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器鋪照常開業,因為現在是白天。


    白天應該是十分寧靜的,凶手卻大多是在黑夜裏進行。但若你因黑夜將有凶殺而不在白天做生意的話,就實在太傻了。就算沒有凶殺發生,不做生意你吃什麽呢?


    兩個大漢走了進來。


    高歡抬起頭,愣住了。真奇怪,又是兩位故人。


    一個虯髯豪士,當然是關嘯。


    那個屠夫打扮的胖子,一定是巴東三。


    這二個人的衣飾還是老樣子,連顏色都沒變動,麵上的神情也同樣笑嘻嘻的。他們好像是江湖上最開心的兩個人。


    高歡幾乎要覺得這是一年前的事了。


    貞貞不認識兩個人,但她發覺了高歡的神色不對,她隻有暗中戒備。


    關嘯見了高歡,似乎也怔了一下,但高歡能看出來,那不過是假裝的驚訝。


    巴東三畢竟是巴東三,一腳踏進門便叫了起來:“高兄弟,你還真在這裏。”


    關嘯的臉扯動了一下。顯然,巴東三揭穿了他偽裝的驚訝,令他非常不快。


    高歡笑道:“原來是關兄和巴兄。哪陣風把你們給吹來了?”


    “好風,好風啊!哈哈!”關嘯一陣哈哈,麵色平靜了,“自去年燕市高歌之後,關某和巴兄二人十分想念高兄弟,隻是不知高兄後來到了何處,不料卻在此碰上了,真是幸會,幸會。”


    巴東三也是哈哈連天:“高兄弟,你怎地開起竹器店來了?走走走,咱哥兒仨見次麵不容易,喝幾盅兒去。”


    高歡含笑躬身道:“二位大概忘記了,在下滴酒不沾。


    二位遠來,想來也渴了。貞貞,上茶。”


    貞貞微笑著給二人端來了茶,一轉身又陪其他主顧挑選家具去了。


    巴東三瞪大了眼睛:“高兄弟,就是那個小姑娘嗎?


    啊呀呀,沒想到一年多不見,出落得如此標致。”


    關嘯咳了好幾聲,使了許多眼色,巴東三卻仍是直通通說了出來。他似乎已忘了他們本不該認識貞貞的。


    高歡心中一懍,麵上卻含笑道:“這是拙荊。”


    巴東三似乎也覺失口,麵上一陣紅,連忙岔開了話:


    “高兄弟近日生意如何?”


    “托兩位的福。”高歡笑道,“二位到黃州來,是有事呢,還是玩玩?”


    “啊。聽說黃州菊花大異尋常,宋時王荊公、蘇子瞻品題之後,更是名動天下,正值菊花大開之際,關某和巴兄是來看菊花的!”關嘯搶先說道。


    “對對對!是來看菊花的,是來看菊花的,嘿嘿!”巴東三摸摸肚子,忙不迭地附和道:“菊花真不錯,黃州菊花真不錯。”


    “兩位真是雅士。”高歡笑眯眯地道,“江湖上像兩位這麽自在的人,可說絕找不出第三個。”


    巴東三不自在了。他知道高歡已懷疑他們此行的目的,於是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關嘯。


    關嘯麵不改色:“高兄弟當日燕市放歌,那才真叫雅士呢。”


    巴東三笑道:“老弟可記得高陽酒徒麽?他可也挺想你呢。他一直在念叨你。”


    高歡又是一怔:“高陽酒徒麽?酈食其?他怎麽會念叨我?”


    “就是那個在樓上喝酒的老頭,”關嘯急忙解釋:“不是古時候那個高陽酒徒,是現在的。”


    “啊,想起來了,黑前輩乃是前輩異人,怎麽如此看得起我!”


    關嘯一怔:“你認識黑明?”


