀河百科全書》數據,皆取自基地紀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百一十六版。發行者為端點星銀河百科全書出版公司,作者承蒙發行者授權引用。


    1


    壓下一個小小的哈欠後,克裏昂開口道:“丹莫茨爾,你不會湊巧也聽過一個叫哈裏·謝頓的人吧?”


    克裏昂繼承皇位剛超過十年,在一些國家大典上,當他穿上不可須臾離身的皇袍,佩上象征皇室的飾物,看起來也能顯得冠冕堂皇。舉例而言,他身後壁凹中那尊全息立像便是如此。這個立像顯然擺在最突出的位置,令其他壁凹中幾位先人的全息像相形見絀。


    這尊全息像並非完全寫實。例如它的頭發雖然也是淡褐色,看來與真實的克裏昂無異,卻稍嫌濃密一點。克裏昂真正的臉龐有些不對稱,上唇左邊比右邊高些,這點在全息像中不怎麽明顯。此外,假如碩躍起身來,走到自己的全息像旁,旁人便能看出他比身高一米八三的影像矮了二厘米——或許還豐滿一點。


    當然。這個全息像是加冕典禮的正式定裝照,況且當時他比較年輕。如今,他看來依然年輕,而且相當英俊,在沒有宮廷禮節的無情束縛時,臉上也會露出一種含糊的和善表情。


    丹莫茨爾以細心揣摩出的恭敬語調說:“哈裏·謝頓?回陛下,這個名字我不熟悉。我應該認識他嗎?”


    “科學部長昨晚跟我提到這個人,我想你或許聽說過。”


    丹萸茨爾輕輕皺了皺眉頭,但那隻是很輕的一蹙,因為在聖駕麵前不應有此舉動。“陛下,科學部長應該跟我這位行政首長淡及此人。假如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對您疲勞轟炸……”


    克裏昂舉起手來,丹莫茨爾立刻閉嘴。“拜托,丹莫茨爾,你不能一天到晚要求別人中規中矩。在昨晚的歡迎會上,我經過那位部長身邊,跟他閑談了幾句,他就談興大發,一發而不可收拾。我無法拒絕聽下去,而我很高興聽到那番話,因為實在很有意思。”


    “怎樣有意思,陛下?”


    “嗯,時代變了,科學和數學不再像以往那麽時興。那些東西似乎多少已經過時,也許因為能發現的都被發現了,不是嗎?不過,有意思的事顯然還是會發生,至少他是這麽告訴我的。”


    “科學部長嗎,陛下?”


    “沒錯。他說這個哈裏·謝頓參加了一個在我們川陀舉行的數學家會議。基於某種原因,這個會議每十年舉行一次。他聲稱自己已經證明,人類可以利用數學預測未來。”


    丹莫茨爾故意露出一抹微笑。“科學部長這個人並不怎麽精明,不是他弄錯的話,就是這個數學家錯了。不用說,預測未來這種事是隻有小孩才相信的把戲。”


    “是嗎,丹莫茨爾?民眾相信這種事情?”


    “民眾相信很多事情,陛下。”


    “可是他們的確相信這種事情,因此,對未來的預測是否正確其實並不重要。假如一名數學家作出預測。說我能帶來長治久安,說帝國將有一段太平繁榮的歲月——呃,這難道不好嗎?”


    “當然,這種說法聽起來很舒服,可是又有什麽用呢,陛下?”


    “隻要民眾深信不疑,自然就會依據這個信念行動。許多預言最後終於成真,唯一的憑借隻是信心的力量,這就是所謂的‘自我實現的預言’。沒錯,現在我想起來了,當初對我解釋這點的就是你。”


    丹莫茨爾說:“我相信自己是這麽說過,陛下。”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著皇上,似乎在斟酌自己該再說多少。“話說回來,果真如此的話,任何人做預言都沒有兩樣。”


    “不是每個人都能令民眾同樣信服,丹莫茨爾。然而,數學家卻能用數學公式和術語來支持他的預言。卻使誰也不了解他說些什麽,大家仍會深信不疑。”


    丹莫茨爾說:“陛下,您說的總是很有道理。我們生在一個動蕩的時代,值得用一種既不費錢,又不必采取軍事行動的方式穩定人心。反觀近代史,軍事行動總是弄巧成拙,不但沒什麽成效,反而造成很大傷害。”


    “正是如此,丹莫茨爾。”皇帝興奮地說,“把這個哈裏·謝頓帶來。你說你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布滿眼線,甚至連我的軍隊都退避三舍的地方也不例外。那麽抽回一根線吧,把這個數學家帶來,讓我見見他。”


    “我立即去辦,陛下。”丹莫茨爾說。其實他早已查出謝頓的下落。他在心中記下一條備忘,準備嘉獎科學部長的優秀表現。


    2


    這個時期的哈裏·謝頓貌不驚人。與克裏昂大帝一世一樣,他也是二十二歲,不過他的身高隻有一米七二。他的臉龐光潤,顯得快活爽朗,頭發是接近黑色的深褐色,衣著帶著一種一眼就能看出的土氣。


