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寬的臉色鐵青,路人都敬畏地為他讓道,生怕一個不小心,使自己成為這位大名捕的泄憤對象。


    鐵寬的步子邁得很大,他簡直不像在走路,而是在衝鋒。


    “誰又惹鐵捕頭生氣了?”人們都在暗中嘀咕,但沒人敢上前去問鐵寬。


    在濟南府,能惹鐵寬生氣的人,實在不多。


    鐵寬衝到大明湖邊,徑自衝向沁芳亭。


    亭中圓桌邊的石凳上,端坐著一個神情木然的青衣人。青衣人直視著想衝衝走來的鐵寬,居然沒有半點表示,他甚至連站都沒站起來。


    這青衣人的年紀者來並不很大,衣飾也頗寒愴,但氣派不小,鎮定功夫也很到家。


    鐵寬走到了對麵,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氣,冷冷道:“閣下就是要找我談談的人?”


    青衣人漠然道:“不錯。”


    鐵寬冷笑道:“閣下居然能潛入我的臥室,而且能輕鬆地磨墨潤筆,在牆上工工整整地題寫楷書,實在令我吃驚。”


    不僅鐵寬應該吃驚,任何一個武林朋友、江湖好漢碰到這種事情,也都該大吃一驚。


    要知道鐵寬既然能稱“名捕”,武功自然很高,反應自然也極敏銳。就算他再累、睡得再死,有人潛入房間怎會沒有警覺?


    更要命的是,這青衣人居然沒有用迷藥悶香一類的下三濫玩意兒,他的輕功豈非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樣的人若當了“飛賊”,試問有哪個“名捕”能拿得住他?


    青衣人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聲音仍然很呆板:


    “鐵捕頭不必吃驚,請坐。”


    鐵寬盯著他的眼睛,沉聲喝:“閣下如此身手,想必不是無名之輩,何不將人皮麵具揭下,讓鐵某見識一下廬山真麵目?”


    青衣人道:“沒有必要。”


    鐵寬冷笑道:“別忘了我是捕頭。”


    青衣人眼中閃出了凜凜寒光:“鐵捕頭何必強人所難?


    壁上題字,並無惡意。鐵捕頭也是個明白人,何苦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


    鐵寬氣極:“你……”


    青衣人眼中寒光化去:“鐵捕頭,請坐。”


    鐵寬喘了半天粗氣,終於在青衣人對麵坐了下來,低吼道:“找我有什麽事?”


    青衣人緩緩道:“鐵家三世名捕,鐵捕頭想必知道這是什麽。”


    青衣人的右掌中,不知何時已攤開一麵黑色的小旗,旗上有一個用金線繡成的字——


    “王”!


    鐵寬的眼睛一下瞪圓,嘴也吃驚地張開了。


    他的臉在刹那間由鐵青變成慘白,又從慘白漸漸變成血紅。這位名捕似已在顫抖。


    他瞪著那麵小旗,似乎想說什麽,嘴唇哆嗦了半天,卻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青衣人右手一縮回袖,沉聲道:“鐵捕頭怎麽打算?”


    鐵寬的拳頭已暢攥緊,額上青筋暴露。他的聲音已嘶啞得可怕:


    “我……我……”


    青衣人道:“鐵捕頭先定定心神。”


    鐵寬舔舔嘴唇,吃力地咽了幾口唾沫,嘶聲道:“恩仇不過……三代,我……我不……不…·,·”


    青衣人道:“哦?鐵捕頭不想低頭?”


    鐵寬轉眼之間泄了氣,腦袋無力地耷拉下來,額上冷汗一顆顆往外冒:


    “我不想…不想例外。”


    青衣人讚許似地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也溫和多了:


    “鐵捕頭肯這麽想,本人很欣慰,鐵家人素稱忠義,鐵捕頭不忘舊主,本人十分欽佩。”


    鐵寬指著額上的冷汗,喃喃道:“要我做什麽?”


    這平素威風凜凜的大名捕像被抽了主心骨的癲皮狗,一點精神頭也沒有了。


    青衣人悄聲道:“有兩件事,希望鐵捕頭幫忙。”


    鐵寬道:“請吩咐。”


    青衣人道:“第一件事是尋找鄭願。”


    鐵寬一怔:“鄭願?”


    青衣人點點頭:“不錯,主人想見他。”


    鐵寬愕然。


    青衣人道:“你用不著吃驚,主人認為,鄭願隱身濟南的可能性最大,由你找他,應該沒問題。”


    鐵寬是:“是。’


    青衣人又道:“第二件事,停止你現在正在暗中進行的事。”


    鐵寬猛一下站了起來:“不!”


