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陽節。汴梁。


    大相國寺前,擠滿了賣解的、說書的、練摔跤的、賣唱的、賣藥賣古玩的,小販們外加來來往往的遊客們,熙熙攘攘的,好不熱鬧。


    拐角處的一個小茶館裏,高歡和貞貞正在賣茶水。


    幾乎沒費什麽力氣,高歡就和汴梁地界上的混混們混熟了。他開了一個茶館,倒也平安度日。當地的“太歲”


    們都知道,這姓郭的小夥子是個外軟內硬的主兒,況且人家也沒有什麽冒犯的地方,太歲們也就不去惹他,不怎麽敢惹他。


    他們不敢找小茶館的麻煩,還因為貞貞曾經痛打了幾個想調戲她的混混。那幾個混混可都是會幾下拳腳的。這樣,高歡軟,貞貞硬,硬是壓服了那些家夥。


    小白已經長大了,但不凶狠,總是蟋伏在貞貞腳邊,等待愛撫。小白的脾氣不像狗,而像一隻最溫馴的貓。


    高歡似乎都已經忘了玄鐵、鑄劍這回事,至少在表麵上這樣。這一點使貞貞很欣慰,她已很少看見他一個人發呆了。


    他已留了兩撇蠻神氣的小胡子,很有點做老板的神氣了。他身上的衣裳雖然式樣比較老些,顏色也老氣了點,料子倒的確不錯,好像也不是凡品,但看起來又很不顯眼,他的靴子看起來雖顯舊了點,其實卻是汴梁“皮硝宋”家精製的小羊皮靴。


    他的茶館生意雖然不錯,但也不致於這麽有錢啊?


    再看看貞貞的首飾衣裳也都是相當貴重的。一個小小的茶館,怎麽能供得起他們夫妻這麽揮霍?


    這個問題對汴梁這一帶的混混來說,卻根本不算什麽問題,人家有本事掙錢,揮霍點算什麽?再說了,誰敢說自己的錢來的一定光明正大呢?


    更何況,他們隱約也知道點內情,這留小胡子的郭老板明裏做茶館生意,暗中在城裏其他地方開著幾家鋪子,隻當東家,不做掌櫃。


    至於這小胡子怎麽能做這麽大的生意,他們也知道點情況——汴梁的衙門裏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和這小胡子似乎很有點交情。


    你想想,這樣的人,怎麽會不發財呢?


    至於這小胡子怎麽會和衙門裏的大人物拉上關係,混混們就不知道了。


    連貞貞都不太清楚。她追問過他,他隻笑著說曾經幫過他們的忙,至於究竟幫了多大的忙,他沒說。


    貞貞也懶得再問。


    他已經將他的過去原原本本全都告訴她了,他告訴她他原先是誰,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到中原,為什麽做乞丐,他全說了。


    她原諒他過去所做的一切“壞事”,她甚至認為他做過的“壞事”,其實都是應該做的,換了她,她也會那麽做的。


    有生以來,她頭一回過這種平安富足的生活,她覺得自己真正得到了幸福,當然,是他給的。


    她仍然像以前那樣崇拜他,像以前那樣無條件地愛他,愛得發狂發癡。


    對於她來說,他不僅是她的丈夫,還是她救苦救難的恩人,是無所不知的聖哲,是無所不能的英雄,是光明和快樂的源泉。是她的一切。


    她發現他比以前改變了許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鬱鬱寡歡,不再像以前那樣自苦自傷,不再像以前那樣神神秘秘,不再像以前那樣視她為什麽都不懂的小黃毛丫頭。


