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已不能再住下去了。


    高歡相信天風道人說的話。紫陽洞一定會再派高手前來報複,那樣的話就免不了會有一場血腥的廝殺。


    他討厭血腥。


    而且,他必須保護好貞貞。貞貞的武功還隻是二流的,自衛還不行。


    既然已決定“遷居”,搬到哪裏去好呢?


    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廢園。那裏不僅僻靜、空房多,而且老家人對他也一向很好。


    但他馬上就否定了這一想法。


    天風道人既然能一直找到這裏,想必從城裏開始就一直在跟蹤他。一旦他搬走了,紫陽洞人一定會去那廢園找他。


    那就隻有走,離開京城,去別的地方謀生。


    高歡挖了一個坑,將小白埋葬了。他還在小白墳上立了塊“石碑”——一塊青石削成的碑。


    天風道人的劍,倒的確是件利器,削鐵如泥雖不敢說,削塊石板還是很省力的。


    碑上的字是高歡用雙手“寫”上去的——


    “義大小白之墓。高歡、貞貞哀立。”


    在碑的背麵,高歡又“寫”了這麽一行:


    “敢毀此墳此碑,必遭天譴。”


    天風道人那柄蛇形寶劍,被高歡掰成了五截,供在小白墳頭上。


    貞貞傷心欲絕,不肯離開墳堆,還是高歡半扶半抱連勸帶哄才將她抱開了,抱回窩棚。


    他發現她在輕微地抽搐,她的渾身火一般燙,她的臉兒也漲得通紅。


    她病了,而且病得還相當不輕。


    她也病得很不是時候。


    高歡打開那隻惟一的箱子,從裏麵摸出個油紙包,打開取出一粒藥丸,塞進她嘴裏。


    貞貞知道,那是種很貴重的丸藥,高歡自己生病的時候都舍不得吃。


    她見過他生病時的樣子。每次他趕她離開半天、不準她進來的時候,就說明他病了。


    他生病的時候,渾身忽紅忽青,時而悶熱得透不過氣,時而又冷得如臥寒冰。她問過他那是什麽病,他曾回答了是他少年時練功一度走火留下的病根。


    她記得他的病犯過七次,隻有一次他實在抗不過去了,才叫她取這種丸喂他。


    這是他的救命“金丹”,她怎麽肯吃?


    可她不吃也不行,高歡手一掐她雙頰,丸藥就滑進了她肚裏。


    她隻有用眼淚來表達她心情。


    高歡柔情道:“貞貞,乖乖睡一覺,就會沒事了。乖一點啊?”


    他的手輕輕拂過她昏睡穴,貞貞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高歡飛快收拾了一下窩棚裏有用的東西,卷進鋪蓋卷裏,將鋪蓋卷捆好,背在背上,然後俯身抱起沉睡的貞貞,大步走出了窩棚,走出了樹林。


    他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地方。


    就是在這個窩棚裏生活的三年,使他明白了人生的許多道理。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要留戀過去。


    再美好的過去,也隻是過去。


    再痛苦的將來,也是將來。而將來永遠比過去重要。


    天明的時候,他到了昌平州。


    城門還沒有開,他也沒打算進城去找住處。近年來由於蒙古馬隊經常在邊關一帶活動,這裏的居民已有不少遷走了,要在城外找間無主的房子,實在容易得很。


    他在最偏僻的地方找到了這麽樣的一間破房子。


    這間房子看來已經許多年沒有住人了,四麵野草足有半人高,樹也長得很茁壯很茂密。


    要說隱居,這地方的確不錯,而且旁邊就有條河。


    最近的一戶人家離這裏也有三裏遠,他用不著害怕地保裏正來囉唕。


    高歡推開已朽的門板,將貞貞放在鋪蓋卷上靠著,然後開始清掃蒙了半寸灰的土炕,再將鋪蓋卷打開鋪好,將貞貞放在炕上,自己又開始忙著清理屋子,找了對破木桶去河裏挑水。


    他的手腳倒是真麻利,到中午的時候,這間破房子已蠻像樣子了。


    他撣撣自己身上的灰,又跳進河裏捉了幾尾魚,從廚房裏七找八找找出點粗鹽、生芽的薑,以及主人家沒帶走的各種調料,將自己隨身帶的一口鍋支在灶上生火做飯。


    煎魚做好之後,他才拍醒了貞貞。


    貞貞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香,也很管用,她的病已經好了。


    她不知道這是哪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


    她還在為她可憐的小白傷心。


    刻骨銘心的痛楚是需要時間來治愈的。


    高歡用溫柔、平靜、充滿樂觀情緒的聲音問她解釋他為什麽要帶她到這裏來。


    他告訴她這裏很安全,紫陽洞的人絕對不會找到這裏來的。


    他還告訴她,勿為小白的墓擔心。走江湖的人哪怕再邪惡,也是要麵子的,紫陽洞的人不敢把小白墓怎麽樣。


    貞貞還是哭了。


    她留戀那片樹林,她眷戀那個窩棚,她是在那裏認識高歡的,她是在那裏找到她的親人的,也是在那裏學會寫字的,她是在那裏學會武功的。


    她舍不得那片窩棚。那裏有她最溫馨的記憶。


    她吃不下魚。


    她撲進他的懷裏,仰起小臉,淚水流了滿麵,流到下顎,流到脖子上。


    她已洗淨了臉上的泥汙塵土。那是張雪白的少女的臉兒。


    雪白,而且清純。


    高歡痛惜地拂開她被淚水打濕的額發,柔聲道:“貞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這裏已是我們的新家,我們要把它布置好,比窩棚還要好。我們在這裏,同樣也會過得很快樂的。”