    “聽說過。”高歡仍舊嘻笑自若道,“我聽說黑明看起來糊徐,實際上滿懷心機。”


    話不投機。


    關嘯給巴東三使了個眼色,立起道:“老弟還要做生意,我二人不便打攪,先告辭了。”


    高歡忙道:“歡迎再來。”


    關嘯和巴東三來黃州幹什麽?他們怎麽會知道他在黃州?尤其令人懷疑的是,這二人竟知道貞貞的底細,難道在北京或汴梁時,這二人跟蹤過高歡麽?如果不是,那又是因為什麽呢?


    難道他們也是爭奪玄鐵的人,是來捉拿高歡的麽?玄鐵不是已經沉進黃河壺口了嗎?


    而且似乎黑明也到了,這三個人若一齊動手,高歡自知不敵。


    如果這些人隻是要捉拿高歡替他們賣命,幹嗎還要這麽張揚地讓高歡提高警惕呢?


    高歡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故人們會一個一個陸續登場的,而他的這個竹器鋪子,就是好戲台。


    這天夜裏,高歡和貞貞從打坐中驚醒過來。因為門外有衣袂破空帶起的風聲。


    高歡一直很奇怪,為什麽來人總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呢?實際上隻要幾個高手一擁而上,高歡和貞貞必敗無疑。


    比如說,像關嘯、巴東三、天風、無心夫婦這幾人一出手,高歡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成了。鐵劍堡若全力圍殺,高歡也無路可逃。


    隻有一個可能的解釋,那就是這些人要麽彼此牽製,要麽則是在等待什麽重要人物來臨。


    這和在汴梁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高歡輕輕長身而起,奔到了門邊。門是虛掩的,貞貞則側身閃在窗下。


    來人的武功看來頗為高明,而且來的人不止一個。


    高歡皺起了眉頭,擔心地朝貞貞那裏瞥了一眼。貞貞正在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


    高歡的心在往下沉。


    就好像一個不會鳧水的人掉進湖中那樣往下沉。


    一個怪怪的嗓音響起來,一聽可知,這人是在捏著嗓子說話:


    “高歡,出來吧!”


    高歡定住心神,喝道:“你們是什麽人?你要幹什麽?”


    另一個人開口了,還挺損的:“喝,你小子還挺橫的!


    爺們是誰,你去問陰曹判官去吧!”


    高歡拉開門踱了出去:“我看還是你們下黃泉的好!”


    三個人,都是彪形大漢,凜凜然兀立在院中,每個人麵上都蒙著黑巾,隻露出六隻精光爍人的眼睛。


    “老子什麽地方惹著你們了?幹嗎半夜在我家喧嘩?


    你讓不讓人家睡覺啦?”高歡火爆爆地叫了起來。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不叫的狗最會咬人。高歡如此沉不住氣,顯然是個毛頭愣小夥兒。


    “高歡,你小子別大驚小怪的,現在不是你撒野的時候了,”一個身材較高的蒙麵漢子緩緩道,“你最好還是乖一點,莫惹爺們生氣。”


    “為什麽?”高歡冷笑,“你們算哪路的爺們?”


    “我們是哪路的,你別管。你和你老婆的性命,此刻已掌握在我們三人手中。所以我勸你還是客氣一點兒好。”


    高歡口氣似乎已軟下來:“那你們是要殺我二人了?”


    “那就要看你的態度如何了。”


    那個怪嗓門的叫了起來:“高歡,隻要你肯合作,我們可以保全你二人的性命。”


    高歡歎口氣:“好吧,我肯合作了,你們要我幹什麽?”


    “好!高兄快人快語,不愧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俊傑之材。”


    三個人顯然都很高興。他們似乎沒料到,高歡竟如此識時務。


    “呸!什麽俊傑之材?不過是貪生怕死的小輩而已!”


    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響了起來。


    場中諸人都是大吃一驚,那較高的蒙麵人一旋身,沉聲道:“尊駕何人?”


    那個聲音卻在他背後怪笑了起來:“你不知道我是誰,老子可知道你是吳領輝,離魂門的掌門人。隻可惜,貴門缺了離魂傘之後,已今非昔比嘍!”