    她發現他特別喜歡和她在一起,喜歡抱她坐在他膝上,給她唱歌,跟她說許多讓她臉紅的話,和她筆談,他看著她的時候,她能感到他對她深沉真摯的愛意。


    貞貞的這段時間簡直就像是在夢中度過的。她也懶得習武,懶得學習詩文樂理,她就願意讓他抱著,那麽舒緩,那麽柔妙,那麽銷魂。


    貞貞認為,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要是再能生幾個小寶寶,那她就別無所求了。


    她唯一擔心的是小寶寶日後會說河南話。最近高歡學會了不少河南話,時常逗得貞貞笑得直打跌。


    如果一件事情是你想忘卻的,那麽很可能你永遠也忘不了。


    相反,你努力不想忘卻的事情,也許一覺醒來,已經是煙消雲散,幹幹淨淨了。


    一個帶刀的布衣大漢走了進來。


    正在徹茶的高歡幾乎是立即抬起了頭,好像有某種預感似的。


    他認出來了,這個帶刀的漢子,就是易水河畔的送鐵人,他和貞貞的恩人。


    他能馬上認出來,是因為那人幾乎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麽一副“渾人”的樣子。


    櫃台裏的貞貞眼睛也一下睜得大大的。


    女人的記憶力當然比男人好得多,最少也不比男人差。


    高歡搶上數步,納頭便拜:“恩公在上,請受在下一拜。”


    送鐵人似乎嚇了一跳,迅疾地向旁一閃身:“公子不可,折殺李某了。”


    貞貞對送鐵人的印象馬上好了十倍不止,因為送鐵人竟然如此謙遜,堅不受禮,而且稱呼高歡為“公子”。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稱為“公子”的。


    最起碼,稱呼一個賣茶水的為公子,總是有些邪門的。茶館中不多的幾個茶客都驚訝地朝高歡望了過去。


    很遺憾,沒有一個人能認出高歡的公子本色來。


    無論怎麽著,高歡也是個地地道道的買賣人,長相也罷,衣飾也罷,氣質也罷,都絕對像個買賣人。


    如果說高歡與尋常的買賣人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高歡這個人聽說手底下很有兩下子,但又沒成為地頭蛇。


    貞貞也快步走了過來,深深萬福。


    送鐵人連忙還禮不迭:“不敢當不敢當,夫人一向可好?”


    貞貞紅了臉,點了點頭,心中對這個大漢更生好感了。


    如果你想博取一個人的好感,那就必須尊敬他,這是一定之規。


    尤其是對於自卑感極重,比較弱小的人,你敬他一尺,他絕對會敬你十丈。


    高歡連忙道:“托福托福,恩公從哪裏來?”


    貞貞馬上衝了壺最好的茶,恭恭敬敬地端了上來。


    送鐵人嗬嗬笑道:“打北邊來,聞知兄弟你在此開店,特來敘敘舊,隻是兄弟切不可再稱我是什麽“恩公”了。愚兄姓李,李殿軍。你我兄弟相稱好了,省了許多虛文。”


    高歡喜道:“李兄……”


    “賢弟……嗬嗬,哈哈……”


    二人相視大笑起來。


    高歡回頭笑道:“貞貞,咱們歇了店吧……眾位客官,實在是對不起之至,小店有要緊事,尚望各位見諒。”


    送鐵人忙道:“賢弟何必為我而停了生意?”


    高歡笑道:“李兄,咱們進去說話,外麵人多眼雜。”


    貞貞趕走了客人,掛上了歇業的牌子,自顧下廚去了。


    招待貴客,當然要主婦親自做菜。


    “李兄,上次若非你……”


    “哎,咱們自家兄弟,說這些幹什麽?救人危難,本就是江湖道義.更何況愚兄一向敬重覽弟你的人品。”


    高歡有些疑惑:“敬重我的人品?難道李兄原來知道我麽?”


    “實不相瞞,曾聽幾位江湖上的大人物說起過賢弟。”


    高歡釋然了:“啊,大約是因為小弟曾在北京和關嘯。


    巴東三在燕市上高歌過一次。”


    李殿軍笑道:“不僅如此,還有天風道人的折劍和無心夫婦的铩羽。你老弟的名頭在江湖上已是傳得沸沸揚揚了。”


    高歡歎了口氣:“那就麻煩了,我隻想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也是,樹大招風啊!”李殿軍頗有同感地歎了口氣:


    “就算你想平安,別人也不會讓你如意。”