    貞貞癡癡地凝視著他,淚水還在不斷線地流。她似乎已將昨夜感受到的冷淡忘記了。她的目光顯得那麽癡迷,那麽深情,她紅潤的柔唇也在輕輕顫抖。


    高歡的心又猛一下抽緊了。


    他怎麽能接受她的這份癡情?他怎麽敢接受?


    他之所以自認為明白了人絕不可以留戀過去這一道理,豈非就因為他不能忘記過去?


    他之所以反複告誡自己要麵對將來,豈非就因為他沒有勇氣麵對將來?


    他忽然之間就被往事擊垮了。


    他輕輕推開了貞貞,輕輕道:“屋後就有一條河,你去那裏呆一會兒。”


    他沒有勇氣再看貞貞。他需要靜靜地一個人呆著,反複鼓勵自己戰勝往事的糾纏,戰勝恐懼感。


    若不能戰勝心魔,他就會垮掉,或者變成瘋子,或者變成惡魔。


    貞貞知道,他的病又快要犯了。


    她絕不離開他。絕不。


    她絕不出去,她要留在這裏照顧他,就像她生病時他照顧她一樣。


    她抱得緊緊的,緊緊貼著他。她願意為他獻出一切。


    包括她的身體,她的生命。


    高歡狂怒地推開她,怒吼道;“滾出去!”


    她不出去。


    她知道他支持不住了,他很快就要倒下了。


    果然,高歡倒下了。直挺挺地仰天摔倒,倒進了貞貞的臂灣裏。


    他四肢都在抽搐,牙關咬得緊緊的,嘴角也已溢出了白沫。


    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


    他告誡自己,無論如何要挺過去,一定要挺過去。


    這是他四年前在雪山上得的病。那時他的心神俱廢,凍傷了七經八脈。


    他一定要挺過去,他不能輸給“過去”。


    貞貞顯很異常地冷靜。他渾身開始發熱的時候,她就找到了那種藥丸,撬開他的牙關,用他對付她的法子喂他吃藥。


    他渾身發冷的時候,她就抱緊地,用她的身體給他取暖。


    他終於挺過去了。


    他終於可以坐起來的對候,已是黃昏。


    他坐起來的時候,貞貞已累壞了。她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那幾條煎魚雖已冰涼,貞貞卻吃得淬津有味。


    高歡轉頭,悄悄拭去溢出的淚水。


    他發誓今生一定要讓貞貞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讓她享盡世間的榮華富貴。至於他自己,他隻想流浪天涯,繼續他的苦行。


    他要使她不必再為能吃上條魚而欣慰,使她不必再為被人欺辱傷心。


    他有這個能力。


    貞貞吃完兩條魚,忽然抱著肚子,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


    她實在太累太餓了,又吃多了生冷的東西,胃痛幾乎是必然的。


    可看她那樣痛得實在太出格,連高歡也有些慌了。


    他扶著她躺回炕上,掐她足三裏和虎口,為她止痛,可效果似乎並不大。


    貞貞打著手勢告訴他,說她沒事,過一會兒就會好的。她讓他也躺一會兒,養養神。


    他已的確很疲備,於是他就躺了下來,躺在她身邊。


    貞貞長長籲了口氣,偎過來,鑽進他懷裏,她的肚子好像也不太疼了。


    實際上她肚子是不是真的痛,高歡也表示懷疑。


    他沒有點破這一點。


    他不習慣昨晚和貞貞之間產生的陌生感。他寧願貞貞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希望她隻把他當作一個大哥哥來愛。


    他寧願有一個妹妹,也不願有一個女人。


    高歡想錯了。


    他本以為搬到這裏來已很平安,但還是有人找上門來了。


    門外突然響起了悅耳優美的琴聲,隨即有人朗聲笑道:


    “高先生,昨日在下偶經燕市,親聆先生慷慨高歌,大起知音之感。高先生若有意,不妨再引吭一歌,在下以琴相和如何?”


    貞貞已經好了,可還是裝成沒有好的樣子,因為那樣高歡會讓她在懷裏躺著。


    高歡輕聲道:“貞貞,又有麻煩來了,你一個人先睡一會兒好不好?我去打發他。”


    貞貞連忙跳下地,麵上一紅,比畫了一下,意思是她也要一起去打外麵來的“壞人”。


    高歡搖搖頭,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人的琴聲很厲害。


    你待到琴聲響起來的時候,塞住耳朵,立刻打坐,否則你會支持不住。”


    外麵那人又彈了一下:“高先生,莫非瞧不起在下琴技麽?”


