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叛兒是個“反氣”十足的人。


    據精通“諸葛神相”的江南著名相士趙蕪湖說,楚叛兒腦後有“反骨”,是個絕不肯忠心保主的人。


    趙蕪湖這斷言算是白下了——楚叛兒從來就沒想過要找個“主”來“保”一“保”。


    然而,認識楚叛兒的人,大多都認為趙蕪湖的相看得準——有“反氣’的人,都是英雄,而楚叛兒就屬於那種你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他必定是英雄的人。


    楚叛兒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隨便往哪裏一站,都顯得比別人威風。


    不過,世上也有一個人認為楚叛兒不是英雄,不僅不是英雄,連普通人也比不上。


    這個人就是武卷兒。


    武卷兒曾在別人讚揚楚叛兒的時候,冷冷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也是到目前為止武卷兒說過的惟—一句關於楚叛兒的話。


    武卷兒說:“楚叛兒呀?他沒出息。”


    你聽聽,這是什麽評語?


    江湖上並不是沒有人罵楚叛兒,有人罵他是“免崽子”、是“大混蛋”、是“混賬東西”,也有人罵他“缺心眼”、“二百五兒”,這些楚叛兒聽了都不傷心。


    可當他聽到武卷兒對他的評語時,他簡直都快氣哭了。


    他從來沒被人罵得這麽慘過。


    他聽到這句評語時,恰巧就在武卷兒房門外邊,當時武卷兒的哥哥武邊關和武多餘陪著他想進去找武卷兒。


    武卷兒當時正在房中和二嫂、五嫂,以及兩個幹姐姐聊天。她們談話的中心,就是楚叛兒。


    楚叛兒聽見武卷兒說他“沒出息”,傷心得要命,可居然沒轉身溜走。


    從此之後,他就更加害怕武卷兒。


    *********


    那是兩年前的事。楚叛兒十八歲,剛出道兩年,已是聲名鵲起的少年英俠,是江南武林中一顆耀眼的新星。


    當時正是陽春三月。


    三月十七那天,楚叛兒聽到了唐門慘變、唐抱樸被囚禁的消息。


    楚叛兒再也坐不住了,他隻覺得渾身熱血沸騰。他當即催馬西行,要去找唐錦繡算賬。


    楚叛兒和唐門諸公子中的三個很有交情,其中就有六公子唐抱樸。他不相信唐錦繡在武林帖上替唐抱樸羅織的罪名,他知道唐抱樸決不是那種卑劣的小人。


    如果唐抱樸真有那麽卑劣,楚叛兒就不會交他這個朋友。


    楚叛兒是在巫峽激流中,認識武家眾人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八,楚叛兒順路去神女峰找一個熟知唐門內幕的師門前輩。


    他看見巫峽的激流中有十幾條船攪在一起,他隱約聽見憤怒的吼聲和尖叫聲。


    楚叛兒靈猿一般靈巧迅速地下了山,從陡峭的山崖上騰身而起,禦風西行,宛如天外飛仙。


    江麵上激鬥的人中有幾個看見了他,嚇得驚叫起來、場麵頓時大亂。


    舵手掌不穩舵,十幾條船你衝我撞,頃刻間變成了碎片。


    船上的人都已落水。


    楚叛兒落在一條直船上,用刀威逼著船上的官老爺下令救人。


    激鬥的一方是長江幫的人,他們水性精熟,早已逃出去了,還在激流中掙紮的就是榆林武家的人。


    武家的人大多是旱鴨子,落水後就飄的飄、沉的沉。好在武氏兄妹武功不凡,臨危不亂,抱著船板勉強掙紮著求生。


    楚叛兒救起了七個女人,三個男人。


    他儼然已成了這條官船上的主人,吩咐官老爺的家丁們敬獻酒食衣物並讓出艙房,供那十個落難的人享用。


    一直等到船靠秭歸,這一夥無法無天的刁民才放過了官老爺,揚長而去。


    他們在秭歸縣城的一家客棧裏安頓下來,這時候他們才互通姓名。楚叛兒這才知道,他救的人都是一家的,他們是特意來遊覽三峽的。


    也就是在這家客棧裏,楚叛兒聽見了武卷兒對他的三個字的評語——“沒出息”。


    楚叛兒的心裏不得不承認,武卷兒說得很對,很有道理。


    在武卷兒麵前,他的確顯得很沒出息。


    在江船上他看見武卷兒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渾身濕透的武卷兒讓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哼了一聲。


    楚叛兒當時就覺得無地自容。從那以後,他就不敢再看她一眼,也不敢和她說話。


    在客棧中互通姓名時,武卷兒也不和他說話,仍然隻是哼了一聲了事。


    楚叛兒當時冷汗都下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楚叛兒留下自己所有的錢,偷偷溜走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從那天起,武卷兒的身影就深深嵌進了他心中,趕也趕不走,抹也抹不掉。他每天都想到她,想到她卷曲的溫發上滴落的水珠,想到她濕透的樣子。


