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夜。月已將半弦。


    秦涼聽著外麵的犬吠,忍不住微微笑了,輕聲道:“咱家也得養兩條狗。”


    陳思思曼聲道:“明天你就出去,找兩條好看一點的狗崽來。”


    秦涼頓了頓,道:“讓小喜兒去吧!”


    陳思思想了想,道:“也好,我看你明天就幫我一起收拾院子吧!籬笆牆好像有點破了,門栓也該換一換。”


    秦涼半晌才歉疚地道:“思思,明天我得離開。”


    陳思思渾身微微一顫:“離開……去哪兒?”


    秦涼微歎道:“回揚州。”


    思思不出聲了。


    秦涼伸手輕輕撫著她的臉兒,發現她已淚流滿麵。


    “思思,你知道,欠人的債,總得還。我隻能先回揚州,待八月十五事情了結後,我會立即趕回來的。”


    思思想起了那個被秦涼殺死的獨眼和尚,心中更加驚恐。


    她雖然並不確切知道他回揚州要幹什麽,但很清楚他要去幹的事一定很危險。


    思思偎了過來,全身緊緊貼住了他。他感覺到了她輕微的顫抖。


    “思思,放心好了,我不會有事的……你怎了?我跟你說過,我還要給咱們的雙胞胎兒子做架椅呢!”


    思思越發心酸,哭出了聲。她實在不想和他分別,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肯。她根本無法想像,如果他不在,她該怎麽辦。


    秦涼摟住她的身子,笑道:“是不是害怕我又去找別的女人鬼混?”


    思思“哇”地大哭起來,活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


    秦涼歎道:“老天!你想把全村的人都吵醒是吧?你想讓他們都到咱家來看熱鬧是吧?”


    思思將嘴壓在他肩上,極力壓抑住哭聲,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頂著他的心口。


    秦涼的手輕輕在她肩上背上撫摸著,漸漸地,思思不再痛哭了,但仍在嗚咽抽噎,她的兩手緊緊摟著他的脖頸。


    “你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思思在低位。


    “我當然要回來,”秦涼柔聲道:“回來幫你收拾院子。”


    思思感到很冷。八月的秋風吹過窗欞,吹得窗紙籟籟作響。


    “思思!”


    “嗯?”


    “這個村子裏的人都很好,他們會待你很熱情的。沒事兒的時候,就出去串串門兒,好不好?”


    “嗯。”


    “別老悶在屋裏。小喜兒明天要是弄回狗崽兒,你就牽著它們到村邊散散心,知不知道?”


    “嗯”


    “咱們剛搬來沒兩天,要收拾的東西還多得很,你可別太累了。有什麽重活粗活兒,等我過幾天回來再幹,啊?”


    “嗯”


    ……


    天已做明。霜華滿地。


    秦涼打開院門,轉身凝視著癡立在麵前的思思,柔聲道:


    “外麵冷,進屋去吧,啊?”


    思思點點頭,淚水流了出來,無法抑止。


    秦涼微笑道:“記住,千萬別生病,即便生了病,也得吃藥,不許不吃。”


    思思努力想笑一下。她的嘴角雖微微翹著,可淚水卻流得更快了。


    秦涼扶住她的肩頭,為她揩去冰涼的淚水,勉強笑道:“你馬上進屋去。我要看見你進屋了,才肯上路。”


    思思緩緩地挪著步子,慢慢向後退。他們的目光始終緊緊交織著,交織出一首淒婉哀豔的詩。


    一首離別的詩。


    *********


    樂漫天緩緩坐了起來。


    他終於衝開了被封的穴道,他終於又獲得了自由。


    而自由,往往意味著複仇的機會。


    他並沒有倉促地跳起身,因為他穴道雖已衝開,渾身卻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好像他已經被人抽去了血肉骨架,隻剩下了一具臭皮囊。


    他微閉雙目,凝神調息,活力漸漸在丹田生成、積厚,又漸漸地沿經脈行走,直達四肢末梢。


    當他感覺到體力已恢複大半時,才緩緩睜開了眼晴,冷冷環視著躺在他身邊的五個女人。


    雖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睜開眼睛會看見什麽樣的景象,他也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父親給他安排的,難道就是這麽樣的一種“結局”?


    這究竟算什麽?如果是玩笑,這玩笑也未免太離奇、太殘酷了吧?


    馬大娘微張著大嘴,沉重地呼吸著,嘴角邊還粘著什麽東西,讓人看了隻會感到惡心。


    就是這個女人,使他破壞了自己的操守,使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要知道,那是他憑著兒子幼小的生命許下的諾言啊!