    鐵寬正暗中進行的活動,目的就在於扳倒濟南孟家,這是鐵寬畢生的心願,打死他也不會放棄。


    青衣人悠然道:“你想必也知道,孟家原也是主人的部屬,現在主人剛入江湖,咱們應該做的事是盡心盡力輔佐主人,而不是互相殘殺。”


    鐵寬抗聲道:‘’不行!”


    青衣人盯著他看了半晌,這才輕輕歎了口氣,道:“主人有密旨,請鐵捕頭過目。”


    一方黃綾交到了鐵寬手中。


    鐵寬讀完“密旨”,麵上現出了感動萬分的神色,他將黃綾疊起,合起雙掌,默運內力,再攤開手掌時,黃綾已成灰燼q


    青衣人道:“鐵捕頭好內功。”


    鐵寬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請上複主人,鐵寬肝腦塗地,也難報主人大恩。鐵寬此身,已屬主人。”


    仙人居中,高二公子也在接待另一個青衣人。


    高老太爺、高大公子和高大小姐也在座。


    高二公子依然那麽深灑那麽文雅,高大小姐臉上的官粉也還是像從前那麽厚,神情一如既往不好看。


    高老太爺已經很老了,看樣子沒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他的頭發已沒留下多少,胡子也稀稀拉拉的,完全像個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


    看見高老太爺的人,一定會懷疑他是不是有足夠的精力生下這麽多兒女。


    高老太爺坐在那裏,不住咳嗽,咳得“呼天搶地”


    的,真讓人擔心他會不會一口氣上不來就此嗚呼哀哉。他的身邊,圍著三個如花似玉的丫置環,一個為他捶背,一個為他捏腿,一個為他端著痰盂。


    至於高大公子,幹脆就是個坐在輪椅上的殘廢人。


    高大公子的歲數好像已很不小,足可做得高二公子和高大小姐的父親。高大公子很瘦,麵色黑裏透灰,灰裏透黑,一望而可知被病魔折磨得很苦。


    高大公子的頭發已半白,額上已有許多不深不淺的皺紋。他顯得很陰鬱。


    高大公子似乎總是在幻想著什麽,又總是被他幻想的東西傷害。


    高大公子的眼睛一直垂著,看著自己已殘的腳尖,似乎在很悲哀地緬懷著什麽。


    至於高老太爺,他的眼睛自然也無暇去看這個青衣人。高老太爺的眼睛裏總是紅紅的。老淚不幹。


    看著青衣人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高二公子。


    高大小姐一直扭著脖子看窗外,鼻中還不時很不滿地輕輕哼幾聲。


    高二公子含笑道:“寒舍並無稱雄武林之心,清尊使上複王爺,高氏殘敗之門,早已灰心江湖。”


    青衣人道:“二公於此言隻怕不是出自本心。聽說貴府去年六月已和血鴛鴦令交好,並迎回了玉觀音。”


    高二公子道:“是有這回事。”


    來人道:“在下雖是後輩,無緣親見貴府昔年縱橫大河上下之風采,但在下自小便聽到有關貴府的種種典故,可說是心儀已久。”


    高老太爺咳得越發厲害了,交談因此而中斷片刻,高大公子仍舊苦著臉垂瞼下視,高大小姐也依然在望窗外的柳葉。


    待到高老太爺嗽聲稍歇,青衣人又道:”現在玉觀音已物歸原主,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阻擋得了貴府發展壯大的勢頭呢?”


    高二公子微笑道:‘’在下迎回玉觀音,是不欲先人之物流落他鄉。尊使大人,設若寒門真有實力複出,有沒有玉觀音又有何不同?”


    青衣人冷笑道:“二公子何必掩耳盜鈴?”


    高大小姐實在忍不住了,猛然回頭,就想發火罵人,高大公子輕輕一歎,右手食指一彈,封住了她啞穴。


    青衣人道:“好一招彈指神通!”


    高大公子苦著瞼,歎道:“舍妹年幼無知,尊使海涵。”


    青衣人哼了一聲,道:“王爺特地在臨行前囑咐我,說貴府人材濟濟,實力雄厚,近三十年來日益強大,大河上下,已難有對手,王爺很看重貴府,希望能夠友好相處。


    二公子,王爺是很有誠意和貴府合作的。”


    高老太爺又咳了起來,高大公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高二公子想了想,雙眉一展,直視著青衣人的眼睛,含笑緩緩道:“請尊使回複王爺,就說蓬萊高家得蒙王爺青睞,欣喜萬分,願為馬前之卒,供王爺驅使。”


    呂傾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野王旗會找上自己,他甚至認為對麵的青衣人在說胡話。


    他吃驚地瞪著青衣人,說道:“你剛才說什麽?”