    當然,每次想她後,他都會不停地罵自己沒出息,禁止自己再想她。


    江湖對年輕人來說,永遠是新鮮刺激的。楚叛兒每天都會遇到一些激動人心的事。他的熱血一天要沸騰好幾次。


    到秋天的時候,他已差不多將武卷兒忘記了。


    可就在某一個美麗的秋日裏,他又看見了武卷兒。


    武卷兒坐在香羅車裏,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轉開了眼睛,放下了珠簾。


    楚叛兒登時就覺得自己活像條癩皮狗。


    武卷兒是隨著她的哥哥們到江南散心玩兒的。這回她的五個哥哥全都來了,同行的還有上回見過的幾個女人,以及她的四個幹哥哥。


    除了武卷兒,所有的人都很熱情地和他說話,向他道謝,邀請他去榆林玩。


    楚叛兒知道,他們是特意來看他的。


    也就在這時候,楚叛兒的朋友北京秦大少秦川到江南來找楚叛兒,結果和武家兄弟們打得火熱。


    若非武卷兒的一個幹姐姐看上了秦大少,也許秦大少和武氏兄弟會磕頭換帖。


    可秦大少自打知道那位芳名叫武翠娥、綽號“大秧歌”的女人一定要嫁他後,嚇得落荒而逃。


    秦大少在逃跑之前對楚叛兒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在看見過武卷兒這樣的女孩子之後,再看‘大秧歌’,簡直讓我頭痛。”


    可秦大少的確不該逃跑。原因也很簡單,有天夜裏,秦大少不知怎的覺得武翠娥也蠻可愛的,就讓她在他房裏扭了一夜“大秧歌”。


    不知是那晚秦大少多喝了幾碗酒,還是朦朧的夜色使武翠娥變嫵媚了,反正秦大少飽看了一夜”大秧歌”。而那是不能白看的。


    始亂終棄,是不能饒恕的罪過。始亂終棄的小人,是不能放過的罪人。


    於是武氏兄弟姐妹開始搜尋秦大少。武卷兒也離開了江南。


    她始終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就好像他真的是條癩皮狗,她都不屑於跟他說話。


    在楚叛兒想來,他在她眼中也許還不如一條癩皮狗。楚叛兒親眼看見她將一塊肉扔給一條可憐的老狗,那條老狗的皮就是癩的。


    她和秦大少有說有笑的,他一出現,她的臉就冷了,這一點讓楚叛兒尤其生氣。


    過了一段時間,楚叛兒就聽說秦大少被逮著了。


    秦大少死活不肯娶武翠娥,武翠娥又認定了非秦大少不嫁,雙方就這麽耗著。秦大少為了生計,隻得做了夥計成了“二杆子”。他在榆林城裏是自由的,可他休想逃掉。


    楚叛兒這回來,就是想調解秦大少和武家之間關係的。


    當然,他也很想再見到武卷兒。


    隻要能偷偷看她一眼,他就很滿足了。他沒有勇氣麵對她,更沒有和她說話的勇氣。


    他已決定,這回離開榆林之後,就不再想她了,而且今生今世也不再來榆林了。


    這就是楚叛兒在武卷兒麵前,惟一的一點稍有“反氣”的地方。


    而這點“反氣”中,孩子氣的成分占了多少,就隻有天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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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叛兒一提起二杆子,武雄鎮就一口拒絕了和解的可能。


    武雄鎮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否則我們也不會讓他這麽逍遙自在。小楚,這件事你別管好不好?”


    楚叛兒歎道:“可我不能不管。京裏秦大俠前些日子給我來了封信,托我來勸和,我總不能不試試吧?”


    武雄鎮道:“你別試,試也沒用。”


    楚叛兒微笑道:“你錯了。一定有用。”


    武雄鎮道:“哼!”


    楚叛兒悠然道:“你別哼。結果一定出乎你意料,你信不信?”


    武雄鎮道:“啊!”


    楚叛兒道:“你啊也沒用。等我見到老伯,你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武雄鎮眨了眨眼睛,笑了。他已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城頭上武雄鎮的女兒笑道:“爹,你怎麽攔著楚叔叔不讓他進門呀?卷兒姑姑都問了十幾遍楚叔叔了。”


    武雄鎮哈哈大笑起來:“我可真是喜歡糊塗了。小三兒,你去對你卷兒姑姑說,楚叛兒跑不掉的。”


    楚叛兒哭笑不得。他知道武家的人都有心想撮合他和武卷兒,總是將他們兩個往一起扯。小三兒說的話,顯然也是假的。


    楚叛兒並非沒有做過娶武卷兒為妻的美夢,可一想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沒出息”三個字,他就會氣餒。


    在武卷兒麵前,他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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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晴雪很快就和這裏的女人們混熟了。


    她甚至將“姑奶奶”的真相告訴了她們,惹得她們笑翻了天。


    武卷兒也笑,可葉晴雪發現,武卷兒的臉有點發白,笑得也很有點勉強。


    葉晴雪知道武卷兒為什麽會這樣。可她顧不了許多,她可不願頂著“楚家姑奶奶”這頂帽子過日子。


    她寧願做她的“葉晴雪”。


    女人們馬上也都察覺武卷兒神情不對,她們都不笑了。


    她們對葉晴雪的態度也一下由親熱變成了客氣。


    幸好這時候武雄鎮和楚叛兒進來了,氣氛才又活躍起來。


    隻有武卷兒的臉更白。她好像頭有點痛,就扶著額頭,向葉晴雪告了怠慢,進裏屋去了。


    她這回連看都沒朝楚叛兒看一眼。


    葉晴雪很乖覺地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她知道自己在這裏極其不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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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杆子的確認識不少青皮混混兒。而這些青皮混混兒,大多是晚上不太喜歡睡覺的人。


    他們的“一天”是從黃昏開始的,到天明為止。


    他們喜歡在夜間到街道上遊蕩。喝酒打架調戲婦女,就是他們的“職業”。


    他們中的一個在睡夢中被二杆子打醒,迷迷糊糊地說昨天半夜,他路過四海客棧時,的確看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蠻可愛蠻漂亮的。”這青皮回憶說:“當時我還以為他是哪個相公堂子裏的小廝,就伸手去拉他,不料被他推了一把。


    我當時酒喝多了點,沒站穩,跌了一跤,再起來,那小兔崽子就不見影兒了。”


    二杆子又從另外一個青皮那兒打聽到,一個錦衣小男孩半夜了還在街道上晃悠,後來走進了一家妓院裏。


    二杆子大吃一驚:“什麽?他進了妓院?你是不是看錯了?”


