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訕訕一笑,道,“哎呀,您在說什麽呢?”


    她決定裝糊塗裝到底,帶著翩然純真的笑容扭過身來,雙眼瑩瑩無辜地望向麵前的人。她已打算好了,無論李絡打算如何追究,她都三緘其口,隻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鸚鵡學舌?不知道,不關嫣兒的事。嫣兒什麽都不知道。


    李絡傻瓜?不知道,不關嫣兒的事。嫣兒什麽都不知道。


    “你做了什麽,自己心底清楚。”李絡瞥一眼鸚鵡,目光落到了她乖巧的笑顏處,別有深意,“你總是與孤的鳥籠過不去,倒叫孤不太懂了。從前孤養了隻麻雀,你奉福昌公主之命,開籠放了。如今養了隻鸚鵡,你又叫它說這等話。……嗯?”


    說罷了,他慢慢步近了她。


    明明隻是那麽二三步的距離,卻自有威壓迎麵襲來。大抵是因他今日著石青華袍,冠帶縷金,容色愈顯高華如雪。無言之中,更叫人不敢多看。


    朱嫣本還想再狡辯幾句,可一旦對上他漆黑的眼,心頭就是一跳,話也不敢說了。


    他如今……


    是太子了。


    再不是那個無寵無恩、任由自己欺負的五殿下了。


    朱嫣後退一步,表情有些愁:“鸚鵡這事兒,我認了。可麻雀…那都是什麽時候的陳年舊賬了?不就是一隻麻雀嘛…太子殿下想要,我再去捉……”


    “那不成。”他淡淡說罷,慢慢除下受封大典時所佩的黑革手套,丟在一旁,“做錯了事,就要受罰。”


    他逼得更近,朱嫣已退無可退,緊挨著一排書架子了。她心底敲起警鍾來,忙不迭做出後悔的神態,虔誠道:“五殿下,過去之事,是嫣兒錯了。還請您寬宏一些……”


    她本指望這等示弱言辭,能叫李絡掀過舊賬。可他偏不。


    “孤說了。”


    他湊到了她的耳邊,輕聲地說:“既然錯了,就要罰。如今你的身子,屬於孤了。”


    第82章 備嫁


    “既然錯了, 就要罰。如今你的身子,屬於孤了。”


    他說這話時, 湊在她耳垂旁。聲音輕且沙啞, 如細沙似的雪被風吹過長長的淺灘。


    朱嫣貼著身後的書架子,臉麵不爭氣地泛起薄緋之色。


    “你…你在……說什麽呢……”她從齒縫裏很生澀地擠出這些話, 臉上燙得厲害。想要再避開些, 但腳後跟邊早沒了退路。


    他卻默然不言,雙臂慢慢擁她入懷,又低頭窩向她的頸邊, 似在輕嗅著她衣領間的氣息。


    片刻後,她聽見耳旁有很淡的歎息。


    “……嫣兒。”他的聲越發淡了, 幾如喉間未經發聲的輕氣, “從前, 我也很是厭煩你。”


    “嗯?”


    她未曾料到他會說這話,不由麵孔微愣。


    李絡卻未曾多解釋, 隻合了眼, 慢慢地挪蹭過她的頰間。


    很久之前, 他曾厭惡過她。


    她跟隨在福昌皇姐身旁, 永遠光鮮耀目,不染塵埃。便是再素衣簡釵、假作低微,但唇齒眉眼間的明麗,卻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


    她就像是一顆嵌於玉璧上的隨侯之珠,總放著湛湛的光華。不沾俗塵,不曾落於柴米油鹽的困苦, 不知悉人世間有淚離悲楚,隻一副無憂無慮、被捧於掌心嗬護的模樣。


    甚至於,比起福昌皇姐,她更像是為天所寵的那個。福昌皇姐的驕縱跋扈令她的麵目顯得醜陋,但朱嫣卻並不會如此。


    李絡從前厭惡她,總覺得她與自己是徹徹底底兩個世界的人。她在紅牆琉瓦的那頭受著珠玉金銀,而他卻需得守著無邊長夜,一日一夜地窩囊求生。


    同樣為人,緣何他須得在他人的影子下過這一生?


