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霍長嬰拍拍攬著他不放的蕭鐸,抽了抽嘴角:“放手吧。”


    蕭鐸愣了下,剛準備放手便聽見懷中人揚起熟悉的譏誚聲道:“還是你舍不得放手?”


    瞬間放手。


    蕭鐸覺得臉上一陣火辣,霍長嬰笑笑覺得這麽說很有意趣,方要再戲弄蕭鐸幾句,先前因神經緊繃而被壓製住的疼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長嬰!”蕭鐸一把扶著快摔倒的霍長嬰。


    霍長嬰悶哼出聲,“舍利暫時隻能封印,一時半刻不會有事。”說著手中飛快結印,因花妖妖力的衝擊,此時倒是沒有妖邪打斷。


    “收!”


    話音落下,數道血符同鐵鏈般緊緊纏住木匣,異動的木匣頃刻安靜下來,像不同物件般落到了地上。


    蕭鐸彎腰撈起,打橫抱起快疼暈了的霍長嬰,躍上馬背。


    一陣天旋地轉,霍長嬰臉色煞白,他覺仿佛全身血液都被人抽光般刺骨冰冷,下意識靠向男人溫暖炙熱的胸膛。


    蕭鐸攔緊霍長嬰,打馬欲走,卻聽見懷中人虛弱地伸手指道:“把他帶走。”


    順著望去,蕭鐸才發現,清冷月光下,碎石泥土間,正倒著一株快要枯萎的——牡丹花。


    追電疾馳,蕭鐸感到懷中人緊繃的身體正微微顫抖,心中急躁擔憂,甚至還有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恐懼。


    他害怕,他害怕像九年前般,懷中的人冰冷僵硬了身體。


    “駕!”


    駿馬急馳,濺起一地泥濘。


    意識飄散在虛空中,心頭牽扯起來無限的痛處。


    霍長嬰覺得全身冰冷刺骨,四肢麻木卻又能清楚感受到腦海中炸裂般的痛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漸漸清明。


    忽然,少年人清越柔和的笑聲,隨著風雪呼嘯而來。


    這是……?


    霍長嬰怔怔看著眼前大雪紛飛,寒風呼嘯著穿過陡峭懸崖。


    單薄衣衫的陌生少年攀爬在峭壁上,哈著白氣,驚喜地看向峭壁之上迎雪盛開的鮮紅牡丹。


    “你開在這兒多冷啊,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努力向懸崖上的牡丹伸手,忽的,腰間的繩子突然斷開,少年驚呼一聲直直墜向萬丈深淵。


    霍長嬰上前一步,卻發現墜落懸崖的少年已被人攔腰抱住。


    抱著他的人廣袖紅衣,墨色長發在空中飄散,一雙鳳眸修長而妖冶,珍而重之地將昏迷的少年抱在懷中。


    是花妖!


    霍長嬰瞳孔微縮,環顧四周真實卻又虛空的世界,這裏竟是花妖的記憶?!


    紅梅落雪,冬去春來,倏忽數年光景。


    邊關小城,醫館中男人身影忙碌,人人都稱讚一聲:“陸青大夫仁心仁術。”


    男人身後,紅泥小火爐,“咕嘟”冒著熱氣的藥罐,一紅衣青年正攬袖煎藥。


    診斷間隙,男人回眸正巧迎上花妖偷偷的注視,微風起,桃花陣陣飄落,兩人相視而笑,視線糾纏仿有千般情誼。


    紅衣青年走向男人,抬袖擦了擦男人額間的汗水,眸中滿是心疼:“若是太累我們就離開這裏。”


    男人握住紅衣青年的手,溫柔笑道:“不累,你在身邊哪兒都一樣。”


    紅衣青年展顏,笑容燦爛仿佛三千繁華盡開,看著男人喃喃念了句:“青青。”


    霍長嬰瞬間瞪大雙眼,青青竟……是個男子?!


    轉眼,鐵蹄踏碎祥和,廝殺哭喊聲鋪天蓋地。


    兩年前冬日,邊關。


    突厥劫掠白城後,邊關饑荒,瘟疫陡然橫行。


    還未等霍長嬰從震驚中回神,那邊醫館衝進無數凶神惡煞的人,暴喝著將陸青拉扯出門。


    手無縛雞之力的陸青大夫被人拖走。


    醫館中,卻不見花妖的身影。


    第6章 謠言


    花妖不知道去了哪裏,霍長嬰眼前卻不見了陸青的身影。


    朝中賑災糧遲遲不至。


    白城閉城門不許流民進城,城外餓殍遍野。


    餓瘋了的流民仿若野獸般瘋狂,一圈一圈圍著撕扯啃咬的是——陸青?!


    霍長嬰錯愕蹙眉,指甲不由陷入掌心,他看清了男人周圍撕扯他的,正是將他拖出醫館的人!