    青衣人淡然道:“野王旗。”


    “野王旗?”呂傾城反複念叨了幾遍,忽然回過神來了:“你是說野王旗?”


    “不錯。


    ‘’很早很早以前的那個野王旗?”


    “不錯。”


    “朱爭不要的那個野王旗?”


    青衣人的眼中射出了寒光,聲音也尖利起來了:“呂傾城,你不想送命的話,最好客氣點!”


    呂傾城的臉氣得發青。


    自從被迫做了一次護轎衛士後,呂傾城的運氣越來越差,江湖上敢對地瞪眼珠子的人越來越多。


    呂傾城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像一堆臭狗屎,誰都可以啐他一口。這感覺是如此切膚,令他氣得發瘋,而又無可如何。


    在濟南想殺鄭願沒有得手,反被踹斷了腿,這消息好像已在江湖上悄悄流傳,至於是不是已傳入金蝶耳中,呂傾城還不敢肯定。


    值得慶幸的是,金蝶待他一如既往。從這一點上看,她還不知道那極丟臉的事。


    現在這個青衣人居然也敢在他家裏聲色俱厲地喝斥起他來了,呂傾城怎能不怒氣衝天,殺氣騰騰?


    呂傾城鐵青著臉,冷笑道:“有種的,你再說一遍。”


    青衣人居然毫無畏懼地報以冷笑:“我希望你冷靜點,客氣點,不要枉送了性命!”


    呂傾城壓仰已久的憤怒爆發出來了。他忽然大吼了一聲:


    “放你媽的屁!”


    青衣人霍地站起身,死死盯著他,輕輕歎道:“你死定了!”


    青衣人轉身就走。


    呂傾城一腳踹開桌子,豹子般迅猛地衝向青衣人:


    “留下命來!”


    眼見青衣人將喪生在他這雷霆一擊之下,背後響起了一聲清叱:“傾城住手!”


    這是金蝶的聲音。


    金蝶就算是在喝叱,那聲音也絕對悅耳迷人,絕對有魅力。


    呂傾城如奉聖音,硬生生收回掌力,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青衣人隻當什麽也沒發生,仍舊往門口走,剛走到門前,一隻腳還沒邁過門檻,金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尊使請留步,待奴家和傾城告罪。”


    呂傾城剛想表示驚詫和不滿,後腰就被夫人捅了一下,隻好閉嘴。


    青衣人停住,半晌才冷冷道:“金蝶?”


    呂傾城的火氣又上來了——這王八蛋竟敢直呼他妻子的閨名,簡直該殺一百次頭。


    可金蝶又適時製止了他,柔聲道:“不錯,現在是呂夫人。”


    青衣人冷冷道:“呂夫人想說什麽?”


    金蝶道:“傾城是個很莽撞的人,說話做事很少用腦筋動心思,清算使原諒他的冒失和無知。”


    呂傾城又驚又怒,但不得夫人指示,再也不敢亂說話。


    青衣人漠然無語。


    金蝶輕笑道;“清算使回廳上坐坐,奴家叫傾城給您賠罪。”


    青衣人道:“他也是這麽想的嗎?”


    呂傾城氣得七佛升天,但在金蝶的示意下,不得不壓抑著怒氣,冷冷道:“呂某有眼無珠,冒犯閣下,還清閣下海涵。”


    說完這句話呂傾城眼淚都快出來了。


    青衣人卻不買賬:“你的話言不由衷。”


    金蟬道:“傾城是個直性子人.一時難拐過彎來,但像傾城這種人.一旦開竅,將是最忠誠最得力的人,尊使以為如何?”


    青衣人這才緩緩回身,溫言道:“夫人果然好口才,本人佩服之至,但呂公於亦非三歲孩童,本人代表什麽,他應該很清楚吧?”


    青衣的目光,一直盯在金蝶麵上,那幾句話說到最後,聲音很有點怪。


    呂傾城最不能容忍這種聲音。但誰叫他妻子是武林第一大美人呢?