    “笑話!老子再沒用,也不會把衙門看成妓院吧?”那青皮不高興了。


    二杆子忙道:“哪家妓院?”


    那青皮沒好氣地道:“我沒看清。”


    二杆子問之再三。那青皮賭氣不說,甚至還要和二杆子動手。


    二杆子忍了這一年多,也忍夠了。他原本是江湖上有名的“北京秦大少”,若非被“大秧歌”害慘了,他會受這種罪?


    二杆子的怒火終於發作了。他拳打腳踢,將那青皮和十幾個上來助戰的小嘍羅打得哭爹叫娘。


    二杆子終於問明白了,那家妓院是春風樓。


    二杆子臉都青了。他可是知道春風樓的底細:


    春風樓的鴇母程四娘,最喜歡糟蹋十幾歲的少年。


    沒人願意管這種事。原因也非常簡單,這些“童子雞”喜歡被程四娘吃,而程四娘喜歡吃“童子雞”。


    風車兒要是落到程四娘嘴裏,那還有個好?


    二杆子急出了一頭冷汗,抓起根鐵棍就住春風樓跑。一跑到春風樓外,二杆子就呆住了。


    春風樓外擠滿了人,熱鬧得要命。二杆子看見武邊關、武風流、武百代和武多餘弟兄四人,簇擁著一個錦衣少年從春風樓大門走了出來。


    這個錦衣少年,難道就是風車兒?


    武家的人,下手怎麽這麽快?


    白白放跑了一個向葉晴雪獻殷勤的機會,二杆子失望得要命。


    總而言之,都是那個青皮不好。若非他死不開口,二杆子怎麽會讓武氏兄弟占了先?


    二杆子綽著鐵棍往回跑。他還想再教訓教訓那個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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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禿老雕”武神功居然不惜勞動“貴體”,從他自己的莊園趕來看望楚叛兒,這實在是楚叛兒的榮寵。


    要知道,提督大人也要親自登門,才能見到武老先生的。


    武神功近年來年歲漸高,越發懶得動彈了。這回竟會為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勞神費力,實在出乎眾人預料。


    連他自己的兒子都沒想到。


    武神功一進門,廳裏的人全都跪下了,楚叛兒和葉晴雪也不例外。


    武神功是由四個幹兒子和四個幹女兒護著來的,一進門就微笑,徑直向楚叛兒走了過去。


    楚叛兒恭聲道:“江南末學後進楚叛兒,拜見武老前輩。”


    武神功伸手把著他胳膊,將他扯了起來,大笑道:“起來,起來。拜堂的時候再跪也不遲。”


    楚叛兒鬧了個大紅臉。


    武神功雖然已年屆六旬,仍是滿麵紅光,聲若洪鍾,一雙鷹眼,灼灼迫人。


    武神功又轉頭找人,口中笑道:“卷兒呢?卷兒怎麽不來看我?”


    小三兒嬌笑道:“卷兒姑姑頭痛,進去睡了。”


    武神功又大笑道:“卷兒這孩子,就是怕羞不好。”


    他忽然看見了仍跪在地下的葉晴雪.吃了一驚:“咦,這個女娃娃是誰?”’


    葉晴雪脆聲道:“江南末學後進葉晴雪,叩見武老前輩。””


    武神功神色一變,看看楚叛兒,又看看葉晴雪,疑惑地道:


    “唔,你們是一起來的?”


    楚叛兒道:“是。”


    葉晴雪道:“晚輩是隨楚少俠來的,請求武老前輩援手。”


    武神功轉向大兒子,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武雄鎮道:“爹,是這麽回事,這位葉姑娘第一次來榆林,昨天夜裏,她兄弟失蹤了,恰巧碰到楚兄弟,就求楚兄弟幫忙尋找。楚兄弟就來找孩兒,孩兒已讓二弟、三弟他們去辦這件事了,一時三刻就會有消息的。”


    武神功“嗯”了一聲,滿意地道:“雄鎮,這件事你做得不錯。葉姑娘遠來是客,我們是地主,客人出了事,我們當然要負責。”


    他又看了看葉晴雪,微笑道:“葉姑娘肯來找武家,實在是給老夫臉上貼金來了。葉姑娘放心,不是老夫誇海口,令弟一定不會有事的。這榆林地麵上的事,還沒人敢不買老夫的賬。”


    他這番話聽似客套,其實話中還有話。葉晴雪豈能不知。


    可她隻能裝作不知:“多謝武老前輩和諸位鼎力相助,”


    武神功嗬嗬笑道:“好說,好說,——雄鎮啊!”


    武雄鎮忙道:“孩兒在。”


    你們陪葉姑娘先聊著,我和小楚有些話要說。”


    武雄鎮道:“是。


    武神功客氣地和葉晴雪說了幾句場麵話,又喊了起來:


    “三兒!”


    小三兒抿嘴一笑,瞟著臉通紅的楚叛兒,嘻嘻笑道:“爺爺叫小三兒做什麽呀?”。


    武神功笑罵道:“淘氣鬼!你卷兒姑姑在哪兒?領我們去看她。”


    小三兒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往裏屋跑。


    楚叛兒隻好跟去。


    他的額上,已沁出了汗珠。


    *********


    武卷兒看見老父,眼淚就有點止不住了。


    楚叛兒還是第一次看見武卷兒流淚,一下傻眼了,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小三兒在他腰眼上捅了一下,悄笑道:“機會正好,還不抓緊點。”


    楚叛兒一走進去,武卷兒就扭過臉向著牆壁,好像很煩看見他。


    楚叛兒隻好先說正經事:“晚輩半月前收到京城秦大俠的急信……”


    武神功沒生氣,笑眯眯地道:“老秦說了點什麽?”


