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楓香驛。黃昏。


    這裏離古語中所說的“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


    已經不遠了。


    楓香驛是安慶府的大驛站,這裏的繁華也是可想而知的。人家雖不過數百戶,但客棧倒有三十多家,至於酒館青樓,當然也是很蓬勃的生意行當。


    當然了,開車行的生意更不錯。


    水兒走進楓香驛的時候,已顯得很疲倦了,走路時都有點拖遝。


    慕容飄雖也很疲倦,但努力顯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攙著她胳膊,柔聲道:“總算到了,可以喘口氣兒了。


    待會兒找家大一點、好一點的客棧,我服侍你吃飯洗澡。”


    水兒懶洋洋地道:“我們還要走到什麽時候才算完?”


    慕容飄歎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快了。”


    水兒道:“有多快?”


    “也許就在這幾天。”


    “就在這幾天?”水兒冷冷道:“為什麽就在這幾天?”


    慕容飄道:“忍耐已經快到盡頭了,是到大流血的時候了。”


    “哦?”


    慕容飄道:“大家的耐性都快耗盡了。”


    他冷眼打量著麵有倦色的韋滄海和鐵劍堡的幾位“客卿”走進一家客棧,慢悠悠地道:


    “李殿軍已死到臨頭了。”


    他淡淡一笑,又補充道:“他太自以為是、太驕傲了,他以為他一個人就可以耍盡天下武林英雄。這樣的人,隻有一個下場。”


    他沒有說那個惟一的“下場”是什麽,但水兒知道。


    橫死!


    韋滄海的耐性的確已耗盡了。


    這一年多來,他率領著鐵劍堡的大半最精銳的力量,一直緊緊迫在李殿軍身後,隨著那位該死的飛盜上長白、下滬水、爬雪山、闖西域戈壁,曆東海驚濤,他實在受夠了,必須采取最後的行動了。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已安排了不下二十次行動企圖生擒李殿軍,但都告失敗。這不能不說是鐵劍堡的奇恥大辱,不能不說是他韋滄海的奇恥大辱。


    這二十次行動之中,至少有十三次是因為“同行”的幹擾而不得不半途終止的。韋滄海對無心夫婦、天風道人、柳暉、靈岫、苦鐵、楊雪、黑明、關嘯、巴東三這些“混賬東西”的忍耐力也已達到最頂峰了,該是他—一報複他們的時候了。


    他不能為一塊玄鐵而生生將鐵劍堡拖垮,寧可大家要不成,他也要殺死李殿軍,將這該死的飛盜碎屍萬段。


    他有這個力量,對此他深信不疑。


    關嘯現在已變得非常憔悴,巴東三也瘦了一圈,而黑明的皺紋更深更多了。


    楊雪尖尖的下額似乎更尖了,原來就很大的眼睛也顯得更大了。


    他們四個人一向是一起行動的,連住店打尖都找同一家客棧,用同一張桌子。


    他們現在就圍在一張桌子旁,無情無緒地喝悶酒。


    巴東三愁眉苦臉地道:“實話跟你們講,我老巴走不動了,也不想再走了。”


    沒人理他。


    誰都累得夠嗆,有機會喘口氣,誰願意徒然磨牙?


    多言傷神嘛!


    可巴東三還是在嘮叨,他好像有倒不完的苦水,發不完的牢騷。


    這也許和他那雖已瘦了不少,但仍比別人的大許多的肚子有關吧!


    “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唉?你們說說,什麽時候?”


    還是沒人理他。


    “我們跟著姓李的,他媽的什麽苦都吃了。你們不知道,大夫跟我講過,我心髒不好,不能太勞累。可我他媽的現在累成什麽樣子了?你們看看,你們看看!”


    沒人看他。


    “過雪山的時候,我胸口像壓著塊千斤重的大石頭,我透不過氣,我差點都挺不過來了。我……”


    他的眼圈都已發紅,聲音也嘶啞了。


    關嘯重重歎了口氣。還沒開口,黑明搶先道:“東三,我曉得你苦。我們大家不也都一樣苦?”


    楊雪也歎道:“我倒真佩服李殿軍。我們上百號人馬想盡了辦法,居然都捉不到他,真是無能。”


    黑明苦笑道:“我闖了五十多年江湖了,還真沒碰見過這種事。”


    關嘯喃喃道:“雞肋。”


    另外三個人都吃驚地瞪著他,不明白他怎麽忽然間說出了這麽兩個不著邊際的字。


    關嘯歎道:“你們都知道曹操曹孟德是吧?你們都知道‘曹操妒才殺楊修’這個故事是吧?你們……”


    巴東三不耐煩地道:“傻子都知道!”