    “我一定要殺你。”樂漫天在心裏道:“我第一個就殺你。”


    他絕不能容忍馬大娘活在世上,那對他將是一種絕對不能容忍的汙辱,甚至一想起她,想起她對他做過的事情就是一種奇恥大辱。


    至於那四個少女,他會救她們出去,送她們回家,給她們每人一大筆錢,讓她們忘記在這個秘室裏發生過的事。


    她們畢竟也是受害者。


    當他轉頭再朝馬大娘看去時,不由渾身一顫,眼睛也瞪直了。


    馬大娘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溫柔地凝視著他。


    樂漫天全身一陣冰涼。


    他發現他並沒有殺她的勇氣。他甚至連正視她的勇氣也在漸漸消失。


    但他不肯低頭,不肯在她麵前低頭。


    馬大娘沙啞著嗓子,輕輕笑了一聲,問道:“你想殺我?”


    樂漫天直視著她的眼睛,用盡量平穩的聲音答道:“是的。”


    馬大娘道:“為什麽?”


    樂漫天不答。因為他無話可說。認真說起來,馬大娘也沒有錯。她不過是在執行他父親的命令,她不過是一件工具,一件他父親用來懲罰他的工具。


    隻不過,她把工具的功能充分發揮出來了而已。


    那麽錯的是誰?。


    是父親嗎?他問自己,卻驚訝地發現這個問題他也無法回答。


    父親當然是太想早一點抱孫子了。父親已對他這個當兒子的完全絕望,而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可“孫子”卻隻是一個遙遠而渺茫的字眼,父親能不急嗎?


    父親在急憤中幹出這種愚蠢之事,不也情有可原嗎?


    那麽,他能怪誰呢?


    他隻能怪自己。


    樂漫天悄然一歎,緩緩起身,朝自己那堆衣裳走去。


    “我不殺你。”


    他的聲音仍然很冷,但已不傲慢,甚至還有幾分蒼涼和無奈。


    馬大娘靜靜地坐著,看他慢慢穿衣裳。她的眼中,似有一種奇怪的神采在流動。


    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他的雙腳,仰起臉,嘶聲叫道:“你不能就這麽把我甩了!你已經……我會給你生兒子的!你不能就這麽走了!你不能!”


    樂漫天沒有動,他隻是漠然俯視著瘋狂的馬大娘,冷冷道:“你可以去跟老爺說,你肚子裏有他的孫子,他會好生安置你。”


    馬大娘猛撼著他,悲聲道:“我要你,我就要你!你不能不管我,我肚子裏的孩子是你的!你不能丟下我!”


    樂漫天漠然道:“如果你真的那麽自信你能為我爹生個孫子,那你的兒子盡可繼承他爺爺的家業,你也盡可嚐一嚐當主人的滋味。可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馬大娘用力扯著他的衣裳,將臉埋進他大腿間:“不,你不能,不……”


    樂漫天怒道:“鬆手!”


    馬大娘當然不會鬆手,而且也不再說話,隻是亂親亂咬著,死死箍著他的雙腿。


    四個少女早已嚇醒,哆哆嗦嗦地偎進牆角,驚恐地看著瘋狂的馬大娘和憤怒的樂漫天。


    樂漫天眼中閃出了凶光,他的右掌已微微抬起,隨時都有可能落在馬大娘頭頂上。


    馬大娘抬起眼睛,無畏地仰視著他,就是不肯鬆開。


    樂漫天的手掌漸漸壓下,離她的百會穴越來越近。馬大娘的眼中閃出了狂熱的光芒,那種隻有真正瘋狂的人才會有的目光。


    樂漫天的手掌無力地垂下了。


    他無法下手殺這個瘋女人。不僅因為殺了她勢必會傷害自己,也因為她的確有可能會給父親添一個接班人。


    雖然馬大娘毀了他,但他卻不能毀去她,世間的事,就有這麽不公平。


    樂漫天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潸然而下。


    他感覺到馬大娘正狂熱地親吻著他,他也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反應。但他的心卻如同一片荒漠,什麽生命都無法生存下去的荒漠。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落到這個地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就像是一個在大漠上獨行的旅人,水已用完,他隻有在沙漠的腹地等死。但體內求生的欲望卻使他一次又一次將拔出來的劍又送回鞘中,他還要等,等人來救他……