    楚叛兒道:“秦大俠說,秦川年少無知,行止有虧,冒犯了老前輩的虎威,本該親自向老前輩謝罪,可惜抱病在身,不能成行。”


    武神功笑道:“也難怪他要生病。換了我,生了那麽個寶貝兒子,隻怕會氣死。”


    楚叛兒道:“秦大俠特命晚輩前來榆林,向老前輩轉致歉意,並命晚輩將一封信轉交給老前輩。”


    他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了武神功。


    武神功接過信,看都沒看就收了起來:“我不用看。我知道老秦會說什麽。”


    他看著背著臉兒的武卷兒,又看看楚叛兒,站起身道:“我去和翠娥談談。卷兒,你陪小楚聊聊天,我和翠娥談妥了再來找你們。”


    武卷兒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武神功笑道:“小楚,卷兒不大懂事,你多原諒她就是了。


    你坐,你坐,我一會兒就來,一會兒就來。”


    武神功一走,這屋裏就靜下來了,楚叛兒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動的聲音。


    武卷兒想必也聽見了,她一定會認為他沒出息吧?楚叛兒這麽一想,汗就更多了。


    他坐在這裏,就像坐在蒸籠裏似的,簡直透不過氣來。


    武卷兒一直保持沉默,連頭都不回,武神功又一直不回來,這可真難為死楚叛兒了。


    楚叛兒決定找幾句話來說。


    想而又想,楚叛兒才想好了要說幾句什麽話。


    他決定為江船上的事向她道歉,可他張了幾次口.話到嘴邊了,就是說不出來。


    楚叛兒悲哀地發現,他的確沒什麽出息。


    這時候,他聽見外麵葉晴雪的尖叫聲——


    “小弟!”


    風車兒找到了!


    楚叛兒騰地站了起來,拔腳就往門口走,剛走了兩步,就停住了。


    沒和她道別就走,有點不像話。


    他還在遲疑,武卷兒已站起身,沉著臉從他身邊走了出去,理都不理他。


    楚叛兒的心,算是徹底涼了。


    他聽見外廳裏的笑聲與吵鬧聲,一點兒都不激動,就好像那些人那些事都和他沒有關係。他已準備開溜了。


    要辦的事情都已辦妥了,他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他正在轉念頭,武神功哈哈連天地回來了:“萬事大吉,翠娥已經點頭了。秦川那兒,還得你去說。”


    楚叛兒正想借機脫身,忙道:“恭喜,恭喜,晚輩這就去找秦川,隻是還得求借秦大俠書信一行。”


    武神功大笑道:“不錯,不錯!秦川這孩子是驢子脾氣,不祭出法寶來,他是不會低頭的。”


    他忽然“唉”了一聲,問:“卷兒呢?”


    楚叛兒微笑道:“葉姑娘的弟弟找到了,武小姐出去看熱鬧去了。”


    武神功道:“你怎麽沒去?”


    楚叛兒道:“人一多,我就犯暈……老前輩,晚輩這就去城裏找秦川。幾位武兄那裏,就不及辭別了。老前輩也知道,這種事最講究趁熱打鐵,一耽擱就保不準了。”


    武神功連連點頭:“對,對對!你快去,別讓這混小子又找什麽借口。——從這裏走,這裏是條秘道,直通莊外。”


    武神功伸手在牆上抓了一下,床後果然出現了一個洞口。


    武神功吩咐道:“快去快回。秦川這混蛋要是犯倔,你最好把他捆起來。”


    楚叛兒道:“好的。”


    武神功又道:“如果他不是很混蛋,最好還是不要捆他。


    捆綁不成夫妻嘛!”


    楚叛兒在心裏苦笑——二杆子現在困居榆林,和被捆住了手腳又有什麽兩樣?


    但他不得不答應武神功。


    還沒走到洞口,武神功又叫住了他:“先等等。我問你,卷兒是不是又犯倔了?”


    楚叛兒怔了怔,道:“沒有。”


    武神功盯著他眼神,好像生怕他撒謊似的:“她還是不理你?”


    楚叛兒結巴起來:“呃…··呃……是的,是的。”


    武神功嘟囔道:“真不像話,真不像話!你別生她的氣,我回頭說她,回頭說她。”


    楚叛兒苦笑。


    *********


    武卷兒的神情舉止間透漏出的輕慢的確很讓楚叛兒傷心.


    傷心的事情.最好不要去多想,否則就會越想越傷心。楚叛兒打定主意,辦完二杆子這件事後,他真的將永不再來榆林了。


    二杆子居然被打得滿麵青腫,躺在床上直哼哼,一看見楚叛兒進門,就冷笑道:“你的腳跑得倒真快!”


    楚叛兒訝笑道:“你這是怎麽了?誰把你打成這樣子的?”


    二杆子道:“你別跟我說話。你不夠朋友。”


    這話把楚叛兒惹毛了:“天下還沒人敢說我楚叛兒做過什麽對不起朋友的事!”


    二杆子氣呼呼地道:“你就是不夠朋友!哼,隻顧討好武家,就把我給賣了!”


    楚叛兒跳了起來:”他媽的,你把話說清楚,你不說清楚老子生吃了你!”


    二杆子義憤填膺地道:“是我先找到風車兒的!要不是武家那幾個王八蛋先到春風樓,我就得手了。”


    楚叛兒吃了一驚:“你這傷是武老二他們打的?”


