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有些不大樂意, 抬手將披風攏緊了, 道:“長定宮離延康宮這樣遠, 我打個來回,腿腳都要跑斷,倒不如在外頭吹冷風。”


    李絡聽的沒脾氣,說:“那我將鑾輿借給你使。”


    她挑眉,道:“你倒不如把以前的輪椅翻出來給我用,讓應公公推我過角門呢。”


    兩人說著話, 一道邁步穿過了宮道,遠了甘泉宮門。初冬時節,天色灰蒙蒙的暗,風一拂過衣領,便往襟內灌入薄薄的寒意,令人不由打個哆嗦。


    “前幾日父皇與我說,有意令我監朝。”李絡語氣散漫,但隨口便是一句了不得的話。


    “監…監朝?!”朱嫣吃了一驚,揚起頭來,“這麽大的事兒……?”


    “是。”李絡點頭,“入了冬,父皇的身子便有些欠安,因此想令我監朝試試。”


    朱嫣沒回話,她知道這樣的大事她通常都插不上嘴。所謂監朝,那幾乎是叫李絡代掌朝政了。他雖在前朝領職辦了一段時日的事兒,可這麽快便代帝監朝,未免也太叫人吃驚了。


    “冊立太子的聖旨,這兩日也會下來。還有,我倆訂婚的六禮……”


    “嫣表妹!”


    李絡話至一半,忽被一道倉促沉厚的男聲打斷。二人愕然抬頭,卻見大皇子李淳正壓著麵容,怒意衝衝地站在不遠處。瞧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大抵是剛趕過來的。此時此刻,幾個宮女才小步追上他的身影,口稱“大殿下請慢行”。


    朱嫣有些詫異。自她搬出岐陽宮後,便已許久未見到這位表兄了。如今驟一見麵,頗有些不知當說什麽。


    “原來是大殿下。”她低身一禮,客客氣氣,並無過多的殷勤。


    她的眉目與舊時沒什麽兩樣,柔的似水,清的如畫,依稀是李淳印象中的模樣。可她現在對自己不殷勤、不羞澀,這讓李淳既無可奈何,又羞惱不堪。


    尤其是當他目睹朱嫣立在李絡身旁時,心底的不甘之意,便愈發洶湧了。


    李淳正在心頭歎息,卻聽得李絡道:“大皇兄,嫣兒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若有什麽事兒想與她說,不妨由我來轉告。”


    一句“未過門的妻子”,叫李淳心底如刀紮似的難受。


    他黑沉了麵色,怒道:“我與嫣兒乃是表兄妹,如何說不得話?便是她嫁給了旁人,與我的親緣也是分不開的。”頓一頓,李淳皺眉斥道,“五皇弟,我是你的長兄。你見了我,如何不行禮?尊卑之序,莫非已被你忘了?”


    見他拿長幼之序來壓人,李絡笑了笑,沒有多辯駁,自如地行禮:“見過大皇兄。”


    李淳見狀,蔑哼了一聲,道:“我與嫣表妹有話要說,你下去就是了。”


    李絡卻淡淡道:“這宮道非兄長所獨有,我二人皆是皇子,既你可留得,那我也可留得。緣何大皇兄要我離開此處?”


    李淳聽了,煩不勝煩,怒道:“你若要留著討嫌,那就留著吧。橫豎我與表妹之間的事情,和你沒任何幹係!”


    朱嫣有些頭大,想不通李淳這時候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麽,便試探地問:“不知大殿下尋我,所為何事?”