    關嘯歎道:“知道這個故事,卻不能體會它的精義,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麽兩樣?”


    楊雪忽然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已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關嘯道:“不錯。”


    楊雪怔了半晌,喃喃道:“的確不錯。這玄鐵現在和雞肋又有何不同?同樣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黑明好像也一下變得更老了:“是啊,是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呀!”


    巴東三一拍桌子,大聲道:“胡說!你們都在胡說!”


    楊雪冷冷瞥了他一眼,殺氣森然。


    黑明和關嘯都已察覺到了她眼中的殺氣,巴東三卻似根本沒看見。他還是在指著他們的鼻尖大罵:“你們懂什麽?你們懂個屁!玄鐵怎麽會是雞肋?”


    關嘯喝道:“老巴,你醉了!”


    黑明也勸道:“東三,別說了。”


    巴東三哪裏肯聽?


    “玄鐵不是雞肋!雞肋食之無味,玄鐵呢?玄鐵香噴噴的,要不我們這一年多淘神費力做什麽?”


    楊雪居然笑了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巴東三道:“本來就有理!依我看哪,嘿嘿,這幾天好戲就要出台了!”


    楊雪道:“你這麽看?”


    巴東三道:“嗯。”


    “有什麽根據嗎?”


    “根據?”巴東三大笑道:“要個屁的根據!你們看看韋滄海和柳暉的臉色就該明白了。”


    柳暉的臉色的確很差。


    和一年前比起來,他黑多了,他瘦多了,胡子更長了,也不似從前瀟灑了。


    他沒有住客棧,他連楓香驛的鎮子都沒進。


    他就坐在楓香驛古驛廢址外的一株老楓樹下,雙目微閉,仿佛在沉思著什麽。


    鐵琴當然已橫置膝前。


    琴邊放著隻紫金小香爐,爐中燃著幾枝檀香,嫋嫋的煙盤旋在琴弦間、老楓樹下,盤旋在淡淡的夕陽裏。


    楓葉雖未紅,但氣韻似已有些蒼鬱。


    秋,畢竟已經來了。


    夕陽。古驛。老楓。歸鳥。鐵琴。檀香。這本該是一幅幽雅的圖畫。


    但這圖畫裏,怎麽會透出一種肅殺之氣呢?


    是秋之肅殺,還是心之殺機?抑或兩者兼有?


    “他在幹什麽?”


    “鬼曉得。”


    “是不是又在盤算什麽陰謀詭計?”天風道人歎著氣苦笑道:“幾回眼看要得手了,都是他壞的事。”


    關山悻悻道:“總有一天,我會收拾這個酸生浪子的。”


    天風道人道:“收拾他?你想收拾他?他要是你收拾得了的人,早就活不到現在了,說不定早就被哪個小潑皮收拾了。”


    關山大怒:“你說什麽。”


    老道姑冷冷道:“都別吵了。”


    關山喝道:“我想吵!我就要吵!”


    老道姑憤怒得連眉毛都在哆嗦:“我看你是活夠了!”


    天風道人笑嘻嘻地道:“你才活夠呢!他有洞主頒發的免死牌,硬梆梆的免死牌!”


    眼瞅著這三個人又要衝突起來了,無心漢子陰森森地道:“你們三個人。誰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殺誰。”


    三個人乖乖住口。


    無心漢子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要是真拔劍殺了他們三個人,連洞主都隻會誇他做事有原則。


    無心漢子木然道:“洞主的命令還沒下達之前,誰也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互相攻擊,否則我有權代洞主行刑。”


    死寂。


    琴聲響了起來。


    在暮色中飛動的琴韻舒緩雅致,清和素淡,如微風,如流水,如出岫白雲,如鬆間明月。


    楓香驛沉浸在琴韻之中,暮色融匯在這琴韻之中。


    飄進窗戶的暮色和琴韻使慕容飄的心情忽然間好轉了。


    水兒洗澡去了,房裏隻有他一個人。


    蒼涼的初秋暮色本來使他心神不定,使他感到疲倦,從內心深處透出來直達四節六梢的疲倦。


    那是一種無家可歸的浪子的疲倦。


    他本來很煩躁,他知道這種煩躁根於他對既將來臨的血腥廝殺的敏感。


    可這幽遠典雅的琴韻竟驅除了他的煩躁和疲倦,竟給了他一種安詳,一種清新自如的感覺。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了。


    韋滄海聽著如雲如水的琴聲,麵色忽青忽白。


    他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認認真真地跌坐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不願讓這琴聲衝淡他心中沛然的殺氣,他要澄心濾誌來抵禦它。


    他絕不是那種肯被人左右的人。


    黑明在琴聲響起時忽然拍案大叫起來:“夥計,上酒!”