    二杆子大怒:“放屁!老子再不濟,也不致於打不過他們。


    楚叛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不是和他們打架?那你這身傷是怎麽回事?”


    二杆子氣哼哼地道:“我自己打自己,打著玩兒!怎麽,不行啊?”


    楚叛兒笑眯眯地道:“行,當然行!你就算一口把自已耳朵咬掉了,都跟我沒關係。”


    二杆子指著他鼻子大罵起來:“怎麽跟你沒關係?你要是不去找武家,武家兄弟就不會去春風樓,救風車兒的人就變成了我!”


    楚叛兒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笑嘻嘻地道:“原來你是想討好葉姑娘是吧?結果討來了一身傷,是吧?”


    二杆子拍床大罵:“是吧是吧,是個屁的‘吧’!你給我滾出去,我看見你就有氣。”


    楚叛兒反而找個椅子坐了下來:“可我一看見你,就滿心歡喜。……究竟是怎麽回事,說給我聽聽。”


    二杆子吭哧了半晌,終於說了出來:“你們走之後,我就去找那些狗屁朋友打聽,結果還真打聽到了。不過,結果你可能不太相信。”


    楚叛兒一怔:“什麽結果?”


    二杆子歎道:“風車兒不是被人綁走的,他是自己出來的,他半夜摸出客棧,是為了逛妓院。”


    楚叛兒愕然:“逛妓院?你開玩笑吧?他才多大?”


    二杆子冷笑道:“你以為他多大?”


    楚叛兒道:“葉姑娘說是十四歲。”


    二杆子道:“那一定是足歲,他虛歲該有十五六了。大戶人家的少爺,這歲數都娶媳婦兒了。”


    楚叛兒說不出話來。


    二杆子又道:“他走的地方,偏偏又是春風樓。”


    楚叛兒忙問:“春風樓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二杆子道:“也沒什麽太特別的地方。天下的窯子都差不多,能特別到哪裏去。隻不過這春風樓的老鴇是程四娘而已。”


    楚叛兒問:“這個程四娘又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呢?”


    二杆子嘿嘿笑道:“也不多。隻不過這個程四娘二十多歲,風騷入骨,據說還很有幾手武功。”


    楚叛兒道:“就這些?”


    二杆子悠然道:“不止這些。別的妓院,老鴇兒一般是不接客的,可春風樓的程四娘常常親自上陣。”


    楚叛兒笑道:“這也不奇怪。當婊子的人。有的圖的是錢,有的隻是圖個痛快。”


    二杆子瞟了他一眼,又道:“而且程四娘胃口特別,頂喜歡吃‘童子雞’。你聽了是不是也不覺得奇怪?”


    楚叛兒微笑道:“當然不奇怪。隻要是嫖客,七歲和六十歲都一樣。這種周瑜打黃蓋的事,別人想管也管不了呀!”


    二杆子氣得坐了起來:“你以為我想管?可你也不想想,榆林妓院不下二十家,春風樓離四海客棧又最遠,路又七拐八彎的,他怎麽偏偏就找到春風樓去了呢?”


    楚叛兒有點笑不出來了:“也許是湊巧吧?”


    二杆子冷冷道:“跟你這種榆木腦袋說話,實在沒意思。”


    楚叛兒賠笑道:“那你以為,他為什麽要去春風樓呢?”


    二杆子又躺下,拉長了聲音道:“我記得你是最怕惹麻煩的人。”


    楚叛兒眨了眨眼睛,歎道:“可有時候,麻煩硬要來惹我,我也沒辦法。”


    他笑嘻嘻地道:“喂,你準備就在茂源當一輩子夥計?”


    二杆子不理他,閉上眼睛打呼嚕。


    楚叛兒歎道:“可惜,可惜!堂堂的京城秦大少,居然落難至此,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而落難後的秦大少也不似從前了,變得不相信朋友了。”


    二杆子還是不理他。


    楚叛兒道:“隻可歎他那遠在京城的老父親臥病在床,想見見他也不可能了。”


    二杆子的呼嚕聲頓時停了。


    楚叛兒歎道:“他父親知道我是他朋友,就托我帶了封信來找他。哪知道他居然要我滾。”


    二杆子一下跳下床,伸手大喝道:“拿來!”


    楚叛兒很茫然似地道:“什麽?”


    二杆子惡狠狠地道:“信!”


    楚叛兒哦了一聲,摸出封信遞給了二杆子。


    二杆子掃了一眼,就遞了回來:“這是給你的信,裏麵肯定有罵我的話,我不看。”


    楚叛兒又摸出一封信。


    二杆子臉都黑了:“什麽?我爹怎麽這麽糊塗?他怎麽能給武老禿寫信?這不是把我賣了嗎?”


    楚叛兒慢吞吞地道:“這封信,武神功已經看過了,你現在讀一遍。至於你準備怎麽辦,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二杆子見他起身往外走,頓時急了,搶上去一把扯住他,大聲道:“你不能走!你不能不管我!”


    楚叛兒微笑。


    二杆子更慌張了:“你千萬別走。我現在就你一個朋友了。你要再不管我,我就隻好一頭碰死了。”


    楚叛兒嘿嘿笑道:“你拉著我幹什麽?我要去茅房。”


    二杆子馬上道:“我也去。”


    楚叛兒道:“茅房裏可隻有一個坑。”


    二杆子道:“我站著陪你。”


    楚叛兒苦笑:“有人在一旁看著,你讓我怎麽拉得出來。”


    二杆子固執地道:“我在門口等你。”


    楚叛兒沒辦法了。二杆子既已體現出如此深厚、如此強烈的友愛之情,他還怎麽忍心離開呢?