    全蝶的美麗,幾乎已經無法用筆墨來形容。無論哪個男人,能在金蝶前而不心猿意馬、喪魂落魄,哪個簡直可被尊為活菩薩。


    呂傾城又有什麽辦法呢?他總不能找個箱子把金蝶裝起來不讓別人看。


    金蝶微笑,柔聲道:“我敢肯定傾城在失態之前並未認真想過‘野王旗’這三個字的意義。……傾城,你仔細想一想再告訴尊使,你剛才做了些什麽。”


    呂傾城一怔,但很快,他就後怕了,而且怕得越來越厲害,臉越來越白,冷汗如雨。


    在現你就是借給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再說一個不恭敬的字眼了。


    他現在隻想跪在地上,吻金蝶的腳。


    荊劫後同樣也沒料到。對麵那個青衣人代表的是已絕跡多年的野王旗。


    荊劫後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但有些事他必須問清楚。


    他首先要弄清楚的,是這個青衣人發沒發瘋。


    若非是瘋子,怎麽會說出這種胡話。


    他很客氣地問了幾句似乎不著邊際的問題,說了幾句客氣話,很快發現這個青衣人並非是在說胡話。


    於是荊劫後就肯定,野王旗的確已複出了。


    然後他就想弄清楚複出的野旗實力究竟如何,雖然這一點很難,但荊劫後還是旁敲側擊地打聽到了許多消息。


    荊劫後發現野王旗東山再起的勢頭很猛,野王旗的舊部已紛紛表示效忠故主,各大門派噤若寒蟬。


    荊劫後最後端起了茶碗,以示送客。


    青衣人勃然作色:“荊公子這是何意?”


    荊劫後微笑,很誠懇似地道:“荊某何德何能,敢勞貴主人不恥下交?貴主人勢力已天下無敵,多一個荊某人少一荊某人,好像沒什麽差別。”


    青衣人冷笑道:“荊公子真會說笑話,公子身兼血鴛鴦令主和離魂門主兩大高位,怎可太謙。公子莫非以敝旗式微已久而不屑於結交麽?”


    荊劫後淡淡一笑,道:“家父曾任離魂門主,然劫後餘生,已不問江湖中事,離魂門早已冰消瓦解;家母亦曾執掌過血鴛鴦令,但早已金盆洗手。現在荊某人隻是小小的一個天香園主人;花匠不過五六,友朋不過二三,何言執掌兩派?朋友說話,最好把握點分寸,否則傳到江湖上,有些不明真相的人聽信你閣下的謊言,那不僅會敗壞荊某的名聲,也會損及天香園的生意。請!”


    他又端了一下茶碗,然後站起身,拂袖而去。


    青衣人悻悻離開天香園之後,又去通知洛陽武林的其它門派名流,自然仍是順應的多反抗的少。


    消息一批批傳走,飛離洛陽,飛回金陵。


    當天晚上,這位青衣人在遊說完龍門派後,神秘地暴死在龍門派為他安排的客房中。


    龍門派的人惴惴不安,他們查了整整三天,一點線索也沒查出來。


    這個青衣人的死居然成了一個迷。


    這是野王旗的使者在外被暗殺的第一個人。洛陽武林惶恐萬分。他們知道,野王旗的報複馬上就會到來,而且絕對殘酷。


    野王旗剛剛複出,最需要樹立的是威信,而江湖上的威信是靠人頭堆起來的。


    報複果然很快就降臨了。


    青衣人暴死後的第四天淩晨,龍門派的總舵裏亂作一團,慘厲的呼喊聲連洛陽城郊的居民都聽得見。


    然後一把熊熊的烈火,將龍門派總舵燒成了一片瓦礫。龍門派從此在江湖上除名,它的所有門人,連一個也沒活下來。


    這其中就包括那個自稱“眼睛不好”的流星索命劉昭陽。


    這等江湖上仇殺,官府想管也管不了。再說連告狀的苦主都沒有了,讓官府怎麽管呢?


    揚刀立威,其威必盛。這一來洛陽武林真正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例外的隻有兩個地方,一是荊劫後的天香園,另一個則是武林著名世家,七大世家之一的洛陽花家。


    荊劫後仍然很鎮定很自在,仍經常獨自一人出門踏青賞花、飲酒遊樂,好像根本不怕野王旗的人會跟他過不去。


    而奇怪的是,野王旗好像也將荊劫後的“不臣”給忘了,好像真的沒將這小小的天香園主人當回事。


    牡丹盛開,天香園又吸引來自天下各地的牡丹迷們,天香園又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如果遊入中混有一兩個刺客,誰會注意呢?