    高歡也不去理他,又低聲吩咐了貞貞幾句,大踏步走了出去。


    門外不遠處的亂石堆上,端坐著一位青衫儒士,豐神俊爽,長髯輕拂,麵前橫著一張鐵琴,黑沉沉的。


    儒士微笑道:“在下柳暉,字回日,別號‘鐵琴居上’。”。“在下高歡,無字無號。柳先生此來為何?莫不是為天風找場子麽?”高歡直通通地發問,臉板得像青石。


    儒士怔了一下:“什麽天風?崆峒劍派天風老道那牛鼻子麽?他算什麽東西!”


    武林中敢如此小視天風手中寶劍的人可不多。這個儒士看來的確非比尋常。


    “那麽,柳先生是紫陽洞主的人了?”高歡可不願意輕易上當。有些當,上一次就可能送命:“柳先生能找到這裏來,實在是煞費苦心啊!”


    柳暉冷冷道:“紫陽洞主是誰?柳某一生落魄江湖,形單影隻,從來沒有做過別人的奴才。”


    “這麽說,在下是看錯人了!然則柳先生此來,難道不是為取高某項上人頭嗎?”


    柳暉愕然道:“項上人頭?”


    高歡道:“難道不是嗎?”


    柳暉不悅地道:“我不是武二郎,我沒有收集敵人頭蓋骨的嗜好。我要你項上人頭做什麽?我們本來就無冤無仇。”


    高歡神色緩和了許多:“但願如此。”


    柳暉馬上接口笑道:“事實如此。”


    高歡不為所動,淡淡道:“然則柳先生又是如何找到這裏來的呢?”


    柳暉微笑道:“或許隻是一種心靈的感召吧!我的心告訴我高先生在這裏,於是我就來了。”


    高歡道:“柳先生很相信神靈!”


    柳暉輕拂琴弦,悠然道:“當然。我在很小的時候,老人就告誡我說頭頂三尺有神靈?”


    高歡道:“柳先生去過那片樹林,去過那個窩棚?”


    柳暉淡然一笑:“當然去過。”


    “那麽,柳先生發現了什麽?”


    柳暉恰然道:“我看見林中有不少火把,有許多人圍在一座土墳前,為毀不毀那座墳而爭執不休。”


    “結果呢?”


    柳暉歎道:“結果是要麵子的人說服了不要麵子的人。


    我隱約記得,堅持毀墳砸碑的是個頭上連一根毛也沒有的怪人。”’


    那當然就是天風道人。


    “後來呢?”


    “後來他們隻好走了。他們還有許多大事要做,他們顧不上捉你。”


    高歡輕輕籲了口氣。


    柳暉凝視他半晌,忽然道:“我看得出你是個身世相當奇特的人。現在北京城裏想打聽你身世的人已不在少數,據說其中就有山東鐵劍堡的堡主韋滄海,也許還有黑明。”


    高歡冷笑道:“我不認識他們。我的身世也並不奇特。”


    他盯著柳暉,冷冷道:“你也不是來和歌的,你的目的也許就和紫陽洞的人一樣不可告人。你鬼鬼祟祟跟蹤到這裏,事實上沒安什麽好心。”


    柳暉歎了口氣,站了起來,一拾鐵琴:“原來你也不過是個大俗人。我真是走了眼了。”


    他說走就走,似乎受了極大的汙辱,似乎簡直忍受不了高歡的“俗氣。”


    高歡冷冷道;“高歡是化子,化子當然是俗人。柳先生走好,不送。”


    柳暉倏地轉身,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一下高歡,忽然笑了:“看不出,你還有點骨氣。”


    高歡也笑了:“窮人麽,再沒有骨氣,那豈不太慘了?”


    柳暉施施然往回走:“看來我沒找錯人。高先生,在下此來,實無惡意,真的隻是想和你和上一曲。”


    高歡歎道:“柳先生,實不相瞞,我家裏有個病人,受不了琴聲歌聲的激蕩,所以……”


    “什麽病?”柳暉來情緒了,“柳某頗精通歧黃之術,或可醫治。”


    敢於自承精通醫術的人,普天之下找不出幾個來,而柳暉顯然就是其中一個。


    “不柳先生掛心,高歡也會幾手草頭方。眼下病人正在休息,將養幾日,就會好的。”


    高歡可不願柳暉走進屋去。他並不了解這個人,也不想了解。


    柳暉歎口氣,負起鐵琴道:“看來這幾日你是脫不開身了……我先走了,待你閑暇之時,心情好轉,再來和歌吧!”


    “不送!”


    柳暉卻沒走:“天風是不是真的和你們交過手?病人是不是被天風打傷的?那個紫陽洞主是怎麽一回事?”


    高歡歉然搖搖頭:“這件事與柳先生無關,先生何苦問這些。”


    柳暉點點頭:“柳某不過隨便問問,你不願回答就算了。”


    幾個起落,已然不見柳暉的身影。


    高歡征了一會兒,看著遠處的群山。


    遠山一片金黃,那是落日的餘暉。


    高歡歎了口氣,候他一轉身,一個蒙麵漢子正冷冷地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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