    那三人暴退數丈:“你到底是誰?”


    一個消瘦的老人已突然間立在場中。隻有高歡看見了他是如何現身的:那老人居然一直就躲在老槐樹上。


    “怎麽,姓吳的,認識老夫麽?”老人傲傲地笑了:


    “你爹沒跟你說起過老夫?”


    “冷血殺手杜懷慶?”吳領輝咬牙切齒。


    “啊,原來你小子倒還有些眼力。我說,你們三位是不是應該罷手了?打攪人家夫妻的美夢,可不是件好事。”


    “姓杜的,你少張狂!你要插手這件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的份量。”


    “啊呀!說我杜懷慶不夠份量的人,隻怕你小子還是第一個。失敬失敬。”杜懷慶怒極反笑。


    確實,天下敢和杜懷慶叫板的人,著實不多,屈指可數。


    高歡兩手抱胸,呆在一邊看熱鬧。現在是狗咬狗,沒他什麽事兒了。


    貞貞悄沒聲地閃了出來,偎在他身邊。


    吳領輝一跺腳怒道:“老子便是死在你手下,今天這場架也非打不可!並肩子,上!”


    “還沒打就說喪氣話,多不吉利!”杜懷慶冷冷一笑,身子一旋,已然讓開了吳領輝的閃電撲擊。


    指東打西,杜懷慶一拳擊在了剛剛撲上去的怪聲人麵門上,一腳瑞在了另一人的腿彎上。


    幾乎不過眨眼間的功夫,吳領輝這邊便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杜懷慶的身手,較之這三人聯手,居然要高明得多。


    “杜懷慶,我跟你拚了!’”吳領輝一把扯了蒙麵布,狠狠擲在地上,露出一張長長的馬臉。


    “馬臉斷魂”,這就是吳領輝的綽號。


    可惜,今夜他的對手是杜懷慶。吳領輝不僅斷不了人家的魂,隻怕反要被人家斷了自己的魂。


    杜懷慶駢指點中了他腰肋,吳領輝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高歡覺得很有意思,居然不用自己出手,便已解決了三個敵人。這生意實在很劃算。


    貞貞的麵上顯得不安的神色,她友現杜懷慶的武功實在太高明了。高歡也許馬上就要和杜懷慶交手,雖然貞貞堅信高歡能勝,但還是有些擔心。


    無論怎樣自信的人,站在高山麵前,還是會覺得自己的渺小。“高山仰止”這句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杜懷慶滿意的拍拍手:“這小子這麽不經打,虧他怎麽當了離魂門的門主。”


    三個黑影奔了過來,一人負起一個倒在地上的人,風一般又奔開了。


    很靜。


    高歡在微笑,很謙恭地微笑。他看著杜懷慶,杜懷慶也死死盯著他。


    杜懷慶悶聲悶氣地道:“你就是高歡?”


    “正是。”高歡笑著點點頭。


    “聽說你擊敗過本洞的無心夫婦和天風道人?”


    “僥幸。”高歡現在似乎已隻有裝孫子的份兒。但他心裏的那根弦一直繃得很緊,準備應付杜懷慶的閃電撲擊。


    他盯著杜懷慶的臉,在他的眼睛裏,杜懷慶的臉已變得很大很大。似乎高歡隻要隨手一擊,便能將杜懷慶擊倒。


    杜懷慶有些懷疑地望望高歡,怔了一下,冷冷道:


    “高歡,看來你武功確實不錯。高六一是你什麽人?”


    “是家父。”


    “這麽說,你果然是名匠之後,祖傳的藝業,隻怕沒有擱下吧?”杜懷慶竟然在這種時候嘮起了家常。


    高歡搖搖頭道:“小子不才,愧對先人。”


    他麵上雖然在微笑,但心卻更冷了——杜懷慶為何提及他的身世呢?