    然而荊劫後似乎並沒有準備任何防範措施。他隻不過在洛陽城裏多雇了幾個地痞,幫助維持秩序、照顧生意。


    許多人都暗中為他的安全擔心,荊劫後卻顯得十分坦然,就像他根本未將生死放在心上似的。


    一牆之隔的洛陽花家,青衣人根本就沒去。


    花家畢竟是武林七世家之一。武林世家素來在對外時同氣連枝,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且這些世家大多屬世代煙親,血緣極深,七大世家的勢力團結起來,將戰無不勝。


    野王旗不惹這些世家,可說是明智之舉,不僅避免了樹敵太多,同時也孤立了這些世家。


    然而花家幾天來氣氛仍十分緊張,原因在於孫老太君和花老祖都認為,既然朱爭已默許野王旗複出,那麽不論野王旗的主人是誰,鄭願都將是心腹之急,而花深深恰恰又和鄭願“纏雜不清。”


    孫老太君有一日感念昔日之情,忍不住慨歎了一聲,道:“朱爭不死,野王旗猶有顧忌局限,一旦朱爭歸天,武林要大亂了。”。


    花老祖疑惑道:“朱老前輩未有後人,執掌野王旗的會是誰呢?”


    孫老太君冷冷道:”當然不會是鄭願!”想想有氣,又將花老祖罵了個狗血淋頭。


    鮑孝一直在追緝楊雪樓,可已整整四個月了,楊雪樓依然“逍遙法外”,就好像是消失在空氣裏了。


    這簡直是對刑堂堂主鮑孝莫大的嘲弄,是鮑孝平生最大的恥辱。


    鮑孝想殺的人,還從來未有一個能僥幸不死,鮑孝想找的人,還從來未有一個能逃脫得了,就算你上天入地,鮑孝也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捉拿歸案。


    楊雪樓的存在,對鮑孝來說,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而這幾個月來,鮑孝的刑堂暴戾之氣益盛。連盟主韋鬆濤都有點不忍心了,終於有一天,韋鬆濤經不住冤死兄弟家屬親友的哭訴,將鮑孝喚去,耳提麵命希望他稍稍鬆一鬆手,歇一歇刑刀,以免激起暴亂。


    韋鬆濤最後說:“這也是王爺的意思。”


    韋鬆濤這句說時,語氣十分沉重。


    鮑孝冷冷道:“就算是王爺的意思,屬下也不敢姑息養奸,鄭願可以不拿不問,他畢意是王爺的故人,但楊雪樓不可不抓,抓來不可不殺,屬下執掌刑堂,講的不是情麵,而是律法規矩。”


    韋鬆濤也無可奈何,他甚至不得不當麵溫言嘉勉鮑孝的耿直和鐵麵無私。


    說句大實話,韋鬆濤自己也不敢得罪鮑孝。江南綠林總盟的實權,實際上掌握在鮑孝手中。刑堂集中了盟中四十八名最勇敢的刀手、十七名凶名在外的劊子手,以及數十名暗器名家、劍客、毒術大師和暗殺高手。


    如果鮑孝真要逼韋鬆濤退位交權,韋鬆濤或許真不敢不聽。


    三月十六早晨,細雨霏霏。


    鮑孝率著刑堂十二名高手,在十五夜裏悄悄掩入了鎮江城郊的一處農舍。他接到線報,說是楊雪樓躲在這裏。


    鮑孝將八名高手布置在農舍四麵以防楊雪樓遁走,自己親領餘下的四人衝進了農家小院。


    然後雷聲震天。


    農家小院在轉眼間被夷為平地,鮑孝被炸得屍骨無存。


    守在四周的高手們被巨大的氣浪衝倒之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們被一群蒙麵人掩殺,屍首扔進了廢墟大火裏。


    韋鬆濤痛哭失聲,為總盟失去了這樣一位忠心耿耿。


    不徹私情的執法者悲憤欲絕。他當眾發誓一定要找出凶手來,為鮑孝堂主及十二名兄弟複仇。


    然後就有消息說,製造這次暗殺的人躲入了素來惟我獨尊的江南霹靂堂中,於是韋鬆濤率眾去“論理”。


    結果當然是一場混戰,綠林總盟固然死傷累累,霹靂堂也是老少無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綠林總盟死傷最多的,是忠於鮑孝的刑堂兄弟,他們為故主複仇竟不計生死,自然讓韋鬆濤欽佩不已。


    而江南霸靂堂恰恰也是拒不服從野王旗號召的門派中最堅決的一個,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幕後策劃這場混戰的人是誰了。


    幸好,沒人敢點明。


    混戰發生在三月十九日,就在混戰最慘烈的時候,綠林總盟由於一個人出乎意料的加入,而奠定勝局。


    這個人居然就是楊雪樓。


    楊雪樓親手救回了重傷的刑堂十三位高手,親手斬殺了霹靂堂武功最高的四名殺手,甚至冒粉身碎骨的危險,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韋鬆濤。