    她嗓音纖纖細細,好不溫存。李淳聽了,竟有片刻的恍惚,依稀以為還是舊時的光景,母後手握六宮,他離太子之位寸步之遙,幾個弟弟皆不成氣候;他閑暇時,便可與表妹一道賞畫騎馬,說笑無忌。


    但這般的念想隻留了一忽兒,瞬時便消散了。李淳清晰地記起,朱嫣已許配給自己向來不屑掛在嘴邊的李絡為妻。且聽今日從甘泉宮回來的太監多嘴,似乎朱嫣與李絡兩人從前就有來往,這讓李淳愈發怒不可遏。


    “表妹,你與五皇弟是什麽時候定的親事?為何你從未與我說過?”這是李淳最難以釋懷的鬱鬱之事,“我為了你,不知多少次去父皇麵前長跪懇求,難道那時你就已知道你將許配給五皇弟,而你卻一麵假作對我情深,一麵與五皇弟交好?”


    他越說,語氣越是激動,忍不住有了些憎惡之意:“若是當真如此,那可真是叫我大吃一驚。我心中的嫣兒從來純善柔弱,我竟從不知你是這樣一個趨炎附勢、表裏不一之人!你看著我為你一次次在父皇麵前被訓斥,是不是在心裏笑得開心?”


    李淳這番話,叫朱嫣的麵色微微一白。她張了張口,有意反駁,最終卻隻是嗬出了一團冷寒的白霧。


    李淳見她不答,不由慢慢將拳頭握緊。


    “你這是認了嗎?”他看著朱嫣,語氣愈發惱恨,“表妹,你不知我曾多少癡情於你,你卻為了權勢,將我的心意扔在地上作踐!”


    朱嫣仍舊是不說話,麵色很安靜。秀美的容顏落在冬日的寒天裏,清冷得似一彎月。李淳越看著她,心底便有越多的不甘之意。


    那不僅僅是娶不得朱嫣的不甘,還有太子之位旁落、岐陽宮失寵、開罪於父皇、失去朱氏一族支持的不甘。但他既無法向皇後抱怨,又不敢質問於皇帝,更無法和權勢正當手的李絡衝突;唯一能質問一二的,便是表妹朱嫣了。


    她就像是他所有難以釋懷之誌的縮影,他斥責她,仿佛也在斥責著對自己無情狠薄的一切。


    “大殿下,”終於,朱嫣開口了,她的語氣很清穩,並未見得任何慌亂,“我確實是個貪慕虛榮之人。打從一開始,我便是為了地位與權勢才入了宮,成為了福昌殿下的伴讀。彼時您權勢在手,我如所有宮人一般殷勤,那也是自然。”


    她這番話承認的太過直白,叫李淳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他印象中的朱嫣品性完美,亦叫滿京的男兒求而不得,如此,朱嫣才能算他絕佳的妻室之選。可朱嫣若當真是個貪慕虛榮之人,豈非說明他錯看了人?


    “你…你!”李淳煩心極了,“是我錯看了人…是我錯看了人!”


    朱嫣淡淡地笑了起來:“大殿下明白便好。您現在厭煩了我,離我遠些,還來得及。”


    “不必你說!”李淳甩袖怒哼。可他口頭雖這樣說了,心底卻還是有些不舍。他曾與朱嫣青梅竹馬,如今眼睜睜看著她要做李絡的妻子,他如何甘心?


    就在此時,一旁的李絡忽而插了話。


    “大皇兄,有一事,絡不甚明白。”他話中似有疑惑意,“聽大皇兄所言,似乎對嫣兒用情極深,因此才不屑於嫣兒與絡許下婚約之事。”


    “那是自然。”李淳冷哼。


    “可大皇兄……”李絡斟酌片刻,道,“不是亦曾與羅氏女商量婚嫁?我聽聞皇後娘娘為大皇兄初初定下這樁親事時,大皇兄甚為歡喜,還與羅氏女賞荷踏青,叫旁人豔羨不已。”


    李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他緣何提起此事,怒道:“那又如何?凝霜本是要許給我做正妃的,我便是與她親近些,那也無可厚非!我乃皇子,三妻四妾又如何?”