    對於那些將哈裏·謝頓視為傳奇性半人半神的後人而言,謝頓此刻的形象——沒有滿頭白發、沒有布滿皺紋的老臉、沒有放射智慧光芒的微笑、沒有坐在輪椅上——似乎是一種褻瀆。不過,即使到了耄耋高齡,謝頓的雙眼依舊散發著愉悅的神采,那是他始終不變的特征。


    此時此刻,他的一雙眼睛顯得特別愉悅,因為他剛在“十年會議”上發表一篇論文。這篇論文多少引起些許注意,老歐斯特費茲甚至對他點了點頭,說道:“有創意,年輕人,實在有創意。”這句話出自歐斯特費茲之口,令他倍覺受用,心中的成就感無以複加。


    可是現在卻有一個新的而且相當出乎意料的發展,謝頓不知道它是否會讓自己更加愉悅、更有成就感。


    他瞪著眼前這位人高馬大、身穿製服的年輕人。那人的短袖上衣左胸處,有一個帥氣的“星艦與太陽”標誌。


    “艾爾本·衛利斯中尉。”這位禁衛軍軍官說著便將身份證件收起來。“請您這就跟我走好嗎,閣下?”


    當然,衛利斯是武裝前來的,此外還有兩名禁衛軍等在門外。謝頓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雖然對方刻意表現得很禮貌。但無論如何,他總有權把事情弄清楚,於是他說:“去見皇上?”


    “前往皇宮,閣下,我接到的指示僅止於此。”


    “可是為什麽呢?”


    “我並不知情,閣下。我接到嚴格的指示,一定要您跟我前去,無論使用什麽方法。”


    “可是這樣一來,好像是我遭到逮捕,而我沒有犯什麽法。”


    “應該這麽說,這像是我們在為您護駕——如果您不再耽誤時間的話。”


    謝頓果然未再耽擱。他緊閉嘴唇,仿佛將其他的疑問全部封在嘴裏,點了點頭,便邁開腳步。即使他真要去見皇上,接受皇上的嘉獎,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高興的。他的努力是為了整個帝國,換句話說,是為了所有人類世界的和平與團結,而不是為了這個皇帝。


    中尉走在前麵,另外兩名禁衛軍殿後。謝頓對擦身而過的每個人報以微笑,故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旅館之後,他們登上一輛官方地麵車(謝頓不禁伸手摸了摸椅套,他從未坐過這麽豪華的車子)。


    他們所在的地點是川陀最富有的地區之一。這裏的穹頂相當高聳,足以帶來置身露天空間的感覺。任何人都會發誓自己正沐浴在陽光之下,連生長在露天世界的哈裏·謝頓也不例外。雖然見不到太陽或任何陰影,空氣卻顯得明朗而清香。


    隨著周遭的景物迅速後退,穹頂開始往下彎,牆壁也變得越來越窄。他們很快就進入一座密閉的隧道,裏麵每隔固定距離便出現一個“星艦與太陽”的標誌。這隧道顯然(謝頓心想)專供官方交通工具使用。


    前麵一道門及時打開,地麵車快速穿過。那道門重新關上之後,他們已經來到露天的空間——真正的露天空間。這裏是川陀表麵僅有的二百五十平方公裏露天地表,壯麗的皇宮即坐落其上。謝頓很希望有機會在這片土地上明處逛逛——並非由於皇宮,而是因為這裏有帝國大學,以及最吸引他的帝國圖書館。


    然而,穿過川陀密封在穹頂內的世界,來到露天的林地與原野之後,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烏雲遮日的世界,一陣寒風猛然襲來。他隨手按下開關,把車窗關了起來。


    外麵是個陰冷的日子。


    3


    謝頓一點也不相信能見到皇上。在他想來,自己頂多隻能跟某個官位四五等、自稱代表皇上發言的官員見麵。


    究竟有多少人見過皇上?親眼見到,而非透過全息電視?有多少人見過真實的、有血有肉的皇上?這個皇上從不離開皇宮禦苑,而他,謝頓,此時正踩在這片土地上。


    答案幾乎趨近於零。兩下五百萬個住人世界,每個世界的居民至少十億——在這數萬兆的人口中,有多少人曾經或將會目睹這位活生生的皇帝?一千人?


    又有誰會在乎呢?皇帝隻不過是帝國的代表,就像“星艦與太陽”國徽一樣,卻遠不及後者那麽普遍與真實。如今代表帝國的,是遍布銀河各個角落的戰士與官吏;是他們變成人民身上的重擔,而不是皇帝本人。


    因此,當他被引進一間不大不小、裝潢豪奢的房間,看見一個年輕人坐在附窗凹室的一張桌角上,一隻腳碰著地,另一隻腳擱在桌緣搖晃,謝頓不禁納悶怎麽會有這樣的官員以這麽溫和的眼光望著自己。他自己反複地體驗過的一個事實,那就是政府官員——尤其是皇下身邊當差的——總是顯得十分嚴肅,仿佛將整個銀河的重量擔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越是不重要的官員,表情就越是嚴肅、越是凶惡。