    楚叛兒在茅房裏,聽見二杆子在門口罵人:


    “他媽的……他媽的……”


    楚叛兒好笑,問他:“你在幹什麽?”


    二杆子應道:“讀信!”


    楚叛兒問:“那你在罵誰?”


    二杆子恨聲道:“罵寫信的人。”


    楚叛兒吃驚地道:“他不是你爹嗎?”


    二杆子冷笑道;“我原來也以為他是我爹。”


    楚叛兒是真吃驚了:“怎麽,他不是?”


    二杆子恨恨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人販子!”


    楚叛兒哈哈大笑。


    *********


    程四娘的臉直到現在還有點發白。她顯得很累很疲倦很憔悴。


    她瞟看端坐在客位上的武多餘,勉強笑道:“五爺今兒怎麽有空?”


    武多餘淡淡地道:“有件事,想問問四娘。”


    程四娘歎氣道:“一定是問那個小鬼的事,是吧?”


    武多餘點頭:“是。”


    程四娘蒼白的臉上現出了紅暈,目光也有點迷蒙了。她歎著氣,輕輕道:


    “他差點把我生吃了。”


    武多餘冷冷道:“他還是個孩子。”


    程四娘瞟著他,吃吃笑道:“孩子?像他那樣的人若還隻是孩子,天下的男人都隻能算吃奶的嬰兒了。”


    武多餘凝神道:“他還隻有十三四歲。”


    程四娘喃喃道:“我不相信。我原也以為他還是個孩子,所以才招惹了他,沒想到……唉,我能活下來,真要謝天謝地了。”


    武多餘沒吭聲。


    程四娘輕輕道:“說實話,我平生閱人無數,可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少年……”


    武多餘半晌才冷冷道:“他找你幹什麽?”


    程四娘訝然道:“嫖客找妓女,還能幹什麽?”


    武多餘森然道:“是嗎?”


    程四娘勉強正視著他寒氣森森的目光,沉著臉道:“是。”


    武多餘道:“僅僅如此嗎?”


    程四娘點了一下頭。


    武多餘起身道別,好像他已相信了程四娘的回答。


    程四娘悄然獨坐在椅中,似乎已癱軟成一堆稀泥。


    她知道,武多餘不會相信她。


    *********


    “武多餘”這個名字很有趣,乍一聽起來,就好像他生來就是多餘的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


    武神功原本隻想有四個兒子,因為有一年大俠刁昆侖曾贈給武家八個字的評語——


    “雄鎮邊關,風流百代。”


    武神功決定用這八個字為他兒子命名,於是就有了武雄鎮、武邊關、武風流和武百代哥兒四個。不料他的小妾硬給他添麻煩,多生了一個兒子。


    武神功當時哼了一聲,嘟囔道:“多餘!”


    於是武家老五就葉“武多餘”。


    武多餘名叫“多餘”,其實並非是多餘的人。實際上,武家若沒有這個多餘的兒子,這些年也不會越來越興旺。


    武多餘的長處在於籌劃、在於智謀,而這恰巧就是武家其他人的短處。


    幹是武多餘就由一個多餘的人,變成了一個不可缺少的人。武家一旦有什麽重大活動,總是由他最後拿主意。


    像武多餘這樣一個智謀深沉的人,怎會看不出程四娘是在撒謊呢?


    更何況,程四娘的曆史,武多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程四娘怎麽能不擔心呢?


    她不僅為自己擔心,還為另一個人擔心。


    她更擔心的,是那個奇異的少年風車兒。


    *********


    風車兒的確是個奇異的少年。


    武卷兒剛看了他第一眼,心裏就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悸動。


    風車兒斯斯文文地坐在那裏,很有禮貌地傾聽著女人們的談話。他的舉止大方得體,顯得很有教養。


    武卷兒進來時,他抬頭看了武卷兒一眼。


    武卷兒的臉就有點發燒——他的目光很奇異。


    他好像很鎮靜,可目光中卻燃燒著神奇的火焰,他好像還是個很純真的少年,可目光中卻有一種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武卷兒有點不知所措,就好像她沒穿衣裳就跑到大庭廣眾之中來了。


    他的微笑也是奇異的。他好像總是在微笑,笑得似乎很純真很坦誠,又似乎是在嘲弄某個人。


    他是剛被武氏兄弟從程四娘的房間裏“領”出來的。可看他那神情,就好像他剛從廟裏上香回來,純潔得要命。


    天曉得他是怎麽做出這副神情來的。


    武卷兒很為自己的臉紅和心悸而慚愧。她已經二十歲了,可他才十三四歲,她怎麽能想那種事呢?


    可她心裏的確在想“那種”事,很香豔很荒唐的事。


    武卷兒的頭,好像又有點痛了。


    葉晴雪很知趣地站了起來,恭聲道;“承蒙各位鼎力相助,大恩不敢言謝。賤妾還要趕路,就此告辭。”


    武卷兒看見,那奇異的少年走到門外,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武卷兒的心亂了_


    就算是在楚叛兒麵前,她的心也從未像現在這麽亂過。


    她這是怎麽了?


    *********


    二杆子苦著臉在屋子裏轉圈子:“怎麽辦?你說我該怎麽辦?”


    楚叛兒笑眯眯地道:“這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問我做什麽?”


    二杆子咬牙切齒地道:“我把你當朋友,朋友有了困難,你不僅不幫忙,反而風言風語的,你他媽的真是混賬透頂。”


    楚叛兒很委屈地道:“我覺得我已經很夠朋友了,你還要我怎麽樣?你爹讓我帶信來,我不遠萬裏,從江南跑到這裏來;你求我不要拋下你一個人不管,我也答應了。像我這樣的朋友,你到哪裏找去?”