    樂漫天陷入了癡迷之中,好像他真的已置身於大漠,真的已奄奄一息……


    *********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天上雖已無月,但雞聲在耳。秦l涼走在白霜鋪滿的木橋上,忍不住想起了李商隱的這兩句詩。


    他也忍不住想起了大漠。在大漠上也一樣,你走過沙丘,會留下一串足跡。


    風起沙流,足跡會被湮沒被吹走,好像你從來沒從那上麵走過。太陽出來時,霜橋上的足跡也會消失,因為霜已被曬幹。


    想起大漠,秦涼的心中頓生出萬般豪情。


    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就是在大漠上度過的。他在大漠上整整呆了一年,和許多的牧人交過朋友,喝過他們的奶茶,飲過他們的馬奶酒,唱過他們的悲涼的歌曲,跳過他們的粗擴奔放的舞蹈。他們把他視為兄弟,視為英雄,他們慷慨地送他最好的駱駝、最好的駿馬。他拒絕過他們送來的女人,也拒絕過半夜鑽進他懷裏的赤裸熱情的牧女……雖然拒絕會傷他們和她們的心,他還是要拒絕,因為他的遠在中原的家鄉,還有一位少女在等他。他不能對不起她。


    他曾經在大漠上殺過人,也曾被人追殺,在茫茫的沙漠上疲於奔命。他喝馬尿、吃草根、吃能碰到的任何活物,象蛇、蠍子和蜥蜴。在萬不得已時,他會殺掉心愛的忠誠的馬,流著淚飲血吃肉。


    白天,太陽能曬得他暈倒數次,夜晚,他隻能把白己埋進沙裏禦寒。在孤獨和寂寞中,是什麽使他支撐著活下來了呢?


    是那個等著他的少女。


    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他默念著她的名字時,寒夜就會變得溫暖,太陽就會不那麽熾烈。隻要他念著她,死去了都還能再活回來……


    秦涼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歎口氣,搖搖頭,趕開了那個少女的影子,可他的思路仍在大漠上。


    他記得有一次,他在瀚海大漠的腹地,發現了一個已奄奄一息的年輕人,他記得當時他都怔住了,為那個年輕人的生命力如此頑強而驚訝。


    那個年輕人半截身子已被埋進沙裏,臉上已經又焦又爛,眼皮和嘴唇都腫得不像樣子了。


    但他能肯定那年輕人還活著。


    年輕人的右手握著一柄劍,劍旁邊橫七豎八地躺著斷成兩截的毒蛇和蜥蜴,很顯然這是他在未昏迷時殺死的。


    秦涼之所以肯定年輕人沒死,就是因為當他伸手抱那年輕人時,年輕人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是右手。握劍的手。


    秦涼記得當時自己的心也抽搐了一下。


    *********


    他已快要死了,不會有人來救他的。不必再有毒物來襲擊他,隻要再過一會兒,太陽就會把他曬死……


    他覺得靈魂正從他軀體裏往外溜,就像是被太陽曬熱的水汽。他極力想把它抓回來,可辦不到。


    “我不能死……我要回家……回去告訴父親……”


    他努力告訴自己,他不能死。也不會死。他還沒有完成任務,他必須趕回江南,趕回家告訴父親也先已背信棄義。


    他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佇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江南,那裏山溫柔、水纏綿,那裏有美酒,有美人兒……


    他似乎聽見父親沉重有力的聲音:“漫天,此去瓦刺,見到也先,務必將此信麵交,並轉達我對他的企盼。此信絕不可失,若有危險,速將其毀去,絕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他聽見自己在答應:“爹,我早就想去大漠逛逛了,我一定會辦好的,您放心!”


    然後,就是瓦刺國師也先的大笑聲在大帳內回蕩:


    “你們南人都是些膽小怕事的懦夫,根本成不了什麽大氣候!當年張飛鴻也說和我兩麵夾攻中原,結果呢?結果又怎麽樣?哈哈哈哈、哈哈……”’


    他辯解道:“張飛鴻行事不密,以致功敗垂成,但並非膽小怕事之徒,國師何以懦夫視之?家父智機武功,更非張氏可比,遑論家父現有之實力了!”


    也先大笑道:“你陳家自鄱陽湖兵敗於朱氏後,更有何實力可言?左右不過是鄱陽殘留下來的一些水匪之後代而已!


    你們居然也想和本國協力推翻朱家天下,不是太可笑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


    他憤怒了,抗聲道:“國師若以水匪視我陳家,亦無不可!


    但國師想必也還記得,把你們蒙古鐵騎趕出中原的,不僅隻是朱元璋、徐壽輝,還有張士誠、明玉珍,還有我先祖陳友諒!”