    那麽,此人就可能是個官位很高的大官。他真要握的權力有如燦爛的陽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臉的陰霾麵對問題。


    謝頓不知道該表現得多麽受寵若驚,但他感到自己最好保持緘默,讓對方先開口。


    那位官員說:“我相信你就是哈裏·謝頓,那個數學家。”


    謝頓以最簡單的方式答道:“是的,閣下。”便繼續等待。


    年輕人揮了揮手臂:“應該說‘陛下’才對,不過我痛恨繁文縟節。我總是在繁文縟節裏打轉,這使我厭煩透頂。現在沒旁人在場,所以我要放縱一下,把一切繁文縟節拋到腦後。坐下來,教授。”


    對方講到一半,謝頓便發覺對方正是克裏昂大帝一世,這使他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皇上本人(現在看來)與新聞中經常出現的正式全息肖像有幾分相似,不過全息像中的克裏昂總是穿得雍容華貴,似乎比本人高大一些、尊貴一點.而且麵孔冷漠,毫無表情。


    如今他出現在謝頓麵前,他的廬山真麵目卻顯得相當平凡。


    謝頓一動也不動。


    皇上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平常頤指氣使慣了,此時雖想放棄這種特權,至少是暫時放棄,卻仍以專橫的口吻說:“喂,我說‘坐下來’。那張椅子,快點。”


    謝頓默默坐下,他甚至迨“遵命,陛下”也說不出口。


    克裏昂微微一笑:“這樣好多啦。現在我們可以像兩個同胞一樣交談,畢竟,除去一切繁文縟節,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啊。你說是不是?”


    謝頓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皇帝陛下喜歡這麽說,那一定沒錯。”


    “噢,別這樣,你為什麽如此小心謹慎?我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你交談,這麽做令我高興,你就順著我吧。”


    “遵命,陛下。”


    “隻要簡單一句‘遵命’就行了,我真沒辦法令你接受嗎?”


    克裏昂瞪著謝頓,謝頓覺得那雙眼睛充滿生氣與興味。


    最後,皇上總算再度開口:“你看來不像個數學家。”


    謝頓終於能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數學家應該像什麽樣子,皇帝陛……”


    克裏昂舉起一隻手來表示警告,謝頓趕緊把這個尊稱咽下去。


    克裏昂說:“我認為數學家應該滿頭白發,或許還留著絡腮胡,年紀當然有一大把。”


    “但即使是數學家,也總有年輕的時候。”


    “可是那時他們都默默無聞,等到他們的名聲傳遍全銀河的時候,他們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種模樣。”


    “隻怕我沒什麽名氣。”


    “但你曾在此地舉行的會議上演講。”


    “許多人都上了台,有些比我還要年輕,受到注意的卻隻有少數。”


    “你的演講顯然吸引了我一些官員的注意。根據我的了解,你相信預測未來是可能的。”


    謝頓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斷有人誤解他的理淪,也許他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


    他說:“其實並不盡然,我得到的結果要狹隘得多。許多係統都會出現一種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條件下會產生混沌現象。這就代表說,對於某個特殊的起點,我們不可能預測後來的結果。甚至一些相當簡單的係統都是這樣,而係統越複雜,就越有可能變得混沌。過去我們一直假定,像人類社會這麽複雜的東西,會在很短時間之內變成混沌係統,因此不可預測。然而我做到的則是證明,在研究人類社會時,有可能選擇一個起點,並做出一組適當的假設,以便壓抑混沌效應,使得預測未來變成可能。當然不是完整的細節,而是大致的趨勢;並非絕對確定,隻是可以計算其中的幾率。”


    一直仔細聆聽的景帝,這時問道:“可是,這不正意味著你說明了如何預測未來嗎?”


    “還是那句話,並不盡然。我證明了理論上的可能性,但僅止於此。想要進一步探究,我們必須真正選擇一個正確的起點,做出一組正確的假設,然後找出在有限時間內完成計算的方法。在我的數學論證中,完全沒提到應該如何進行這些。即使我們全部能做到,頂多也隻能估算出幾率。這和預測未來並不相同,它隻是猜測今後可能發生的事件。每個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從事任何行業的人,都必須能夠對未來做出估計,而且估計得相當準,否則他們不會成功。”


    “他們並未用到數學。”


    “是的,他們憑借的是直覺。”


    “隻要掌握適當的數學工具,任何人都有辦法估算幾率,不必非得那些少數具有優異直覺的成功人聽不可。”


    “說對了,但我隻是證明這個數學分析是可能的,並未證明它實際上是可行的。”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會不切實際呢?”