    李絡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原來大皇兄的用情至深,不過如此。那絡無話可言。”


    李淳聽罷,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忽的醒悟了李絡的言外之意——若說表妹貪慕權貴,可他自己,也是一麵心儀表妹,一麵與羅凝霜言好。他們二人,似乎本無區別。


    一股心虛理虧,忽的從李淳心底升騰而起。但李淳如何肯認?心中酸恨之下,他怒道:“五皇弟,你插什麽嘴?尊卑長幼之序,你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裏。隻要我還留在宮中一日,我便是你的兄長。你見了我,都得行禮,可明白了?”


    這般說罷,李淳心中微微找回了絲縷的平衡。


    雖說如今李絡風光得意,可自己是李絡的兄長。從輩分上而言,壓他一頭。


    他正長舒一口氣,忽聽得宮道那頭傳來一陣零落腳步聲,旋即,便見得苗公公端著錦盤,領著四五個宣旨太監並一列宮娥,浩浩蕩蕩地過了角門。


    苗公公眼尖,瞧見了李絡,便笑眯眯道:“五殿下,趕巧了,您也在這兒呢?陛下的聖旨到了,本來是要去長定宮門前宣的。您瞧瞧,是在這兒讀,還是去長定宮讀?”


    李絡蹙了蹙眉,道:“就在這兒罷。恰好大皇兄也在,我還想與大皇兄多敘敘舊。”


    苗公公笑說:“那便在這兒宣吧。”說罷了,便抖開了手中的黃帛絲絹。諸宮人見了,都知悉這旨意上定是陛下親筆,連忙齊刷刷地垂頭跪下了。就連李淳,也需得恭敬行禮。


    苗公公眼睛一眯,口中拉長聲調,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王治濱,綿及宗社。國之根本,必在元儲。今五皇子絡已及適齡,腹才懋隆,朕當以五皇子絡皇太子,另擇吉日,宣具大典,下賜寶冊。欽此。”


    念罷了,苗公公便將聖旨重新卷起,笑著提醒道:“大殿下,雖冊封的大典還未舉行,但這道旨意既然下了,那您日後見了五殿下,就得四禮周全地喚一聲‘太子殿下’才是。”


    第80章 太子


    聖旨宣罷, 跪落在地的李淳猶自怔怔,麵色震動, 不可置信。


    耳旁聽見李絡起身時衣擺摩挲輕響, 又聽聞他自苗公公手中接過聖旨,恭聲道:“謝父皇恩旨。”聲音淡淡, 並未有多少欣喜雀躍。反倒是一旁的宮人, 俱已是耳聰眼明,忙不迭地道起賀來。


    “恭賀太子殿下。”


    “恭賀太子殿下!”


    這一聲聲欣喜道賀鑽入李淳的耳中,卻叫他心底愈發猶如針紮, 隱痛似海。


    雖說早就猜到父皇有意立李絡為太子,就連母後, 也再三叮囑他“先由李絡坐上太子之位也無妨”, 可此時親眼目睹聖旨宣賜, 他心中卻是妒恨交加,不由連呼吸都急促許多。


    這原本無名無姓、猶如影子一般的殘疾皇弟, 竟能爬到如今這一步, 奪走他的太子寶座!這其間, 到底是哪一步棋子走錯了?


    母後到底是如何失寵於父皇的?李絡的母妃, 如何就成了父皇曾摯愛過的純嘉皇貴妃了?而舅舅他們,又是怎麽願意舍棄了岐陽宮,反而與長定宮攀扯在一塊兒的?


    一想到日後還有冊封大典,自己還要親眼見證李絡接過太子寶冊,持育東宮之名,他便愈發怒衝心頭, 腕拳顫顫,難以自製,險些想要立起身來一拳呼上李絡的麵額。


    他正於心頭鬱鬱嫉憤,又聽到苗公公提醒道:“大殿下,您該與太子殿下問聲好才是。”


    李淳的麵色陡然一青,瞬時變得極為難看。


    ——他…要想李絡行禮示下,以節問安?向這個自己從來看不起的、寂寂無名十數年的廢物皇弟行禮?