    二杆子怒道:“你還有理?你大老遠跑來是為了把我往火坑裏推!”


    楚叛兒冷笑道:“你既然曉得那是火坑,當年又為什麽要看人“扭秧歌”?”


    二杆子臉漲得血紅:“滾蛋!”


    楚叛兒大笑。


    二杆子氣得真快哭了:“你還笑!——我告訴你,你要不肯救我,我就一頭碰死,反正我就是不答應。”


    楚叛兒大笑不止,手指卻伸進茶碗,蘸水在桌上寫道:


    “你有沒有辦法逃走?”


    二杆子搖頭,也蘸水寫了起來:“試過,逃跑十九次,人還在這裏。”


    楚叛兒寫道:“找沒找過過三眼?”


    二杆子點頭:“他不肯,反而打我。”


    楚叛兒忍不住又笑,大聲道:“你還是乖乖等著做新郎官,等著進洞房看扭秧歌吧!”


    他的手指卻飛快地寫道:“我去找過三眼幫忙,今晚一起走。”


    二杆子簡直想給他磕三個響頭。


    可他們很快又犯愁了——怎麽去找過三眼呢?


    要找過三眼,可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榆林城四處都有武家的“眼線”,如果武家知道了他們去找過三眼,一定會提高警惕。


    一旦武家得知楚叛兒不僅自己想“逃”,又想幫秦大少逃跑,結果會怎麽樣?


    楚叛兒連想都不敢想結果會怎樣。


    他如果隻是自己一個人走,武家頂多會有點不高興而已。


    如果他膽敢把二杆子也帶走,武家的反應就不是“不高興”三個字能形容的了。


    楚叛兒看著二杆子,二杆子看著楚叛兒,兩個人都苦笑。


    如果能想個什麽辦法,既不傷武家的麵於,又能讓二杆子獲得自由,那就太好了。


    隻可惜,這樣的辦法是找不出來的,也根本沒有。


    *********


    葉晴雪姐弟出了莊園,風車兒的臉色就變冷了。


    他不理賠著笑臉的葉晴雪,就好像身邊沒她這個人,就好像她不是他姐姐。


    葉晴雪小心翼翼地道:“我不是有心要這麽做的。我實在是怕你……怕你出事,看見你不見了,我害怕得很。”


    風車兒還是不理她。


    葉晴雪偷眼覷著他臉色,又柔聲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風車兒隻當沒聽見。


    葉晴雪幽怨地輕輕一歎,也不出聲了。


    走出很遠,風車兒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麽一來壞了我的大事?”


    葉晴雪喃喃道:“對不起。”


    “對不起?”風車兒冷笑道:“說對不起也晚了。我已經找到了那個賤女人,隻要再加把勁她就會說出真相了,偏偏就在那時候武氏兄弟闖了進去。”


    葉晴雪的淚水已在眼睛裏打轉轉。


    風車兒越說越氣,聲音也越來越嚴厲:“現在呢?現在全完了!那個賤女人一定會躲起來。武家的人也一定會橫加幹涉。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真蠢!”


    他們簡直不像是姐弟。哪有當弟弟的敢如此訓斥自己的親姐姐?哪有做姐姐的肯如此忍氣吞聲?


    如果他們不是姐弟,那他們之間會是一種什麽關係?


    葉晴雪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風車兒皺著眉頭,半晌才沒好氣地道:“哭什麽?哭也沒用。現在的關鍵是要想個辦法,怎麽應付武家,怎麽找到那個賤女人。”’


    葉晴雪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淚水浸濕了她長長的睫毛,浸濕了她雪白的小手。


    風車兒眼中的煩躁、憤怒和輕蔑漸漸消失了。他訓斥她的時候,那語氣那神情就好像他不是十三四歲的少年,而是三四十歲的老江湖。可一旦他平靜下來,他就又從三四十歲回到十三四歲了。


    現在他已平靜下來了。


    他溫柔地伸手為她拭淚,用一種混和著孩子氣的討好和情人般的柔情的聲音悄笑道:“好啦,好啦,雪姐,我向你認錯,行了吧?隻求你千萬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隻好找棵歪脖樹上吊算了。”


    十三四歲的風車兒,簡直就像比葉晴雪還要大許多。


    這麽樣的一個少年,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很值得研究?


    *********


    武多餘就在研究風車兒。


    武多餘想弄清楚風車兒到榆林來的目的是什麽,風車兒為什麽要去找程四娘,程四娘為什麽不肯說實話。


    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弄清楚風車兒的“目的”是不是和武家有關,風車兒的行動會不會損害武家的利益。


    武多餘現在呆在榆林城內的一幢小樓裏。


    這幢小樓是武家的產業,是武家設在榆林城內的中軍帳。


    武多餘閉著眼睛,靜靜地思索著。


    說實在的,武多餘剛開始時並沒有覺得這個少年“失蹤”


    是件什麽大不了的事.他之所以不辭辛勞地陪著三個哥哥進城搜查,純粹是因為這件事是楚叛兒托付的。


    楚叛兒是他的救命恩人。楚叛兒托付的事,他必須親自辦。


    而且,看起來自己的小妹很有可能嫁給楚叛兒,至少大家現在都在努力撮合他們,那麽,楚叛兒的事,就是他武多餘的事。


    智謀深沉的人,大多是不講義氣的。值得慶幸的是,武多餘不是這樣的人。


    武多餘記得他們闖進程四娘臥室時看見的情景——


    程四娘仰躺在床上.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滿臉都是哀求和絕望的神情。她好像流了很多汗,嘴唇都咬出了血……


    那個奇異的少年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們衝進去時,他飛快地轉過臉來怒視著他們,他們都看見了他眼中的殺氣……


    他顯然是在折磨程四娘。而折磨一個人,若非為了仇恨,就一定和“消息”有關。


    那麽,風車兒想從程四娘口中挖出什麽消息?