    “理論上,我可以去訪問銀河中每一個世界,和每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打招呼。然而完成這項工作需要很長的時間,遠超過我一生的壽命。即使我能長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大於我訪問老一輩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許多老一輩在我來得及訪問他們之前便會死去。”


    “在你有關未來的數學理論中,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謝頓遲疑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個數學計算或許要花太長的時間才能完成,即使我們有一台跟宇宙同樣大的計算機,以超空間速度運作也於事無補。在獲得任何答案時,歲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勢已發生巨大變化,足以使得這個答案變得毫無意義。”


    “過程為什麽不能簡化呢?”克裏昂以尖銳的語調問道。


    “皇帝陛下,”謝頓感到隨著答案越來越不合胃口,皇上的口氣變得越來越正式,自己便以更正式的方式響應。“想想科學家處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了數量十分龐大,每個都以隨機、不可預測的方式運動或振動。但是這個混沌的底層藏有一種秩序,所以我們才能創立量子力學,用以回答所有我們知道該如何問的問題。而在研究社會現象時,我們將人類擺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時還多了一項變因,那就是人類的心靈。粒子以無心的方式運動,人類則不然:若想將心靈中各種態度與衝動考慮在內,會使複雜度增加太多,令我們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到各方麵。”


    “心靈會不會和粒子的無心運動一樣,也存在一個底層的秩序呢?”


    “或許吧。根據我的數學分析,任何事物之下必定都藏仃秩序,不論表麵上看來多麽雜亂無章。可是要如何才能找m出這些底層的秩序,它卻完全沒有提示。想想看——兩千五百萬個世界,每一個都有整體的特征與文化,每一個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個都至少包含十億人口,其中每個人擁有一個獨立的心靈,而所有這些世界都以數不清的方式與組合在進行互動!不論心理史學分析在理論上多麽可能,卻難以有什麽實際上的應用。”


    “你所謂的‘心理史學’是什麽意思?”


    “我將對未來的理論性幾率估算稱為心理史學。”


    皇上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間另一端,然後一個轉身,大步走回來,停在仍坐著的謝頓麵前。


    “站起來!”他命令道。


    謝頓趕緊起立,抬頭望著比自己高幾厘米的皇帝,勉強讓目光保持沉穩。


    克裏昂終於開口:“你的這個心理史學……假如它能變得實際行,會有很大的用處,是不是?”


    “顯然會有極大的用處。若能知道未來有些什麽,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幾率性的方式,也能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一個嶄新的、絕佳的指導,這是人類從來未曾掌握的。可是,當然……”他突然住口。


    “怎麽樣?”克裏昂不耐煩地問。


    “嗯,情況似乎是這樣的,除了少數決策者之外,心理史學分析的結果必須對大眾保密。”


    “保密!”克裏昂高聲驚叫。


    “這很明顯,讓我試著解釋一下。假如我們完成一個心理史學分析。並將結果公之於世,人類的各種情緒與反應必將立刻受到扭曲。這樣一來,心理史學分析就會變得毫無意史.因為它根據的是在對未來不知情的情況下,眾人所產生的情緒與反應。您了解我的話嗎?”


    皇上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幾聲:“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謝頓的肩膀,令謝頓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


    “你這個人,你看不出來嗎?”克裏昂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就是你的用處。你根本不需要預測未來,隻要選擇一個未來——一個好的未來、一個有用的未來。然後做出一種預測,讓所有人類的情緒和反應發生變化,以便實現你預測的那個未來。與其預測一個壞的未來,不知製造一個好的未來。”


    謝頓皺起眉頭:“我懂得您的意思,陛下,但這同樣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實際。您看不出來嗎?如果我們不能從人類的情緒和反應出發,不能預測這些因素將導致的未來,那麽同樣無法反其道而行之。我們不能從一個選定的未來出發,再預測會導致這個結果的人類情緒和反應。”


    克裏昂顯得相當沮喪,緊緊抿著嘴唇。“那麽,你的論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論文?……它又有什麽用呢?”


    “那隻是個數學論證。它提出一個令數學家感興趣的結論,但我從未想到會有任何實際用途。”


    “我發覺這實在可惡。”克裏昂氣呼呼地說。


    謝頓微微聳了聳肩,他現在更加確定,自己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假如皇上產生一個念頭,認為他成了別人愚弄的對象,自己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呢?


    事實上,克裏昂看來像是快要有這樣的念頭了。


    “不過話說回來,”他說,“假如你對未來做出一些預測,不論是否在數學上站得住腳,但根據那些了解大眾趨向的政府官員判斷,它們就是會帶來有用反應的預測。你認為如何?”


    “您為何需要由我做這件事?政府官員自己就能做這些預測,根本不必假手中間人。”


    “政府官員來做不會那麽有效。他們偶爾的確會發表一些這類聲明,可是民眾不一定相信他們。”


    “為什麽會相信我?”


    “你是個數學家,你會計算出未來的趨向,而不是……不是憑直覺——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可是我並沒有。”


    “誰會知道呢?”克裏昂眯起眼睛望著他。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謝頓感到自己中計了,如果皇上直接對他下令,他能拒絕嗎?若是拒絕的話,他或許將遭到監禁或處決。當然不會沒有審判,可是麵對一個專製的官僚體製,尤其是銀河大帝國的皇帝指揮之下的極權官僚體製。想要獲得公平市判是難上加難的一什事。


    最後,他終於答道:“這樣行不通。”


    “為什麽?”