    也先的大笑聲頓住了。整個大帳裏,隻有他的聲音在激蕩。


    “國師與張飛鴻有約,張飛鴻兵敗而退回海上,仍日夕不忘進取中原,國師何以一敗之後,按兵不動至今?國師亦與家父有約,何以當我之麵,辱及家父及先祖”現今朱祁鎮已在國師之手,國師若不善加利用,再戰中原,豈非失約?家父已號令部屬,侯國師東進北京時,便一鼓而下南京,國師若失約背信,又豈是大丈夫行徑?!”


    也先驀地哈哈大笑起來:“好,說得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個陳家的大丈夫到底是不是真的。——念在我和你父親曾有點交情的份上,我不殺你。”


    也先果然沒有殺他,而且還派了許多人護送他回中原。


    他也不得不佩服也先,覺得也先至少還算是個夠意思的人。


    不料走到瀚海大沙漠的腹地後,那些護送他的人在一天夜裏偷偷跑了。他們帶走了馬匹。駱駝。食物和水,隻給他留下了一隻小小的皮囊,盛著可憐的一點點水……


    他靠著這點水活了兩天。今天是第四天中午,他已實在支持不住了。


    當他聽到馬蹄聲響起時,不由鬆了一口氣,他本想跳起來呼救的,但這口氣一鬆,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秦涼記得,他並沒有費太大的勁兒,就使那個年輕人活了過來。他實在驚詫於那年輕人生命力的旺盛。


    他從年輕人的眼中看到了感激,但也有驕傲、自尊和敏感.


    他微笑道:“你用不著感激我,換了任何一個人,也會救你的。你應該感激老天,是他不想讓你死。”


    年輕人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話,但秦涼製止了他:“你體質太虛了,先不要說話,喝點水,歇一歇,再稍稍吃點東西。”


    年輕人很聽話地照他說的做了。秦涼搭起了帳篷,讓年輕人躺在裏麵,吩咐他好好休息,然後就走開了。


    秦涼跑了很遠的路,從一隊商人那裏買來了一匹駿馬和兩大袋水、一皮袋酒、一袋幹糧,又匆匆往回趕。


    他回到帳篷時已是第二天中午,年輕人已經醒來,正坐在帳篷裏吃東西,一看見他進來,立即站了起來,就想跪下。


    他連忙扶住年輕人,笑道:“不必如此,我早說過你不必謝我。”


    年輕人沉聲道:“兄台的恩情,在下不敢言報,但將日夕銘記在心。”


    秦涼和年輕人對麵坐好,打開裝酒的皮袋,你一口我一口地痛飲起來。


    秦涼記得,年輕人的酒量很好,稱得上是海量。


    他問年輕人:“兄台來自江南?”


    年輕人道:“是,蘇州。”


    他道:“蘇州?好地方!”


    年輕人道:“在下姓陳,單名一個天字。請兄台直呼賤名。”


    秦涼自然也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自稱“陳天”的年輕人。


    “陳兄遠來大漠,不知為了何事。若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盡管說好了。”


    “陳天”道:“在下本是一介書生,但又耽於學劍,兩皆不成,惟好遊曆天下,吟風弄月。因思塞外風光絕佳。便單騎北上,不料遇到劫匪。”


    秦涼道:“陳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陳兄可應允否?”


    “陳天”道:“兄台但有所命,陳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秦涼大喜道:“如此就多謝兄台了。此事實是關係重大,關係到我大明江山和千萬百姓的生命。陳兄肯幫忙,實是天幸。”


    秦涼發現,“陳天”的雙目中閃出了迫人的寒光,“陳天”的手也按在了劍柄上。


    但秦瓊並沒有起疑心,他相信“陳天”無論如何也不會辜負他。“陳天”是個驕傲、自尊的年輕人,這樣的人,如果正直的話,就一定不會忘恩負義。


    果然,“陳天”嚴肅地道:“兄台請講。”


    秦涼道:“這裏有一封信,請陳兄回到京城時,麵交兵部於大人,越快越好。而且,此信隻可交給於大人一人,”


    “陳天”沉聲道:“在下一定辦到。”


    秦涼起身一揖到地:“我為天下蒼生,感謝陳兄……”


    秦涼想到這裏,忍不住又微微笑了。他實在很感激那個叫“陳天”的年輕人。若非“陳天”幫忙,他也許還要在大漠上不知呆多少年。


    “陳天”是蘇州人,而且是個武林高手。他怎麽後來就一直沒聽說過蘇州有這麽一號人呢?