    他明白吳領輝、杜懷慶追蹤至黃州的目的,他們還是想捉住他,以此與奪得玄鐵的人討價還價。


    紫陽洞的人莫非已搶到了玄鐵?——從壺口瀑布中?


    杜懷慶似乎感到話不投機,頓了一頓,又道:“高歡,你知不知道老夫今夜為什麽會在這裏?”


    高歡淡淡道:“也許是取我項上人頭吧?”


    貞貞渾身一顫,眼中閃出了凶光,拳頭也已捏緊。如果杜懷慶點頭,她就馬上衝上去,給這個老家夥一點厲害瞧瞧。


    沒料到,杜懷慶居然搖頭:“不是。”


    高歡道:“那是為什麽?”


    杜懷慶歎道:“為了保你項上人頭。”


    冷血殺手杜懷慶居然改了性子,當起保嫖來了。這話傳到江湖上,隻怕沒幾個人肯相信。


    高歡和貞貞也都很吃驚。


    杜懷慶道:“你知不知道,為了你,已有多少武林好手、江湖豪傑一命歸西?”


    高歡道:“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隻知道一點。”


    杜懷慶道:“哪一點?”


    高歡淡淡道:“他們並不是因為我而死的,他們隻是死於他們自己的野心貪欲,怪不得別人。”


    杜懷慶道:“這話倒也有理。”


    高歡道:“本來就是嘛!再說了,我聽說玄鐵已落進了黃河壺口瀑布之中,這些人再來找我,還有什麽意思?


    反正我是想不通。”


    杜懷慶道:“我也聽說了。不過,這些人之所以還要來找你麻煩,也許並不僅僅是為了玄鐵。”


    高歡愕然道:“那又為了什麽?”


    杜懷慶道:“汴梁城中為了爭奪你,各門各派都死了不少人,你想這筆血賬會算在誰頭上?”


    高歡勉強笑道;“難道會算到我頭上?”


    杜懷慶笑道:“那是當然,你知不知道已有多少江湖朋友趕來黃州?我告訴你,就在你這小院四周埋伏的所謂一流好手,隻怕不下三十之數,吳領輝他們不過是小角色。還有不少人也正在往黃州趕,他們中不乏超級高手。


    高歡,你們已經變成了籠中之鳥,無法逃脫了。”


    高歡心驚膽寒,強笑道:“這些人好沒道理。我又沒惹他們,他們何必要跟我過不去。”


    杜懷慶道:“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


    高歡追問道:“那是什麽道理?”


    杜懷慶笑笑,道:“老夫奉洞主嚴令,率本洞十二名超等高手,在半月內保證你小子的安全。所以,這半個月,你可以放寬心睡大覺,沒人敢惹你們。”


    高歡氣極,怒道:“喂,你們紫陽洞主到底要幹什麽?


    我根本不認識你的洞主,他不能這麽做!”


    杜懷慶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高歡,我還告訴你,逃是沒用的,絕對沒有用,除非你真的想被殺死,既然我們洞主已嚴令老夫保你性命,你還是安安心心地再活半個月吧!”


    高歡吼道:“你們沒有權利決定我們的生死!”


    杜懷慶嗬嗬一笑,道:“不管你怎麽說,不管你怎麽想,都沒關係,隻要你不逃就行了。我並沒有危言聳聽。


    你試試就知道了。如果你想跑,我保證你跑不出五十步,就會有殺身之禍。”


    高歡知道杜懷慶的話是真的,真實得要命,但他還是冷笑道:“你以為我怕死?”


    杜懷慶歎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別忘了你的妻子!”


    高歡張口結舌。


    杜懷慶滿意地吹了聲口哨,緩緩踱了出去,投入了黑暗中,但他聲音卻遠遠傳了過來:


    “高歡,你祖傳的絕藝很快就要派上用場了。玄鐵一歸本洞所有,你就準備鑄劍吧!”


    一陣夜風吹來,貞貞連著打了好幾個寒噤。


    深秋的夜,已經很驚很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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