    “如果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預測,它必須等到我們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後多年才有可能實現,那麽我們也許可以蒙混過去。可是,反之,民眾同樣不會在意。對於一兩個世紀之後才會發生的重大事件,他們是不可能關心的。”


    “為了獲得成果,”謝頓繼續說,“我必須預測一些結果較為明確的事件,一些近在眼前的變故,隻有這種預測才能獲得大眾的回應。不過遲早——也許不會遲隻會早——其中一項預測不會實現,我的利用價值將立刻結束。這樣一來,您的聲望也將隨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支持心理史學的發展,即使未來的數學進展能將它改良到接近實用的程度,它也不會再有大顯身手的機會。”


    克裏昂猛然坐下,對著謝頓皺起眉頭。“你們數學家能做的就是這個嗎?堅持各種的不可能?”


    謝頓極力以和緩的語調說:“是您,陛下,一直在堅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你這個人,讓我來測驗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數學告訴我,是否有朝一日我會遭到行刺,你怎麽說?”


    “即使將心理史學發揮到極致,我的數學體係仍無法回答如此特定的問題。全世界的量子力學都不可能預測單獨一個電子的蹤跡,唯一能預測的隻是眾多電子的平均行為。”


    “你比我更了解自己的數學理論,就根據它做個合理的猜測吧。我是否有朝一日會遭到行刺?”


    謝頓柔聲答道:“您這是在對我設下圈套,陛下。幹脆告訴我,您想要聽什麽答案,我就把這個答案說出來,否則授權給我,讓我向南回答而不至招罪。”


    “你盡管說吧。”


    “您以榮譽相保?”


    “你要我立下字據嗎?”克裏昂語帶譏諷地說。


    “您口頭的榮譽擔保就夠了。”謝頓的心住往下沉,因為他不確定會有什麽結果。


    “我以榮譽擔保。”


    “那麽我可以告訴您,在過去四個世紀中,幾乎有一半的皇帝遭到行刺,根據這一點,我推斷您遭到行刺的機會約是二分之一。”


    “任何傻瓜都能說出這個答案,”克裏昂以輕蔑的口吻說,“根本不需要數學家。”


    “可是我跟您說過好幾次了,我的數學理論對實際問題毫無用處。”


    “難道你就不能假設,我從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吸取了教訓?”


    謝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說道:“不能,陛下,曆史在顯示我們無法從曆史中吸取任何教訓。舉例而言,您準許我在這裏單獨覲見,假如我有心行刺呢?事實上,當然沒有,陛下。”他趕緊補充一句。


    克裏昂冷冷一笑:“你這個人,你沒有考慮到我們的科技多麽完善,或者說多麽先進。我們研究過你的背景、你的完整履曆。在你抵達之後,你就接受了掃描,你的形容和聲紋都經過分析。我們知道你的詳盡情緒狀態,幾乎可說我們知道你的思想。如果對你的忠貞有絲毫懷疑,絕對不會允許你接近我。事實上,果真如此的話,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謝頓感到一陣暈眩,不過他繼續說:“即使沒有那麽先進的科技,外人也總是難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幾乎每次行刺都是宮廷政變,對皇帝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趨吉避凶,細查外人其實無濟於事。至於您自己的官員、您自己的禁衛軍、您自己的親信,您總不能以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他們。”


    克裏昂說:“這點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樣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對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好,讓他們沒有怨恨我的理由。”


    “愚蠢……”謝頓話才出口便突然閉嘴,顯得十分狼狽。


    “繼續,”克裏昂怒衝衝地說,“我已經準許你自由發表意見。你說,我是怎麽個蠢法?”


    “我說溜了嘴,陛下。我原本想說的是‘無關’,這與您如何對待您的親信根本無關。您一定會疑神疑鬼,否則就不符合人性。一個不經意的字眼——例如我剛才的表現、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一個可疑的表情,都必定會令您提高警覺,而收回一點信任。任何的猜疑都將造成惡性循環,那位親信感覺得到,他會惱恨您的疑心,並會改變他的言行舉止,盡可能避免讓您再度起疑。您也會察覺這個變化,因而疑心越來越鶯,到頭來不是他被處決,就是您遭到行刺。過去四個世紀的列位皇帝,全都無法避免這樣的過程。帝國事務變得越來越難以處理,這隻是其中的征兆之一。”


    “那麽,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遭到行刺嘍?”


    “是的,陛下。”講頓說,“不過,反之,您也可能屬於幸運的那一半。”


    克裏昂用手指輪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後厲聲說道:“你這個人,你根本沒用,你的心理史學也一樣。給我走吧。”說完這幾句話之後,皇上將頭轉了開去,突然間好像比三十二歲的實際年齡老了許多。


    “我早就說過,我的數學理論對您沒用,陛下。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謝頓本來準備鞠躬,但兩名衛士不知如何接到訊號,及時走進來將他拉開。禦書房中還傳出克裏昂的一句:“這個人從哪裏帶來,就把他送回哪裏去。”


    4


    伊圖·丹莫茨爾出現在皇上麵前,以適度尊崇的眼神瞥了皇上一眼:“陛下,您差點就發脾氣了。”


    克裏昂抬起頭來,擠出一個顯然是很勉強的微笑:“嗯,沒錯,那人實在令我非常失望。”


    “但他並未做出能力範圍之外的承諾。”


    “他一點能力也沒有。”


    “也沒有做任何承諾,陛下。”


    “真令人失望。”


    丹莫茨爾說:“或許不隻令人失望而已。這人是一顆流失的炮彈,陛下。”


    “一顆流失的什麽,丹莫茨爾?你總喜歡用許多古怪的詞句。炮彈是什麽?”