    神思仿佛和花妖的記憶相通,霍長嬰知道那時候城外瘟疫橫向,陸青被偷潛入城中的災民強行帶走。


    本是找陸青救治他們傷病的妻兒,但不知怎的突起爭執,有餓瘋了的災民撲向陸青,生生撕扯下他手臂的皮肉,鮮紅的血肉瞬間激起了人體內潛藏的獸性。


    人瘋了,便同野獸般恐怖。


    倉稟實而知禮節,被饑餓支配的流民,腦海中就隻剩本能的殘酷欲望。


    救治災民的陸青,最終竟成了這些流民的腹中餐!


    而花妖,霍長嬰蹙眉,他仿佛感受到花妖鋪天蓋地的濃重悔恨,那是滔天恨意,恨的人——卻是自己?


    忽而,紅衣身影從空中飄下,手中青色長刀揮起,妖力暴漲!圍著陸青撕咬的流民如螻蟻般瞬間被氣勁掀飛!


    衝冠一怒為藍顏,花妖悲痛欲絕地哭喊響徹天際。


    花妖暴怒,抱起陸青血肉模糊的屍體,青黑妖氣在周身爆漲,城外流民盡數死在青色長刀下。


    元和九年,冬至,白城外血流成河。


    原來,花妖上千年的修為在那天舍去大半,隻剩數百年修為。


    也因此犯下殺戒,成為捉妖簿子上必須除掉的妖物。


    飛雪漫天,孤月高懸。


    滿身血汙的花妖抱著陸青的屍身,枯坐在雪地中,天降大雪,覆蓋住四周橫七豎八的碎屍。


    “對不起,對不起,”


    走火入魔的花妖側臉溫柔抵著陸青的額頭,一遍遍喃喃念著:“青青,我的青青……”


    赤紅色的雙眼呆滯沒有絲毫的焦距。


    霍長嬰不由歎息,那廂花妖驚醒,猛地抬頭,霍長嬰的視線直直撞進花妖赤紅色的眸子裏。


    天旋地轉,炙熱的烈火在身後“劈啪”作響。


    冰天雪地中被人抱在懷中,霍長嬰仿佛變成了陸青,大口大口吐著血,而抱著的他人……


    霍長嬰費力仰頭,入目是十四五歲男孩的青澀下巴,他疑惑蹙眉。


    男孩低頭,銳利眼神中是化不開的痛苦悔恨,卻正是——蕭鐸!


    “——蕭,蕭鐸!”


    霍長嬰猛地坐起身,頭昏腦漲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猛地閉上眼下意識抓緊什麽。


    一陣耳鳴,聽不清身邊人在說什麽。


    忽而,感到背後掌間傳來溫暖醇厚的內力,逐漸安撫住他體內亂竄的內力。


    胸口起伏喘息片刻,霍長嬰抬眼才看清,此時自己正靠在蕭鐸懷中,男人結實的手臂正緊緊箍在自己腰間,低頭眼神擔憂地望著自己。


    天光將明,室內燭火未歇。


    昏黃的燭光照在蕭鐸血絲滿布的眸中,冷肅鋒利的麵容竟有瞬間的柔和。


    而自己此時正緊緊地握著蕭鐸的手臂,大力之下指甲陷入皮肉,蕭鐸卻仿佛不自知般,見他睜眼問道:“你怎樣了?”


    沉穩冷靜的聲音中似乎……有一絲慌亂?


    默默抽回手直起身,抬手揉了揉額頭,夢中最後的男人抱著他的場景究竟是真是假,霍長嬰蹙眉,他竟全然沒有印象……


    天蒙蒙亮,蕭鐸竟守了他一夜,他被花妖激烈的感情所惑,霍長嬰扶著急速跳動的心口,垂眸掩飾住眸中異樣。


    永安城,東市。


    樂平巷子,茶樓。


    砰——


    朱紅醒木敲在長桌上一聲悶響,坐下一片叫好聲。


    “各位看官,”


    年過半百的說書先生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咱們今日不說沙場征戰,也不說英雄豪傑,隻說說咱們永安城中一段綺麗繾綣的溫柔軼事。”


    風流軼事人人愛,座下眾人議論紛紛,均豎起耳朵,準備聽個仔細。


    說書先生得意地一合折扇笑道:“說得便是昨夜花燈會上的事兒。”


    窗邊雅座,趙程正夾著個剛出鍋的小籠包,咬了口,一不小心被灌湯燙了舌頭,呼啦啦地扇著風,忽然被說書先生的故事所吸引,猛地咽下小籠包,幾步擠到前排。


    說書先生的故事正講到精彩之處,眾人紛紛凝神屏息。


    “要說這位美人,那可真是國色天香,弱柳扶風啊,兩人戲台之上定情,不顧身份懸殊飄然而去,美人空中衣帶迤邐宛若仙女下凡,陣陣花瓣飄落,男才女貌,堪堪是一對兒璧人啊!”說書先生聲情並茂,仿若親眼所見。


    眾人翹首聽下文。


    說書先生一拍醒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眾人扔瓜子皮兒。


    “唉,別扔,”說書先生打開折扇,擋在嘴邊神秘笑道:“明日咱們就講講,‘將軍月夜出永安,傲然狎妓足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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