    當時的一顆霹靂彈就在韋鬆濤身邊炸開。若非楊雪樓舍身掩護,韋鬆濤早已命喪當場。楊雪樓傷得很重,幾乎不治。韋鬆濤為他請來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土,將楊雪樓的性命救了回來。


    楊雪樓得到了綠林總盟上上下下的一片稱讚,甚至連以前他最反感的刑堂兄弟也拋棄前嫌,請求由楊雪樓執掌刑堂。


    三月二十七,還坐在軟榻上、行動不便的楊雪樓裹滿白布,從韋鬆濤手中接過刑堂堂主的信物——


    兩把刑刀。


    中原飄紅旗,紅旗滿中原。


    汴梁鐵紅旗十七歲出道.二十三歲隻手創立紅旗門,至今已曆三十年。這三十年裏,紅旗門的標誌血紅大旗行遍中原,在這三十年裏,紅旗門的勢力已超過了武林任何一個幫派。


    就算是立派數百年的少林、弟子數十萬的丐幫,也沒有紅旗門的威風。


    紅旗門的門徒,鐵血但不嗜血,驕傲但不傲慢。雖然門徒不過三千,但紅旗所到之處,就算你擁有百萬雄師,也不免膽戰心驚。


    沒人敢說鐵紅旗不是英雄,也沒人敢自詡比鐵紅旗更英雄。


    鐵紅旗就是英雄的象征。


    野王旗的使者一共來了十二人,就算是對少林武當,野王旗也沒這麽恭敬。


    野王旗的使者不僅神態恭敬,話說得也很客氣。


    “敝上素聞紅旗門威名,久仰鐵掌門英雄,特命在下等麵稟鐵掌門得知,敝旗已正式複出,誌在造福江湖。”


    鐵紅旗微笑。


    雖已五十三歲的鐵紅旗威風仍不減當年。鐵紅旗坐在那裏,讓所有的人都自覺氣餒。


    鐵紅旗微笑的時候,麵上的三條刀疤閃著淡紅的光彩。


    鐵紅旗並沒有說什麽嚴厲的話,因為野王旗的使者執禮甚恭,言謙行謹實在是很規矩。更何況武林中本來就有開山立派時通知同道的規矩。


    野王旗僅僅是來通知鐵紅旗一聲而已,並無非分的要求。


    鐵紅旗很客氣地打發了那十二名使者,然後傳檄散布中原的三千紅旗兄弟,暗中戒備。


    鐵紅旗並非僅僅是一勇之夫,否則他不可能開創紅旗門,不可能令大旗屹立三十年不倒。


    鐵紅旗知道,紅旗門早晚要和野王旗正麵衝突。


    哪一麵旗幟會先倒下?


    是紅旗,還是黑旗?


    武林中知道桑笑的人有多少?


    不下十萬。


    武林中見過桑笑真麵目的有多少?


    不過十數。


    而且這十數人中,就有兩個是她的徒兒,七個是她的徒孫。


    另外見過她真麵而且還活在世上的,就隻有兩個人了。一個是孫老太君,另一個當然就是朱爭。


    桑笑曾和孫老太君在五十年前為爭朱爭而殊死搏鬥過,結果是“兩敗俱傷”,她們都沒有得到朱爭。


    那時候的朱爭,剛剛失去梅公子,幾乎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他當然不會再接納另一女孩子。


    桑笑和孫老太君不同,孫老太君情場失利後,可以憤而“下嫁”洛陽花家,桑笑卻不能。


    她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女刺客,誰敢娶她?


    再往前數幾年,桑笑曾和梅公子打過一個賭,賭朱爭會跟誰走。結果是桑笑輸了,按當時定下的“賭注”,她必須馬上找個老實善良的人嫁出去,老老實實的做個好妻子。


    桑笑當然不願意。她還不想那麽早嫁人。


    等到桑笑想嫁人的時候,天下已無人敢娶她了。而桑笑心中也隻認準了朱爭一個人。


    原因很簡單,桑笑殺人,隻失手過一次,那個“僥幸”的人就是朱爭。


    而朱爭當然不會娶她。


    桑笑被當麵拒絕三次後,也發了狠,怒道:“朱爭,我跟你耗上了!你要不娶我,也休想娶別人。”


    桑笑果然信守了自己的諾言,她跟朱爭泡上了,就在紫雪軒邊開了快活林,陰魂不散地守在朱爭身邊。


    這一守,就是四十七年。桑笑已從明眸齒的嬌娃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太婆,但她還是沒有離開朱爭。