    丹莫茨爾以嚴肅的口吻說:“這不過是我年輕時聽到的一種說法,陛下。帝國之中充滿古怪的詞句,有些是川陀從未聽說過的,就好像有些川陀的慣用語,其他地方的人根本聽不懂一樣。”


    “你是來提醒我帝國的疆域遼闊?你說那人是一顆流失的炮彈,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隻是指他可能犯下無心之失,因而造成重大傷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者說重要性。”


    “你推論出來的,是嗎,丹莫茨爾?”


    “是的,陛下。他是個鄉下人,並不了解川陀以及川陀的規矩。過去他從未到過我們的行星,無法表現得像個有教養的人,比如說像個廷臣,但是他竟然敢跟您頂嘴。”


    “有何不可?我準許他有話直說。我取消了繁文縟節,以平等的方式待他。”


    “並不盡然,陛下。您天生就無法平等對待他人,您習慣於發號施令。即使您試圖讓對方放鬆心情,也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大多數人會變得啞口無言,更糟的表現則是奉承、阿諛,而那人卻跟您頂嘴。”


    “嗯,你可以認為這點很了不起,丹莫茨爾,可是我不喜歡他。”克裏昂看來內心十分不滿,“你注意到了嗎?他根本沒有試著對我解釋他的數學理論,好像他知道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您的確聽不懂,陛下。您不是數學家,不是任何一類的科學家,也不是一位藝術家。在許許多多的知識領域中,都有人比您懂得還多,他們的職責就是利用這些知識為您服務。您的身份是皇帝,這點就不亞於他們所有專長的總和。”


    “是嗎?如果是個花了許多年月累積知識的老頭,令我感到自己對某方麵一竅不通,那我倒也不在意。可是這個人,謝頓,隻不過跟我同年。他怎麽會知道那麽多?”


    “他不必學習領袖氣質,不必學習如何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決策。”


    “有些時候,丹莫茨爾,我會懷疑你是否在譏笑我。”


    “陛下?”丹莫茨爾以責難的口氣說。


    “不過算了吧,回到你剛才說的那個流失的炮彈。你為何認為他是危險人物?在我看來,他似乎是個純真的鄉下人。”


    “沒錯,可是他擁有那套數學理論。”


    “他說那根本沒用。”


    “您本來認為它也許有用,在您向我解釋之後,我也是這麽想,所以其他人也可能抱同樣看法。既然這位數學家已將心思集中在這個問題上,他自己的想法或許也會改變。誰知道呢。他也許會研究出利用這套數學的方法。假如他成功了,有辦法預測未來,不論是多麽朦朧模糊,也等於掌握了極大的權力。即使他自己不希望擁有權力——我總認為如此自製的人少之又少,他也可能會被別人利用。”


    “我試圖利用他,可是他不肯。”


    “他沒好好考慮,也許現在他就會願意。假如他不喜歡被您利用,難道就不可能被——比方說——衛荷區長說服嗎?”


    “他為什麽會願意幫助衛荷區長,而不願幫我們?”


    “正如他剛才的解釋,個體的情緒與行為是很難預測的。”


    克裏昂麵露不悅之色,坐在那裏沉思良久。“你真的認為,他有可能將他的心理史學發展到真正有用的地步?他十分肯定做不到這一點。”


    “若幹時日之後,他或許會認為否認這個可能性是個錯誤。”


    克裏昂說:“這麽說,我想我該把他留下來。”


    丹奠獲爾說:“不,陛下,當您讓他離去時,您的直覺完全正確。若是將他囚禁起來,不論做得如何不著痕跡,也將引起他的憤恨和絕望。這樣不但無助於他進一步發展他的理論,也無法使他心甘情願為我們服務。最好還是放他走,像您所做的那樣,但是永遠用一條隱形的繩索將他拴住。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確定他不至於被陛下您的敵人利用,也可以確定等到時機成熟、他將這個科學理論發展完備時,我們便能收回那條繩索,再把他拉進宮來。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態度強硬一點。”


    “可是,萬一他被我的敵人抓走——或者該說帝國的敵人,因為畢竟我就等於這個帝國,或是如果他自願為敵人服務呢?我不認為這點絕無可能,你了解吧。”


    “您的顧慮沒有錯。我會確保不至於發生這種事,但若是盡了最大努力,卻仍出現這種情形,與其讓不當的人擁有他,倒不如讓誰都得不到。”


    克裏昂顯得相當不安:“我將這件事完全交到你的手上,丹莫茨爾,但我希望我們不要操之過急。無論如何,他有可能隻是個理論科學的買辦,根本沒什麽真正的用處。”