    *********


    樂漫天發出了痛苦的呻吟,他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炸開了……


    他記得他聽到那恩人讓他帶的信關係到大明江山時,確實吃驚不小。


    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救了他性命的人居然也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而且和他正好是對立的。


    他要雪先祖之恥,從朱家手裏奪回天下。那人卻是要保衛大明江山不受瓦刺的侵犯。


    他記得他當時真的很想拔劍殺了那人,但終於還是沒有動手。一來是因為他體力並未完全恢複,二來那人眼中神光湛然,顯然內功極深,三來麽,他也實在下不了手去殺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答應了。


    他騎著那人送給他的駿馬,滿載水和酒食,揣著那人要他轉交於兵部的密信,告別了那人殷殷的目光,走上了東歸之路…,


    他做了件對不起那人的事——他拆看了那封密信。


    信上隻有短短幾句話,而這幾句話卻決定了曆史:


    “聞也先將遣叛閹喜寧回京,請設計斬其於途,以絕瓦刺野心,則帝駕可歸。”


    樂漫天記得,他看了這幾句話,差點掉下馬背。


    他知道太監喜寧曾是朱祁鎮的心腹,也先派其回北京的目的很堂皇,說是為了報告中原皇帝在瓦刺的起居狀況,以示通好。


    樂漫天絕對沒想到,喜寧居然成了也先的“謀土”。


    如果他將這封信交給大明的重臣於謙,喜寧必死無疑,那麽也先也隻好息絕攻取中原之心,送回朱祁鎮。


    那麽,他陳家奪取天下的計劃也就成了泡影。如果沒有強大的瓦刺為外援,陳家在江南將不會有任何作為。


    如果他毀去此信呢?


    樂漫天記得他當時為此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那封信無論他送不送.都讓他感到痛苦。


    迷迷糊糊地入了居庸關,進了京城,樂漫天還是沒有確定是不是該去找於謙。


    他最終還是將那封信當麵交給了於謙。


    他記得他見到於謙後,不自覺地感到心虛,感到氣餒。於謙眼中的凜然正氣使他感到膽戰心涼。


    任何一個內家絕頂高手,也不會有於謙那雙清澈明亮、銳利非凡的眼睛。


    於謙看完信後,激動地對他深施一禮,大聲道:“天下蒼生得免兵災,皆先生之賜也!”


    於謙不說“大明江山”,而隻說“天下蒼生”,這四個字震撼了樂漫天的心。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對自己堅信不移的信念產生了懷疑。從他懂事起,父親就一直告訴他要以“天下”為念,卻從未說過要以“天下蒼生”為念。


    他站起身還禮:“這是在下那位思公的功勞,在下不敢掠美。朱家天下有於大人和那位恩公這等人輔佐,想必還能支撐一段時間。在下要奪天下,生非其時!”


    於謙凝重地道:“先生何人?”


    他昂然道:“先祖漢王陳友諒i”


    於謙眼中神光四射。


    他以為於謙會馬上叫人衝進秘室捉住他。


    於謙道:“先生不說,豈不更好?”


    他道;“不說我憋得慌!我為你送來這封信,隻不過是為了報答別人的救命之恩。我做出這種事,已無顏以對列祖列宗,但求於大人賜我一死。”


    於謙凝視著他,突然笑了:“陳先生,我這個人歲數雖還不太大,但耳朵已經很不好使了,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清。”


    於謙竟然肯放他走,這使樂漫天大為驚詫。


    於謙道:“我隻知道我派到瓦刺去的人已送回密信,其他事一概不知。”


    樂漫天垂下了眼睛:“這樣最好。”


    他記得那天於謙親自將他送到城南蘆溝橋頭,輕聲道:


    “陳先生,望好自為之。凡事多想想,三思而後行,方是百姓之福。我並不知道你的基業在哪裏,也不會告發你。但你要知道,如果你起兵,我們就隻好……唉!”


    樂漫天也低聲道:“於大人,朱祁鎮不日將歸,景泰帝將置之於何處?於大人乃扶立新君之主謀,而朝中耆老,隻怕更戀舊吧?”


    於謙默然。


    樂漫天道:“我料朱祁鎮必會複辟,那時還請先生助我,我必以國土待先生。”


    於謙厲聲道:“陳先生,勿須多言!於某決不是反複小人!”