    高歡突然展顏道:“李兄上次囑我鑄一柄寶劍,隻是來中州後,不敢再打鐵了,因此倒誤了李兄的吩咐。”


    李殿軍怔了一下,忙道:“賢弟說哪裏話來。上次托你鑄劍,隻是一個借口,認識你的麵目地址,以防傳錯了話。”


    高歡道:“那可不行。小弟一定精心為李兄煉製一柄上好的寶劍。”


    李殿軍大喜,深深一揖道:“高家乃天下冶劍第一家,貿弟又是惟一的傳人,愚兄何德何能,怎……”


    高歡連忙還禮:“應該應該。”


    兩人歸座,高歡微笑道:“隻是好久不曾動手試過了,也不知手藝還成不成。”


    李殿軍黯然道:“我知道你老弟心中必有難言之隱,這才混跡乞丐小販之伍。賢弟,不是愚兄多話,你何不重操祖業,重振家聲呢?”


    高歡麵上肌肉似乎僵硬了一般,他極力在笑,但笑出來比哭還難看。


    “李兄……小弟早已死心了。不過,李兄這柄劍,小弟一定盡心盡力——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惟—一次鑄劍的機會了。”


    如果一代名劍師平生隻為一個人煉製了一柄劍,那麽這柄劃的價值,當然無法以金銀來衡量。


    同樣,救命之恩也是無法用金錢來估量的。


    李殿軍幾乎是感激涕零了:“如此就多謝了。送來的那塊鐵行不行?”


    高歡笑道:“我還沒看過,不過,我估計能行。當然,這其中許多冶劍的技巧也是十分重要的。”


    “賢弟祖上傳下來的神技絕藝,當然是不同凡響。”李殿軍很高興地道:“賢弟幾時可以開爐?”


    “待小弟再避過一兩年之後,一定精心打製。”


    高歡可不是太衝動的人,他知道現在仍需要避風頭。


    如果一個人三年不入江湖,他就會被忘得很幹淨。關鍵在於一個人有沒有足夠的毅力來忍受寂寞。


    貞貞推門進來,一手托著隻大托盤,上麵放著幾色精致的點心,另一隻手提著黑漆描金大漆盒,掀開盒蓋,裏麵一格一格放著各式各樣的菜肴。


    引人注目的是沒有酒。


    高歡從來不喝酒,家裏也從來不備酒。再尊貴的客人來了,貞貞也不會上酒的。


    李殿軍連忙站起,恭聲道:“怎敢勞動弟妹親自下廚?


    李某實在是太打擾了。”


    貞貞笑眯眯地打了幾個手勢,高歡笑著解釋道:“她是說:李兄是我們的大思人,她應該親手做幾個菜為李兄接風。這些菜做得不好,還要請李兄多多原諒呢!”


    李殿軍忙道:“不敢,不敢。”


    李殿軍也很奇怪,高歡待客為什麽不用酒。他雖然奇怪,卻沒說什麽。


    李殿軍不是多話的人,他知道用心比用嘴要有用得多。


    貞貞又打了幾個手勢,意思是請他們先用著,自己去看看飯好沒有,然後朝李殿軍福了一福,飄然而去。


    李殿軍微笑道:“賢弟家有賢妻,實在是好福氣呀!”


    高歡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很對不起她。我本該讓她過更好的日子,隻是眼下……唉!”


    李殿軍環顧室內,笑道:“要是僅僅從過日子來說,賢弟的日子已經算不錯了。做小生意的人,能在短短幾個月混到這個地步,已足以自傲了。”


    高歡道:“要論做生意,小弟倒還敢說有兩下子,隻不過要僅僅守著茶館,想過好日子就比較難了。”


    李殿軍蠻有興趣似的問道:“哦?莫非賢弟還有其他生財的秘訣?”


    高歡微笑道:“李兄也有興趣做做生意?”


    李殿軍道:“早就想做生意。江湖這碗飯,真不是好吃的,我幾年前就想洗手不幹了,可又沒其他路子生活。


    唉,其實我也就是想想而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想退步抽身,難啊!”