    天曉得這女人究竟是為情、為仇,還是為了其他什麽東西。


    桑笑愛打扮,也會打扮。


    隻可惜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她已經七十三歲了。


    桑笑知道自己已經老了。她也知道朱爭老了。若若也老了。


    桑笑常常在半夜來紫雪軒探望朱爭和若若。仇恨,在老人的心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談得很投機,就算是談起那次在客棧中的“刺殺”,他們也都很坦然。


    今夜桑笑又來了。


    她還是習慣於獨來獨往,紫雪軒和快活林之間隻隔著一堵院牆,桑笑雖已老,丈高的粉垣也還沒放在她眼裏。


    她住的小樓和朱爭住的小院,真的隻有一牆之隔。


    若若今夜沒有來,桑笑很有點奇怪。


    朱爭苦笑道:“她病了,我看她這回好不了啦!”


    桑笑黯然。


    屋裏燭光慘淡,就像這兩個風蝕殘年的老人的生命一樣慘淡無光。


    桑笑半晌才輕輕歎道:“我也快了,我有預感。”


    朱爭也歎氣。


    桑笑剔著燭焰。輕輕地道:“這幾天怎麽樣?”


    朱爭壓低聲音道:“已經控製不住了。”


    桑笑道:“也許你根本就沒想控製她,至少你沒有盡最大的努力。”


    朱爭默然,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桑笑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不該怪你,她畢竟是你女兒,而且是南天仙生的。你總認為她像她媽媽那麽善良真誠……”


    朱爭道:“也許讓她碰碰壁也好。”


    桑笑道:“你還是在護著她!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碰壁,野王旗的威風至今還沒有墜落,隻要她登高一呼,一定會八方響應。”


    朱爭搖搖頭,他已無話可說。


    南小仙已是一匹脫了絕的野馬,世上除了兩個人外,已無他人可以製伏她。


    這兩個人,就是朱爭和鄭願。


    然而朱爭已經老了,不僅身體在很快地衰朽,心老得更快。


    一顆很老的心,已經曆了太多的滄桑,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已無法再使這顆心年輕起來。


    朱爭已開始認為許多原先不可理解的事物是理所當然的,他考慮一個問題時,不從正確或不正確、好或壞這方麵著眼。


    他看一個十惡不赦的陰險小人,和一個老實巴交的本分人沒什麽兩樣。如果這樣的兩個人打官司打到他麵前。


    他也許會各打五十大板,或幹脆不予受理。


    朱爭的絕大多數時間,是在回憶中度過的。有時候他甚至會將往事和現實弄混。


    他真的已經老了。


    老去的英雄,已不再是英雄。


    朱爭不是個愛權的人,從他年輕時就是這樣。那麽,老年的朱爭,又怎麽會去幹擾別人的弄權呢?


    榮華富貴對這個人來說,一直都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他從未上過心。那麽,別人追求榮華富貴,又與他何幹呢?


    就算這個‘’別人”是他的女兒,又與他何幹呢?


    朱爭曾有一次對若若這麽說過:“人生本來就由缺點和錯誤組成的,這個道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寬恕所有的惡行,抱怨作惡的人不如殺死作惡人,如果你殺不了他,你的抱怨就隻是可憐蟲的哀歎。”


    若若反駁他說;“照你這麽看,采花賊和大英雄沒什麽兩樣了?”


    朱爭道:“當然沒什麽兩樣。”


    若若生氣了:“你的意思是說,被欺負的人活該?”


    朱爭道;“不是活該,而是被欺負的人不該抱怨,他應該拎起刀反抗。隻有你夠狠,才能不被人欺負。”


    若若氣得許多天不理他。


    朱爭後來解釋說:“我不是鼓勵人作惡,我隻是希望人們麵對惡人要變得比惡人更惡。鬼怕惡人,就是這個道理。”


    若若當時凝視著他,半響才歎道,“你老了,朱爭你真的老了。”


    若若緩緩道:“你的心冷了.你不再是俠骨柔腸的朱爭。


    你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糟老頭子,和其他的糟老頭子沒什麽兩樣。”


    朱爭氣得要命。


    若若又道:“看來你為你的女兒驕傲,是不是?”


    朱爭怔了半晌,老眼中忽然流出了淚水:“王八蛋才為她驕傲!”


    若若的心馬上軟了,她也馬上就明白了朱爭為什麽會發那些“宏論”。


    他不願看見南小仙越走越遠,但又無力阻止她。


    他隻有拚命找理由寬恕她,寬恕自己。


    朱爭已真的老了。


    現在桑笑又來指責朱爭了。朱爭怎麽能不痛苦呢?