    旁的皇子受盡恩寵風光,而他隻能在些微的燭火下,反反複複地翻著母妃留下、早已爛熟的舊書,亦或者以小刀削磨木料,寸寸削割,如銘心骨,以此迫使自己吞下不耐與煩躁,繼續隱忍地留在長夜之中。


    他深明自己對那些生活無憂之人是含帶著忌羨之心的。以是,從初初見到朱嫣,第一次聽到她在福昌皇姐的指使下對自己出言譏諷時,他便暗覺得自己討厭她。


    直到有一回,他被福昌皇姐戲弄,被要求撿拾禦花園中的石子,裝滿了木桶方可解脫。烈日炎炎,彼時他又病弱,如此暴曬終日恐怕會脫一身的皮。但他早已習慣這等差使,隻悶著聲打算受下。


    若是反抗,恐怕連性命都不保。這是當初母妃留下的博太醫所叮囑過的話。


    負責盯著他撿拾石子的人,便是朱嫣。她站在遮陽的紙傘下,通身明淨纖潔,一張年輕的臉蛋如雪似玉。羽睫下那漆黑的眸子望過來時,便如化開了一池的春水。


    “五殿下,你可得老實點,趕緊把石子都撿了,免得惹了殿下不快!”她冷哼著,麵色頗有嫌棄,“也不知我是倒了怎樣的大黴,竟要和你待這一下午!”


    一旁的采芝捂著唇笑了起來。她是福昌殿下的大宮女,向來不顧忌李絡的身份。


    他漠然地接過了宮女準備好的木桶,早已猜到福昌皇姐為了磋磨於他恐怕會刻意尋極深的高桶來為難。


    桶倒是很深,隻是……


    木桶到他手中時,其間竟已裝了泰半的石子。如此一來,他便不必再於炎陽下長久暴曬。


    他頗有些詫異,卻並不知這是誰的手筆。可目光粗粗一掃去,卻隻能看見立在紙傘下的朱嫣。那些個幸災樂禍的宮婢、低頭不言的旁人,盡數在視野裏遠去了,消弭如煙。


    朱嫣,唯有朱嫣,還笑語倩倩地立在他的眼裏。


    他想多看一眼,但心知福昌皇姐的脾氣容不得他耗費時間。倘若猶豫不定,便會換來她愈發跋扈的欺淩。於是,他便沒再看那少女了。


    此後,如是之事便時常有。


    每每福昌皇姐想要欺辱於他之時,總有人會偷偷伸出手來托他一把,不至於令他跌至穀底。那人從未露過麵,但他想到了她是誰。


    李絡有過一段時日的迷茫。


    朱嫣為何幫他?他有何值得朱嫣伸手相助的?為何…


    朱嫣是朱家的嫡小姐、皇後的血親,而他隻是個苟延殘喘、不得寵愛的廢物?


    那時他大概已知道了,從前那種厭惡的源頭,些許便是得不到的愛慕。


    後來他變了,他竟隱隱覺得朱嫣可憐,覺得她明明是不願成為福昌皇姐那樣的人的,卻為著奇奇怪怪的緣由一個勁兒地作踐自己。


    他終於有了些微的平衡,覺得他與她似乎也並非極為遙遠,因他也可以站在高處,對她說:“我不過是瞧你可憐才幫你。”


    其後,命運終於眷顧。他與朱嫣,終究是慢慢走向了一處。即使是背靠著背,從不曾承認過的,那也是走向了一處。


    “李絡…?”她試探慎微的嗓音偷偷摸摸地響起。


    “別動。”他說,“我不欺負你,隻這樣抱你一會兒。”


    她有些怕,如耷拉了耳朵的兔子,慎重地說:“那…那說好了。你不能占我便宜。”


    “嗯。”他淡淡地笑起來,“便是再想,也要等將你娶過了門。”


    “說說說的什麽混賬話……”她卻因這句玩笑話又鬧了大紅臉,忍不住伸手狠狠地錘了一下他的肩胸。明明用的是最大的勁頭,可他卻分毫沒覺得痛,反倒是她手腕小麻,人輕抽了口氣。


    李絡終於將她放開了。


    她偷眼打量了一下他,撇撇嘴,低聲說:“穿的還挺像那麽一回事的嘛……”


    這一襲太子服製,既有鍾饌之端厚,亦有五陵之燦華,落在他肩上,恰襯得他神色淡遠,遙不可及。


    這樣的人啊……


    其他女子見了,怕是哆哆嗦嗦都不敢上前,覺得他是一朵不可冒犯的高嶺之花呢。也唯有她,能擰著他的耳朵喊他不要臉了。


    “嫣兒,你在笑什麽?”李絡的嗓音傳來。


    朱嫣的表情一凝。“沒什麽。”她道,“我就在尋思,等我出嫁的時候,家裏給多少嫁妝,能不能趁機多搜刮點。我可不能把過日子的打算全壓在你身上,我覺得你不靠譜,得自己留點後路……”