    程四娘說沒說?


    程四娘如果說了,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


    程四娘如果沒有說,那風車兒是不是還會回來找她?


    風車兒究竟是什麽人?風車兒究竟有多大歲數?


    *********


    武卷兒也在琢磨那個奇異的少年。


    她怎麽也料想不到,她會為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動心。


    她有許許多多的崇拜者,楚叛兒也是其中之一。


    這許許多多的崇拜者都沒能打動她的芳心,楚叛兒也沒有。


    她的確認為楚叛兒很沒出息——他連正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怎麽能算是有出息呢?


    但她也不否認,楚叛兒是她眾多的崇拜者中,最有可能成為她丈夫的人。至少,她知道家裏的人都是這麽想的。至於楚叛兒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她也不太想知道。


    她並非一定得嫁給楚叛兒——她一直都這麽認為。當然了,如果她知道楚叛兒娶的是另一個女人,她也一定會氣得要命。


    現在,她動心了,被一個看了她兩眼的奇異少年的目光打動了芳心。


    她覺得心裏很煩,很空虛,就好像有什麽原本屬於她的東西弄丟了。


    她本不該動心的。無論如何,他也還是個孩子。可她偏偏就動心了。


    她細細地琢磨著他看她時的那種目光,一時間似已癡了,連有人走進來都沒察覺。


    “卷兒姑姑,爺爺叫你。”


    進來的是小三兒。


    武卷兒嚇了一大跳:“什麽?”


    小三兒笑嘻嘻地道:“爺爺叫你去呢!”


    武卷兒啊啊了兩聲,驀地紅了臉——天啦,她剛才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呀!


    她怎麽能這樣呢?


    她怎麽會這樣呢?


    小三兒吐著舌頭,刮著臉羞她:“又想楚叛兒了,對不對?”


    武卷兒輕輕哆嗦了一下。


    自從看見那個奇異的少年之後,她的心思居然沒有一點放在楚叛兒身上。


    她怎麽變成這樣了?


    小三兒看見她臉上紅潮未退,吃驚地道:“卷兒姑姑你怎麽了?”


    武卷兒勉強微笑了一下:“頭又有點痛了。”


    小三兒放心似的拍拍心口,笑道:“卷兒姑姑以後可別再犯頭痛病了,嚇都能嚇死我。不過呢,我知道卷兒姑姑這病以後是好不了啦!”


    武卷兒強打精神,笑了笑:“你怎麽知道好不了?”


    小三兒歎了口氣,微笑道:“卷兒姑姑這頭疼痛呢,是一看見楚叔叔就常犯,今天就犯了三回了。所以呀,姑姑這頭痛病,這輩子也治不好了。”


    武卷兒嗔道:“小三兒,盡不學好!你才幾歲,就開始亂嚼舌頭了!”


    小三兒笑眯眯地道:“說小也不小啦!姑姑,小三兒都十六啦!”


    她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告訴你呀,姑姑,爺爺找你,九成九是為了楚叔叔的事。昨晚我娘還跟我爹說起這事呢!”


    武卷兒心亂加麻,忍不住沉下臉,叱道:“你回去告訴你爹爹,我的事不要他們多嘴!以後你們也少在我麵前提什麽楚叛兒什麽楚叔叔的,記住了沒有?”


    小三兒目瞪口呆。


    她實在弄不明白,她的“卷兒姑姑”為什麽要發這麽大的火。


    武卷兒又冷冷道:“你去跟爺爺說,我頭痛,我要休息,誰也別來煩我。”


    *********


    程四娘也給她的兩個打手下達了“誰也別來煩我”的命令。


    她實在需要關上門,好好清理一下。


    她的房間需要清理一下,她的身子也需要清理一下,但更需要清理的,是她的思緒。


    她放了一大盆熱水,將自己滿是傷痕的身體浸泡擦洗幹淨。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胴體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淚水忍不住籟籟而下。


    她有許多年沒有哭過了。


    如果不是昨晚來的那個“小魔鬼”,她甚至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流淚了。


    他實在是個魔鬼,也許比魔鬼還要邪惡。


    她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眼中嘴角那種詭異邪惡的微笑,就會看見他的一雙手。


    那雙手初看起來纖巧文弱,甚至有些秀麗,可一旦放到她身上,她就知道那雙手的邪惡了。


    她真的差點被他那雙手弄死了。


    起先她並沒有將這個自動飛來的“童子雞”放在眼裏,她還準備“吃”他,教他幾手。


    結果是她剛摟住他,就被他點中了麻軟二穴,然後是啞穴。


    然後他就審問她,逼她說出一個人的下落。


    她的確不知道那個人的下落。她已有十幾年沒聽說過那個人的消息了。


    可他不相信。


    他開始擰她,他揀她最吃痛的地方擰她,他用細細的鞭子抽她,在她的傷口處灑上鹽末……。


    她自記事以來,從未受過這種羞辱、這種折磨、這種苦難。


    可她居然並不太恨那個小魔鬼。


    因為她發現,那個小魔鬼實在很像一個人——一個她永遠也忘不了的男人,也就是那個小魔鬼要找的人。


    她惟一愛過的男人。


    所以她不恨那個小魔鬼。她落淚是為她自己的一生傷心。


    也為她失去的情人傷心。


    程四娘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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