    樂漫天陷入了痛苦迷惘之中,他睜開眼睛,想趕開往事的影子。


    馬大娘為自己狂亂的情欲設計著各種動作,她似乎是要討好他,又似乎是要報複他。


    他無法得到解脫……


    *********


    秦涼對蘇州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很熟悉,他在蘇州有幾個朋友,也有幾個相好的妓女。


    他並非沒有向他們打聽過“陳天”,但沒有人知道,秦涼也就作罷。


    說實在話,即使“陳天”在蘇州,秦涼也不會去見他。


    歲月可以將一個人改變得麵目全非,更可以使人改變心情。昨天也許你還是高高在上,今天就落入了深穀。昨天也許你會高高興興地看見某一個人,今天你卻恨不能看見他的影子就想躲。


    秦涼不知道“陳天”現在看見自己,會有什麽想法。他想,出現在“陳天”眼中的必定會有憐憫和鄙夷。


    他不想看見那種眼神。


    因為他不想讓“陳天”失望,不想讓“陳天”知道,當年的救命恩人,叱吒風雲的人物現在竟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想讓”陳天”感到一種莫大的嘲弄——他弄汙了自己的形象。


    就他的觀察,他可以肯定”陳天”是個自尊自強、文武雙全、聰明正直而且很有修養的人,這樣的人,當然會有光明的前程。


    秦涼走過了霜橋。


    太陽還沒有出來,前麵還會有霜橋……


    *********


    忘恩負義實在是人類的一種通病。任何人都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忘恩負義,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上忘恩負義。


    對某一個人的忘恩負義隻會損害某一個人,但對一群人的忘恩負義影響就太大了。


    樂漫天將密信交給了於謙,就等於是對陳家的忘恩負義,陳家“恢複天下”的大計將會更艱難,希望更渺茫。


    於謙終被處死,是朱家對天下的忘恩負義,其結果隻會使有識之士對朝廷感到失望、灰心。


    樂漫天在聽到於謙慘死的噩耗後,發瘋般地衝出了蝙蝠塢北上。但他究竟去北京幹什麽,他自己並不清楚,他隻覺得自己應該去北京。


    他聽說於謙被害,真實罪狀之一是勾結江南水匪陳友涼之後,密謀造反。那麽一定是有人偷聽了他和於謙的談話,暗地裏捅了一刀子。


    於謙為此而死,錯在何人?


    這是不是樂漫天又一次的負義忘恩?


    那位大漠上的救命恩人如此信任他,他卻偷看了密信,而且還衝動地對於謙說出了那麽多怪話,他怎能對得起那位恩人?


    樂漫天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走在去北京的路上時,耳中聽到的卻盡是平頭百姓對於謙的惡毒的詛咒——這些人可就是於謙日夕為念的所謂“天下蒼生”啊!


    這是不是“天下蒼生”對於謙的忘恩負義?


    樂漫天不記得當時自己幹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反正他清醒過來時,已身陷囹圄。罪名是“大逆不道、亂殺無辜”,且屬於謙死黨,公然叫囂要為於謙報仇。


    樂漫天聽得這些罪名後,忍不住仰天狂笑起來。


    他怎麽也沒想到,他時刻不忘推翻大明江山,卻被視為大明忠烈於謙的死黨。


    這豈非是莫大的諷刺?


    他認為自己已經死定了,不料想卻仍有人從錦衣衛的魔爪中將他救了出來。


    領頭的是一個女郎,一個非常非常奇怪的女郎,很美、很熱情,也很瘋狂。


    他不想陷入“英雄美人”的結局之中,所以他剛脫囚車,就搶了一匹馬逃走了。他知道這些救地的人才真是於謙的“死黨”,他卻不是。


    可他卻沒跑掉,當天晚上就在一家客棧中被那個女郎堵在被窩裏。


    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責怪他忘恩負義,而是罵他是塊木頭,因為她就在被窩裏,而且還壓著他,可他居然不肯動彈。


    結果是“木頭”狂怒地推開了她,並且惡狠狠地把她抱揍一頓。自己跑到屋頂上“餐風宿露”去了。


    他之所以要打她,並沒有任何原因。隻是他想打人,而她又恰巧離他最近。


    他這麽對待她,豈非又是忘恩負義?


    此後足足有三個月工夫,她一直死纏著他不放,無論他怎麽躲也躲不開,怎麽罵她也罵不走。


    打她更沒有用,他越是打她,她越是高興。


    碰到這麽個主兒,樂漫天還有沒有辦法呢?