    關嘯引吭高歌,他唱的是“秦工跨虎遊八極”,他唱得悲壯雄渾,氣勢磅礴。


    巴東三鼓掌擊節相和。


    他們也都絕不肯被別人左右自己的意誌。


    殺機既已現,就絕不能退縮。退縮的,就是懦夫。


    他們是英雄。


    他們要做英雄。


    慕容飄的遐思被關嘯的歌聲和巴東三的鼓掌擊節聲。


    黑明的叫好聲打斷了。


    琴韻雖還在流淌,但已顯得無奈,而且單薄。


    慕容飄輕輕歎了口氣。


    為什麽世上總有那麽多人要做英雄呢?為什麽世上總有那麽多人渴望著看見鮮血和屍體呢?


    為什麽他要來這裏呢?


    為了那神聖的、不可侵犯的、至高無上的家族的榮譽嗎?


    為了那可悲可歎的家族的榮譽嗎?


    為了貪欲嗎?


    慕容飄感慨萬千。


    關山已按捺不住。他準備衝出去,衝到那棵老楓樹下,把柳暉趕走。


    他嫌琴聲吵得慌。


    但他不敢動。


    無心漢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就像是一尊石像。


    “石像”沒有發話,關山不敢動。


    楊雪不知何時,已來到老楓樹下,來到柳暉麵前。


    柳暉似乎沒看見她。


    楊雪繞著他走了一圈,回到他麵前站住,冷笑道:


    “你累不累?”


    柳暉輕歎一聲,琴韻斷絕。


    楊雪道:“跑了一天的路,大家都盼著睡個好覺,你這一彈琴,人家還怎麽休息?”


    柳暉淡淡道:“休養氣力,以圖殺戳之功,這種覺,不睡也罷。”


    楊雪撇著嘴兒,鄙夷地道:“柳大俠,別人說這話可以,你柳大俠說這話,隻怕有點說不過去吧?”


    柳暉淡淡道:“願聞其詳。”


    楊雪咂著嘴兒道:“你說我們是隻知殺戮的人,我們不否認。我們本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人吃的,本就是刀頭上舔血的飯。古往今來,這碗飯就是這麽吃的。你柳先生也是吃這碗飯的,是吧?”


    柳暉道:“不是。”


    楊雪大笑起來:“不是?”


    柳暉微笑道:“柳某人平生,從未殺過一個人。”


    “那麽傷人呢?”


    “那倒有過。”


    柳暉撫著長髯悠然道:“不過隻出於自衛。”


    “嘖嘖嘖!”楊雪諷刺地道,“看不出,你柳先生倒是位君子啊!”


    柳暉怡然道:“是不是君子,不是說說就可以的。”


    楊雪冷笑道:“那你這一年多跟著我們轉來轉去,不是為了玄鐵了?”


    柳暉道:“豈能不是?”


    “既然你也想搶玄鐵,流血就幾乎是必然的事。”


    柳暉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流血的確已不可避免。”


    楊雪道:“所以,柳大俠就在此操琴,讓大家都休息不成,一旦衝突起來,柳大俠就可以穩操勝券了。我說的對不對?”


    柳暉歎道:“對同一件事物,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他望著西天已黯淡的殘霞,緩緩道:“一如這落日。


    有的人看見落日,會悲歎一天又已虛擲;有的人則欣賞落日的輝煌;更多的人,或許隻能說是麻木不仁吧?”


    他又看著楊雪,微笑道:“你是屬於哪一種人呢?”


    楊雪冷笑不答。


    柳暉慢慢將鐵琴捧起背好,慢慢將香爐中的香灰倒掉,將香爐放進袖中,慢慢站起來,淡淡道:“我想你屬於那種為落日歡呼的人。”


    楊雪一怔:“你這話怎麽說?”


    柳暉轉身慢慢走開,留下了一句話——


    “因為你喜歡黑夜。在黑夜裏,你可以做你白天不敢做的事。”


    楊雪僵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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