    兩人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桑笑才苦笑道;“好啦好啦!我其實也和你一樣,快活林裏的人,把我當成一個老怪物,唉·…·”


    她也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英雄老去的牢騷。


    於是他們都努力自我振作了一下,找些不太傷感的話題來說。


    他們說的,當然還是往事。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


    朱爭微笑道:“誰要忘了那才叫混蛋。”


    “你真想不到,我當時是去要你命的,是不是?”


    “隻不過有一點點奇怪,你那個樣子,誰還想得起其他事情。”


    桑笑眼中放光,臉上的皺紋變淺了;“我什麽樣子?”


    朱爭微笑道:“你還好意思間!”


    桑笑吃吃笑了,瞟著他道:“我記得你毛手毛腳的,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


    朱爭瞪眼道:“還好我不懂,否則我二十一歲就死掉了。”


    兩人調謔了一會兒,桑笑忽然問道:“喂,你還想不想娶我?”


    她說得一本正經的。


    朱爭瞪眼道:“就算我要娶,也隻會娶若若,你湊什麽熱鬧?”


    桑笑頓時醋意上衝,渾忘了自己的年齡:“你這混球!


    我等了你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你竟然還說這種話!”


    朱爭摸摸腦門,哈哈大笑起來。


    桑笑想想也忍不住笑了,恨恨地罵一句:“死沒良心的!”


    話音剛落,院外就響起了南小仙清脆悅耳的笑語:


    “恭喜桑阿姨,恭喜爹爹。”


    桑笑來來去去,從不願再見紫雪軒的人,尤其不願見南小仙,而南小仙以前也從未闖來過。今晚南小仙不期而至,倒弄得桑笑手足失措。


    朱爭的心在往下沉,他明白女兒為什麽會趁這時候闖進來,也明白女兒的用心。


    南小仙希望利用朱爭和桑笑的“聯姻”,將快活林的勢力順理成章地納入自己掌握之中。


    朱爭該怎麽辦?


    南小仙飄然而入。


    才不過半年時間,南小仙就已脫抬換骨。當了好幾年老板娘養成的那種“老板娘氣質”已蕩然無存。她現在明媚清新得像下凡的仙子,出水的芙蓉。


    就算鄭願當麵,也未必能認出她就是南小仙了。她好像已年輕了十多歲,就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那麽明豔無儔,卻又落落大方、氣度優雅華貴。


    野王旗神功,居然會有如此魔力,連南小仙自己得意之餘都感到吃驚。


    要知道她僅僅才練了半年啊!


    朱爭看著南小仙,恍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時光,那時的南天仙,也和現在南小仙一樣明豔無儔。


    南小仙的請求,他怎麽能不答應呢?他怎麽忍心拒絕呢?


    南小仙臉上現出了淡淡的哀愁,她的聲音似也在顫抖:


    “媽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說,她一生中最內疚的事是未能好好照顧爹,連一天都沒有,現在媽不在了……”


    不僅朱爭欷噓不已,連桑笑都有些感動了。


    南小仙道:“媽說過,隻要爹幸福,就算她受再多的苦,也甘之如飴。媽說雖然她未能嫁給爹,但卻為爹留下了後代,…媽說過,爹最不知道心疼自己,最不懂照顧自己。”


    她轉向桑笑,盈盈跪倒:“桑姨,您來照顧我爹,好嗎?……求求您,桑姨,桑姨您也知道,小仙從小就沒了母親,總希望…·”


    南小仙哭得好可憐好可憐,偏偏桑笑是一心一意要嫁給朱爭,其心之誠,曆五十年而不改,桑笑自然滿口答應。


    若說桑笑不明白南小仙的用心,那是笑話。天下第一刺客的心機會比別人差嗎?但桑笑不在乎南小仙的用心——快活林畢竟已不在桑笑之手了,桑笑早已被架空了。


    朱爭心裏苦笑。


    他沒有料到英雄一世,到頭來自己還要受自己女兒的挾製。但他又怎麽能忍心拒絕女兒的要求呢?


    他隻有這一個女兒,而且從未盡過當父親的責任,任由她流落江湖,遭人欺淩,他不僅愧對這個女兒,更覺對不起她的母親。


    除了盡量滿足她的要求外,他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來彌補過去的錯誤,來消除她心中的創傷。


    想到這裏,朱爭忍不住在心裏痛罵鄭願。他花了十年心血培養了這麽一個寶貝徒兒,居然不能為他分憂解難。


    當初若是鄭願堅決不出走,堅持要娶南小仙,南小仙也不會有機會執掌野王旗,朱爭也就不會左右為難。


    這一切惡果都源於鄭願的“潔身自好”,鄭願實在罪無可赦。


    隻可惜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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