    “很有可能,陛下。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假沒此人很重要,或者說也許很重要。假使到頭來我們發現,隻是在為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傷腦筋,我們不過浪費了一點時間,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損失。但是如果我們最後發現,忽略的是個再重要不過的人物,那我們將會丟掉整個銀河。”


    “這樣很好,”克裏昂說,“但我確信我不必知道細節,若是細節果真令人不愉快的話。”丹莫茨爾說:“讓我們期望結果不會是那樣。”


    5


    經過了一個黃昏、整個夜晚,以及半個上午的時光,謝頓慢慢從與皇上會麵的情緒中恢複過來;至少,川陀皇區中人行道、活動回廊、廣場與公園的光線明暗變化,使人覺得已過了一個黃昏、整個夜晚,以及第二天的半個上午。


    此刻,他坐在一個小公園的一張小型塑料椅上,椅子的形狀曲線與他的身體剛好吻合,他感到非常舒服。根據光線判斷,上午似乎剛過一半,空氣的涼爽程度適中,剛好使人感到清新,卻一點沒有寒冷的意思。


    氣候是否總是這樣?他想到了去見皇上時遇到的那種灰暗天氣。然後,他又想起故鄉赫利肯的陰天、冷天、熱天、雨天,以及下雪天……有誰會懷念那種天氣嗎?如果坐在川陀的一座公園裏,日複一日都是理想的天氣,有沒有可能使人覺得周遭太過平淡無奇,從而懷念起怒吼的狂風、刺骨的寒冷,或是令人窒息的濕氣?


    或許會吧,但絕不會是在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七天。而他隻剩下今天最後一天,明天便將離開此地。他打定主意乘機享受一番,畢竟,自己可能再也不會重返川陀。


    然而他仍舊感到惴惴不安,始終無法忘懷曾與一個能隨意下令監禁或處決任何人的人(至少能剝奪他人的社會地位,造成一種經濟性、社會性的死亡)以那種單獨的方式做過一次晤談。


    就寢之前,謝頓利用旅館房間內的計算機,從電子百科全書中查到了克裏昂一世的資料。內容照例為這位皇帝歌功頌德一番,像所有皇帝生前所受到的歌頌一樣,這與他們的政績毫無關係。謝頓略過那些內容,他感興趣的是發現克裏昂生於皇宮,一生從未離開禦苑。他從來沒有到過真正的川陀——這個覆蓋著多麵穹頂的世界。也許這是基於安全的考慮.但它代表的是這位皇帝一直遭到囚禁,不論他自已是否承認這一點。那可能是全銀河最豪華的一座牢獄,但卻無法改變牢獄的事實。


    縱使皇上的態度相當溫和,一點也不像曆代多位嗜血的獨裁暴君,但引起他的注意總不是好事。謝頓很高興明天就要回赫利肯,雖然家鄉如今正值冬季(而且是個酷寒的冬季,日前他仍這麽認為)。


    他抬頭望了望漫射的明亮光線。雖然此地永遠不會下雨,大氣卻絕對不算幹燥。離他不遠的地方有座噴泉;植物是綠油油的一片,或許從來末曾嚐過幹旱的滋味。灌木叢偶爾會沙沙作響,好像有一兩隻小動物躲在裏麵。此外,他還聽到蜜蜂的嗡嗡聲。


    真的,雖然整個銀河都說川陀是個金屬與陶質建成的人工世界,但在這小小的範圍內,卻令人有置身田園的感覺。


    附近有些人也在享受這座公園,他們都戴著輕便的帽子,其中有些相當小。不遠處有個挺漂亮的年輕女子,不過她正彎腰湊向一具觀景器,他無法看清她的臉龐。此時有一名男子經過,對他不經意地望了一眼,然後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將頭埋進一束電訊報表中。那人還蹺起二郎腿,謝頓注意到他穿著一條粉紅色緊身褲。


    真奇怪,此地男士的衣著有較為花哨的傾向。而大多數女子則身穿白色衣裳。由於環境清潔幹淨,穿著淡色服裝是很合理的事。他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的赫利肯服飾,主要的色係是沉悶的褐色,令他感到有些可笑。假如他要留在川陀——事實不然,就得購買一些適當的衣物,否則必將招來好奇的眼光,或是成為嘲笑或排斥的對象。比方說,那個拿著電訊報表的男子,這回便以比較好奇的眼光抬頭望著他,無疑是被他的外星服飾所吸引。


    謝頓慶幸對方並未露出笑容。他對成為笑柄雖可以處之泰然,不過,當然,他絕不會喜歡這種情況。


    謝頓以相當謹慎的態度望著這個男子,因為對方內心似乎在進行一場激戰。他原本看來準備開口,然後好像改變了主意,接下來仿佛又回到原先的決定。謝頓很想知道最後的結果究竟如何。


    他仔細打量這名男子。此人的個子很高,肩膀寬闊,看不出有凸出的小腹,頭發是淺黑色,其中摻有一束金發,胡子刮得幹淨,一臉嚴肅的表情,看起來孔武有力,不過沒有盤虯的肌肉,臉龐顯得有幾分棱角——十分順眼,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等到那名男子的內心交戰失敗了(或者是勝利了),將身體傾向謝頓的時候,謝頓認定自己對他已有好感。


    那人開口道:“對不起,你是不是曾經出席十年會議?數學十年會議?”