    李絡輕一挑眉,道:“嶽父嶽母那樣寵你,總不會虧待了你。”


    朱嫣麵色一橫,糾正道:“什麽嶽父嶽母?還沒娶呢,怎麽就喊上了?不要臉。”


    “……”李絡又被凶了。


    他覺得自己這個太子,興許沒什麽威嚴的。


    沒辦法,這也是命,隻能認了。


    ///


    那一日,朱嫣與李絡說了好些話後,才出了長定宮。出宮的時候,天地正寒,隱隱約約間,好似有飄雪的征兆。


    從前她覺得雪天多少令人不便,且她又有些腿腳虛寒,怪討厭冷天的。可如今瞧著要下雪了,心底卻隻有高興,甚至還尋思著回家時能與堂姊妹們一道耍耍雪。


    又過了一段時日,年關漸近,朱嫣便向請太後與靜太妃等人請辭,按照先前與皇後商議的那般,辭了伴讀的時務,回家備嫁去。


    老太後對朱嫣本就不大上心,能多個姑娘陪著打牌確實不錯,但她要走,太後也沒什麽挽留之意。隨便應付兩句,便放她走了。


    唯一多叮囑的兩句,便是“日後嫁給絡兒,肚皮要爭氣,早點生個兒子”,聽得朱嫣在心底直泛嘀咕:就是不生兒子,那又怎麽了?李絡還能和她鬧上不成?


    她要不高興了,連孩子都不生了,李絡又能拿她怎麽樣!


    因這次是辭了伴讀之銜出宮的,日後恐怕是都不會再回延康宮這頭了,朱嫣便叫琴兒並幾個小宮女一道,仔仔細細將所有的物件都打包了,另請幾個宮人一道搬走。她自個兒則一身輕鬆地領著琴兒,到了商華門前。


    因年關將近,出入閑人的商華門前竟並排停著許多駕馬車,有來入宮覲見宮妃的,有司局采買的,還有如朱嫣這般放出宮來的女子,正守在宮門前等著人接。


    天寒雲冷,朱嫣立在紅牆之下,將身上的披風攏緊,又嗬一口寒氣,搓起了掌心。冬日的風如刀刮似的,吹得人瑟瑟發抖,琴兒在一旁跺著腳,辨認著各家的馬車。


    “小姐,那是咱家的馬車!奴婢瞧見丁伯了。”琴兒眼尖,立時就望見了朱家那白轅青鑾的馬車,遙遙向著那處一指。


    身材發福的丁伯本弓著背,正坐在車夫身旁烘手,一聽琴兒尖尖嗓音,立時回過神來,搭了腳凳下來迎接自家的主子,“二小姐!二小姐,這頭。夫人在馬車裏候著您呢!”


    許久未曾見家人了,朱嫣提著衣擺,穿過商華門前一小列低頭運貨的太監,小跑到了馬車邊。丁伯擺正了腳凳,殷勤道:“二小姐,踩穩了!”


    車簾一撩,露出母親萬氏的麵龐:“嫣兒總算出來了!外頭冷,快上來,快上來。出來前太後娘娘可與你說什麽了?還有東西落下不曾?”


    隻打了一個照麵,萬氏便一氣兒問了這麽多話,讓朱嫣有些不知道從何答起。


    她扶著琴兒的手踩上腳凳子,想了想,挑著答道:“太後娘娘和我說,叫我嫁給太子之後,要早點生兒子。”


    萬氏聞言,一邊撣著朱嫣身上的浮灰,一邊將表情一擰,道:“太後這就想上了?”


    朱嫣弓身朝車廂裏鑽去,嘟囔道:“太後娘娘也就這樣說說罷了!便是我不生兒子,太子也沒法拿我怎麽辦!”


    第83章 規矩


    馬車行到朱府門口時, 天恰好飄起了細細的下雪。朱嫣扶著萬氏下馬車,一抬頭便覺察到有什麽綿綿的冷絮飄落在麵頰上。


    “下雪了!”迎在影壁前的小丫鬟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 嗬著白氣出來為主子掌傘, “夫人,二小姐, 還是快些進屋子暖和暖和吧。”


    朱嫣輕打了個哆嗦, 偷偷蹭到了萬氏身旁。萬氏見狀,伸手過來點她額頭:“都要嫁人的姑娘了,還這麽粘著母親, 像什麽樣子?”朱嫣被輕斥了,這才鬆手, 乖乖跟到了萬氏身後, 婷婷獨掌了一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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