    他的胸膛起伏不停,麵色已如黑雲覆頂,牙關顫顫不止。但偏偏此時,一旁的苗公公還好心地催促道:“殿下,這可是陛下的旨意。您對太子殿下無禮,便是對陛下無禮。您瞧瞧,莫要得不償失啊。”


    這句輕飄飄的話,令李絡微微一愣。


    莫要得不償失……


    是啊,若是此時不向李絡行禮,恐怕會令父皇不悅。


    母後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不必急在一時,他又怎能連這點小氣都忍不下,平白為母後的大計增添麻煩?


    這樣想罷,李淳的心終於能平靜些許。他深呼了一口氣,慢慢轉向李絡,沉著麵色緩緩道:“見過…太子殿下。”


    一字一頓,仿佛是從牙縫中曆盡千辛萬苦擠出。


    李絡笑道:“不必虛禮。”


    李淳聽得他淡薄的嗓音,愈覺心中妒恨不堪。可就算再妒恨,又能如何?也不過是將這些屈辱之情吞入腹中,冷著臉抬起身來罷了。


    苗公公見李淳行禮,便笑道:“二位殿下兄弟情深,陛下如知道了,亦會為之寬心呢。”


    李淳聽不得這等話,當即譏諷道:“父皇的心意,你一個閹人也敢揣測?”


    他這話不過是遷怒,對著如苗公公這等的下人發發脾氣,苗公公心中省得,也不當真,隻陪著笑臉道:“大殿下,您說的對,瞧小的逾越了,說錯了話。”


    李淳冷哼一聲,甩了袖轉身要走。臨行前,目光幽森地看一眼李絡,道:“一時勝,非常常勝。期望這儲君之位,你能坐得穩妥些,太—子—殿下——”


    旋即,他便慢慢遠去了。


    朱嫣看著李淳走遠,又看看李絡並不顯多少喜色的容顏,心中雖有歡躍,可更多的卻是絲絲縷縷的擔心。


    “李絡……”她拉了拉李絡的袖口,剛想說話,一旁的苗公公便提醒道,“朱二小姐,這可是太子殿下呀。您多少得注意些儀節。”頓一頓,苗公公又擠擠眼睛,轉向李絡,“還有呀,殿下,如今您嘴上還能鬆乏,可一旦過了冊封大典,您可得記著您的身份。上下尊卑,稱謂有別呢。”


    這是叫李絡記得改自謂。


    她懵了懵,這才不知味地改口:“太子殿下安。”


    從前的李絡,是坐在輪椅上、不得寵愛的五皇子,這才能任憑她沒規沒矩地直呼姓名。可如今的他做了太子,是東宮儲君,未來的一國之主,她又如何能再直呼他的名字呢?


    恰在此時,李絡道:“無妨。”他負了手,聲音淺淺淡淡,“不論是五皇子,還是太子,我在嫣兒麵前,從來都是一個樣。”


    苗公公聞言,麵色有些怪異,像是喝了一斤陳年老醋,捂著牙露出嘴巴疼的樣子來,小聲道:“小的明白了。太子殿下高興便好。”頓一頓,他行個禮,老實道,“小的還有要務在身,這就要告退了,煩請太子殿下恕罪。”


    李絡點頭道:“你去吧。”


    苗公公又行禮,這才攜著眾宮人浩浩蕩蕩地穿過了角門。


    踢踏零落的腳步聲在朱紅宮牆之下遠去,朱嫣回過神來,愁眉微蹙,對李絡道:“你竟就這樣順順當當地做上了太子,皇後姑母什麽壞招都沒使,反倒叫我心底有些不安了。莫非,姑母當真已打算放手了?”


    李絡搖頭道:“我看未必。她不過是在蟄伏罷了。”


    “……”朱嫣抿唇,微歎一口氣。


    姑母越是毫無動靜,她便越擔心。


    “你不必多擔心。”他見朱嫣有憂慮之色,便伸手彈了一下朱嫣的額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不過是強弩之末了,未必有多少下策可使。”


    “若是當真如此便好。”她說著,還是一副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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