    看他一臉滄桑的樣子,似乎有許多說不出的苦衷。


    高歡勉強笑了笑,道:“日後李兄想退步抽身了,咱們可以合夥做生意,咱們也做他一回腸肥腦滿、為富不仁的大財主。”


    李殿軍大笑。


    大相國寺前,似乎變得更擁擠了,不知從哪裏來了許多神情憔悴、衣飾華美的男男女女,他們不做生意,也不聽說書拉琴,不看賣解的舞大刀。


    平日慣在這裏洋水摸魚撈一票的那些混混們竟也都不敢下手了——他們發現這些男男女女身上都佩刀掛劍,神情雖憔悴,但憔悴也掩不去殺氣。


    這些人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慕容飄和水兒居然也擠在人群中.蠻有興趣地看人耍猴。


    他們置身的地方,離高歡開的小茶館很近,從這裏,他們可以看見許多“熟人”。


    慕容飄著見劉範正和一個賣玉器的人討價還價,爭得十分熱乎。


    傘僧坐在一個麵攤上,挾著傘吃素麵,吃得津津有味。


    黎杖員外正在讓一個算命先生測字。韋滄海帶著幾名護衛就從慕容飄麵前走過,居然好像不認識他和水兒似的。


    關嘯和巴東三站得最遠,陪著黑明和一個紅衣女郎聽說書。


    那紅衣女郎慕容飄很眼熟,隻是一時想不起幾年前在哪裏見過一麵。


    無心夫婦正經八百地站在人群中,卻都不動。天風道人正和一個賣藥的聊天。他的頭發已足有半尺長了。


    慕容飄還看見了七大劍派的好手,他們都很規矩地在附近酒樓茶館裏靜靜地坐著。他也看見了武林世家的一些實力派人物,他們的氣派就更大了。


    他甚至還故意朝他的異母弟弟慕容颯遠遠打了很親熱的招呼,可慕容颯以及慕容世家的另外兩名高手壓根兒就沒理他。


    慕容飄流落江湖既久,認識的人也多。他看見了不少在江湖上心狠手辣著稱的前輩英雄,這些人的“萬兒”都不太好聽,總有諸如“魔”、“鬼”、“煞”、‘’狼”、“太歲”、“閻羅”等等一類刺耳的字眼。沒一個人是好籌的。


    就算是少林掌門傳杖大典、南北武林大會這種盛事,人也難得到得這麽齊。


    慕容飄還看見了不少“蠻夷”,有西域的富賈、藏地的喇嘛、南疆的苗人,奇形怪狀,令人駭異。


    天晚得最後會發生什麽事。


    慕容飄正在暗暗歎息,水兒忽然扯了扯他袖口,悄聲道:“你看那邊。”


    慕容飄道:“哪邊?”


    水兒道:“那個酒店門前當壚賣酒的老板娘。”


    慕容飄看見了,征了怔:“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水兒咬牙陳道,“我才不認識她呢?是你認識她。”


    慕容飄也有點疑惑:“我也覺得似曾相識。”


    水兒冷冷道:“當然。你要是把她都給忘記了,那才是怪事呢!”


    慕容飄皺眉道:、“我是覺得她有點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水兒冷笑著擰了他一把:“你看著她那雙眼睛……還想不起來?”


    慕容飄凝神細觀,恰巧這時那當壚賣酒女抬頭朝這邊看了過來,還微微笑了一笑。


    好嫵媚的眼睛!


    慕容飄歎了口氣。


    他認出來了,那當壚賣酒女就是黎杖員外的女兒阮碩。


    “鳥兒”阮碩。


    水兒冷笑,笑得醋意十足:“你歎什麽氣?”


    慕容飄淡淡道:“我歎氣,是因為我覺得你太大驚小怪了。”


    水兒道:“我怎麽大驚小怪了?”


    慕容飄道:“既然這麽多熟人都已到了這裏,看見她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水兒恨很地道:“她要也是今兒才來的,我不奇怪。


    可你看看她的模樣神情,和本地人的熟絡程度,好像是才來這裏的嗎?”


    慕容飄怔住。


    水兒說得不錯,一點都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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