    當然有。


    他忽然開始變得溫柔,變得情意綿綿,變得瘋話連篇,他摟著她,柔聲告訴她,說他真的很愛她,他之所以那麽躲她打她罵她,是因為他實在不想連累她,可她既然這麽情真意切,他也就決定把自己交給她……總之,他把他所知道的最肉麻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且還熱淚盈眶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被嚇跑了,臨走還狠狠給了他四個耳光,外加兩腳,她連回頭看他一下都沒有。


    人就是這樣,得不到的東西總是好的。一旦那件東西自動送到你手上,你又會覺得它沒什麽稀奇的地方。


    樂漫天趕走了她,心裏卻更孤獨寂寞了。


    他現在還記得,他當時很想出家,因為他覺得活在塵世上沒什麽太大的意思。父親的霸業不可能成功,朱家的天下也不會太長久……女人更是不過爾爾,既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糟塌。


    但出家也沒什麽太大的意思,出家不過是江湖人求生保命的一種手段,或是貧苦人一種混飯吃的職業。


    他當時的確感到茫茫天下,竟無他容身之地。


    直到他遇到“她”為止。


    直到他們有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兒子為止。


    “她”從未跟他說過話,但“她”並非啞巴。


    他聽見“她”逗兒子玩時,說話的聲音又甜又美,柔潤動人。


    他從未見過“她”的容顏。


    “她”總是用黑紗蒙著麵,他們的歡愛都是在黑漆漆的夜晚進行的,在黑漆漆的洞中進行的。


    他在心中稱她為“夜娘”。


    她似乎就是夜的女兒,是黑暗中最優雅最可愛的精靈,是他並不算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最令他難忘的、也是最美好的記憶。


    可也僅僅隻是“記憶”而已。


    除了“記憶”而外,“她”還給他留下了什麽呢?


    如果夜娘決定不回到他身邊,他就隻可能在記憶中想她,想他們的兒子……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麽見到夜娘的,他隻記得自己在桐柏山中的一家酒店裏喝醉了,一覺睡醒時,夜娘已在身邊。


    夜娘住的地方是一處深穀,四周都是懸崖峭壁。他奇怪夜娘是怎麽會居住在那個地方的。


    他問過,但夜娘不說。


    他不知道夜娘幹嗎一定要蒙麵。


    他問過,但夜娘不說。


    夜娘就像是一個謎,一個水遠也解不開的進。而正因為如此,他才很安心地在那個“世外桃源”中住下了,並希望自己能永遠住下去。


    雖說如此,他還是找過出路。


    夜娘並沒有限製他行動的自由,他可以在深穀裏四處轉悠。


    他試著尋找出穀的通道,連深穀的邊邊角角的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幾個小的可憐的獸穴外,他什麽也沒有找到。


    難道夜娘出穀入穀,都隻能沿著峭壁攀行?


    他也試著向上攀行,試過幾次,終於沒有勇氣攀到百多丈高的崖頂。


    夜娘的武功,豈非高得不可思議?


    他不明日夜娘為什麽把他“抓”到這裏來。難道她僅僅是因為寂寞了,想找個男人做伴,而他又恰巧是那個男人?


    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留下來。隻要她願意,他可以陪她一輩子。


    可夜娘顯然並沒有要他陪她一輩子的意思。


    進穀後三個月的某一天早晨,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不在“世外桃源”中。


    他在桐柏山中整整找了兩個月,居然沒有找到夜娘和她的峽穀。


    夜娘就像是個夢一般消失了。


    找到後來,他也懷疑自己真的做了一個很香豔的怪夢。


    但這個“夢”的時間似乎也太長了一點。然而,人生既然都不過是一個夢,三個月的夢好像也並不算長。


    他放棄了努力,又回到紅塵中,依然為陳家的大業奔波。


    但他已實在沒興趣。漸漸地,他就不再忙乎那些父親交給他的事了。無論父親怎麽猜測,也沒法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至少是不太清楚。


    然而,整整一年後的同一天,他又到了桐柏山中的那家酒店,又喝醉了,醒來時,又已在夜娘身邊。


    夜娘將一個胖嘟嘟、雪白粉嫩的小男孩抱給他看。


    這是他的兒子。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欣喜地親吻著兒子的小臉,感激地望著夜娘。


    夜娘轉升了眼睛,但他已瞥見了她眼中晶瑩的淚花。


    他許多年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幸福,比所有的人都幸福。


    生活重又充滿了光明,人生重又有了目標,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可無論他怎麽勸說,夜娘也不願跟他一起出山。她總是搖搖頭,抱著兒幹走開,好長時間不理他。


    她哄兒子的聲音讓他感到嫉妒。


    終於有一次他生氣了,大聲吵吵起來:“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好歹我還是你兒子的爹,你就這麽對我?”