    “是的,我參加了。”謝頓欣然答道。


    “啊,我想我在會場見過你。就是因為——對不起,剛才我認出你來,所以才會坐到這裏。如果我侵犯了你的隱私……”


    “一點也沒有。我正在享受片刻的悠閑時光。”


    “讓我看看還記得多少,你是謝東教授。”


    “謝頓,哈裏·謝頓,相當接近了。你呢?”


    “契特·夫銘,”那人似乎有點尷尬,“隻怕是個相當普通的名字。”


    “我從沒碰見過叫契特的人,”謝頓說,“或者是姓夫銘的,所以我該認為你相當特別。也許可以這樣說,這總比跟數不清的哈裏,或是無數的謝頓糾纏不清要好得多。”


    謝頓將他的椅子挪近夫銘,椅子在帶點彈性的陶磚上摩擦出嘎嘎聲。


    “談到普通,”他說,“我這身外星服裝怎麽樣?我壓根沒想到該弄一套川陀衣飾。”


    “你可以去買些。”夫銘說,同時以不大讚同的目光打量謝頓。


    “我明天就要離開此地,而且我也買不起。數學家有時會處理一些大數目,但絕不是他們的收入——我猜你也是個數學家,夫銘。”


    “不是,這方麵我毫無天分。”


    “哦,”謝頓感到有些失望,“你剛才說曾在十年會議中見到我。”


    “我在那裏隻是個旁觀者,我的職業是新聞記者。”他揮了揮電訊報表,似乎這才發覺一直還拿在手中,立刻將它塞進外衣口袋。“我為全訊新聞提供消息。”然後,他以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其實,我已經相當厭煩。”


    “你的工作?”


    夫銘點了點頭:“從各個世界收集各種毫無意義的消息,這種差事令我倒胃口,我恨透了每況愈下的世風。”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謝頓一眼:“不過,有時還是會發生些有趣的事。我聽說有人看到你和一名禁衛軍在一起,朝皇宮大門的方向走去。你該不會是被皇上召見吧,有嗎?”


    謝頓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蹤,他緩緩說道:“即使有的話,也不是我能對新聞界發表的事。”


    “不,不,不是為了發表。如果你不知道這種事,謝頓,讓我告訴你——跑新聞的第一條遊戲規則,就是有關皇上或皇上身邊親信的消息,除了官方發布的之外,其他一律不能報道。當然,這樣是不對的,因為謠言滿天飛比公布真相還要糟得多,可是規則就是這樣。”


    “如果不能報道,朋友,你為什麽還要問呢?”


    “私下的好奇心。相信我,幹我這一行的,知道的比公之於世的消息要多得多——讓我猜猜看,我沒能聽懂你的論文內容,但我推測你談論的是預測未來的可能性。”


    謝頓搖了搖頭,喃喃說道:“那是個錯誤。”


    “你說什麽?”


    “沒什麽。”


    “嗯,預測——正確的預測,會令皇上或任何一名政府官員感興趣。所以我猜克裏昂一世向你問及這檔事,還有你願不願意幫他做些預測。”


    謝頓以僵硬的語調說:“我不想談論這件事。”


    夫銘輕輕聳了聳肩:“伊圖·丹莫茨爾也在場吧,我想。”


    “誰?”


    “你沒聽說過伊圖·丹莫茨爾?”


    “從來沒有。”


    “克裏昂的第二自我、克裏昂的大腦、克裏昂的邪靈——這些都是人們對他的稱呼,還不包括那些辱罵性的綽號。他當時也一定在場。”


    謝頓露出困惑的表情,夫銘繼續說:“嗯,你也許沒看到他,可是他絕對在場。假如他認為你能預測末來……”


    “我無法預測未來。”謝頓一麵說,一麵使勁搖著頭。“如果你聽過我發表的論文,就會知道我談論的隻是理論上的可能性。”


    “那沒什麽不同,假如他認定你能預測未來,他就不會讓你走。”


    “他當然會,現在我不就在這裏。”


    “這點毫無意義,他知道你在哪裏,今後也將繼續掌握你的行蹤。當他想要你的時候,他就能找到你,不論你在天涯海角。要是他認為你有用處,必定會把你的用處榨幹;要是他認為你有危險,就會把你的命榨出來。”


    謝頓瞪著對方:“你想嚇唬我?”


    “我是試圖警告你。”


    “我不相信你說的這番話。”


    “不相信?剛剛你還提到某件事是個錯誤。你是不是認為發表那篇論文是個錯誤,因為它給你帶來一種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


    謝頓不安地咬著下唇,這個猜測與實情簡直太吻合了。與此同時,謝頓突然發覺有外人走近。


    由於光線過度柔和與分散,來人並未投射出仟何陰影。隻是他的眼角捕捉到一個動作,動作瞬時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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