    夜娘冷冷看了看他,提筆在紙上寫道:“如果你從此不碰其他女人,我就跟你說話。”


    他的火氣更大了:“我告訴你,自打上次離開你之後,我就沒碰過其他女人卜’


    夜娘不為所動,又寫道:“你發誓,憑咱們的兒子發誓。”


    他絕對相信自己的武功和定力,他當然願發誓,而且絕對相信自己全守諾……


    於是他就發現,夜娘的眼中充滿了濃濃的愛意。


    但她並沒有跟他說話,也沒有摘下蒙麵巾。


    她要考驗他五年,如果他能順利通過考驗,她才答應跟他走。


    這一次他同樣隻呆了三個月,就又在昏睡中回到凡塵。


    從此後,他的一顆心就全係在那“世外桃源”裏的夜娘和兒子身上了。他不理會父親要他成親的“忠告”,也拒絕和任何女人來往。


    在別人眼中,他變了,變得懶惰、落拓、猖狂。


    可現在呢?


    五年期限未滿,他就“食言”了。


    無論他是否出於自願,他總歸是栽在馬大娘身上了。


    如果夜娘來找他,他將如何麵對夜娘?


    就算夜娘永遠都不會來找他,他又將如何麵對自己?


    更何況這種“食言”又是一種奇恥大辱呢?


    他感到自己已快要熔進馬大娘濕潤肥軟的大嘴裏,快要被吞進去,而他卻無能為力,不能自拔……


    他痛苦地嘶叫起來。


    他從一開始,就對辛荑的到來感到不滿,但拿主意的是樂無涯。他雖是樂無涯的兒子,以前也曾叱吒風雲,但因近來的懶惰和裝瘋賣傻,已失去了“參政”的權利。


    他感到辛荑的存在對自己的守諾是一種極大的威脅。尤其當他看見那些青年高手被她迷得失去了理智和記憶之後,更是驚駭。他開始變本加厲地裝瘋賣傻,以圖躲過辛荑的誘惑。同時,他也暗中聯絡人手,準備將辛荑趕出蝸幅塢去。


    辛荑這次去揚州,一為“籌”錢,二為收羅張桐。樂漫天悄然隨行,探她底細。結果發現她的確能攝魂,而且精擅魔音。


    他的另一個驚人的發現,就是看見了那個在大漠上救了他性命、又毀了他信仰的人。


    那個人當然就是秦涼。


    他也沒料到,昔日的大英雄,居然也淪落到如此地步。


    他看見了秦涼,秦涼卻沒看見他。


    他不願和秦涼見麵,他說不出是什麽原因,但就是不願意。


    結果他還是看見秦涼了。


    正如他不願被女人誘惑,卻還是被馬大娘“誘惑”了。


    這是不是天意?


    天意是不是該被詛咒?


    *********


    馬大娘終於鬆開了他,嘶聲笑道:“你不會殺我的,你不會的,嘻嘻……你舍不得殺,你舍不得殺我,嘻嘻……”


    樂漫天瞪著她。他隻是那麽死死瞪著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


    馬大娘笑道;“我會生兒子,我原來就會生兒子……我向來就是生兒子的,嘻嘻……我會給你生兒子,給樂家留後,我會……”


    樂漫天突然間覺得自己想笑,想放聲大笑。於是他就開始笑,扯開了喉嚨笑,笑得聲嘶力竭,笑得瘋狂而且絕望。


    馬大娘駭然望著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那四個少女更是嚇得戰戰兢兢,直往牆角裏縮。


    樂漫天突又止住笑,抓起馬大娘的衣裳,扔給她,微笑道:


    “馬皇後,您該穿上衣裳了!”


    他又指著那四個少女,緩緩道:“你們不用怕,我也封個貴妃什麽的給你們做做。馬上穿好衣裳!當貴妃的人怎麽一點體麵都不講?”


    石壁移開,樂充涯威嚴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四大護衛。


    樂漫天笑嘻嘻地跪下了:“孩兒給大上皇請安。”


    樂無涯的老眼中射出了凜冽的冷光:“馬大娘,這是怎麽回事?”


    馬大娘張口結舌。


    樂漫天喜孜孜地道:“啟稟太上皇,馬皇後肚子裏有一個小皇帝,日後要登基的。”


    樂無涯身後的四大護衛也麵上變色——樂漫天似已真的瘋了。


    樂無涯僵立半晌,緩緩走了出去,他的身子似乎佝僂得更厲害了。


    “不許樂漫天他們六個人再出來。”


    這是樂無涯“收權”後下的第一道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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