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娘累極了,這十幾年來,她從未像這幾天這麽疲勞過。


    她忙著調遣人馬去蘆板寨爭奪潘造化和十八護衛等數十具屍體,因為官府也很想利用這些屍體邀功;她忙著準備靈堂棺木等一應事物,忙著撫恤死難兄弟的家屬;她忙著暗中調集親信匯聚總寨,以防內亂——總寨裏還有那麽幾個有權有勢的大頭目想取代潘造化的地位;她忙著飛檄呂梁十八寨,嚴令他們冷靜克製,沉著應變;她秘密派出了不少心腹去調查真相,去京城綁架仁義鏢局的人,追查貨主是誰……


    她肯定蘆板寨一戰是陰謀。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的武功機智。她知道潘造化絕不可能是在慘烈的搏鬥中戰死的,潘造化一定死於暗算。


    除了暗算,沒有人能殺死潘造化。


    快四更了,孫二娘才疲憊不堪地回到臥房,吩咐侍女們別來打憂她,讓護衛們在院外警戒,然後才慢慢掩上門,插好門栓,背靠房門,閉著眼睛歇了好半天,這才長長噓了口氣,慢慢走到床邊。


    流蘇帳低垂著,金爐上熏著蘇合鬱金香,房間裏煙氣氤氳,使人沉沉欲睡。


    孫二娘打了個哈欠,伸手掀帳。


    一隻手從帳子裏伸出,飛快地戳在她心口上。


    孫二娘吃驚地看著那隻手,睡意全消。她想喊叫,又想嘔吐,但嗓子似乎被什麽堵住了。


    那隻手慢慢點了她啞穴,然後牽著她的手,將她拖進了流蘇帳裏。


    孫二娘被平放在床上仰躺著,她看清了躲在床上的人。


    孫二娘都快氣哭了。


    那個製住他的人,竟然是楚叛兒。


    這小子怎麽上山來的?這小子怎麽混進她臥室來的?這小子究竟要做什麽?


    近幾天狐歧山上,可說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天曉得楚叛兒是怎麽溜進來的。


    楚叛兒盤腿坐在她身邊,很認真地端詳著她,對她憤怒的眼神渾不理會。


    他的神情很嚴肅,他的聲音非常低沉:“看來你並不怎麽傷心。”


    孫二娘的確不怎麽傷心。她和潘造化早已行同仇人,他們在一起隻會互相傷害,互相敵視。


    對於她來說,潘造化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了。她心目中的丈夫潘造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豪放不羈的大丈夫,可那個潘造化已經死了,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


    楚叛兒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本不該在你房裏出現?你在猜想是不是有內奸放我進來的?”


    孫二娘的確是這麽想的。


    楚叛兒道:“你錯了。我是自己溜進來的。也許你以為這狐歧山上戒備森嚴,固若金湯,但實際上隻要我高興,就可以來去自如,神不知鬼不覺。”


    孫二娘當然不相信,而實際上楚叛兒的確也是在吹牛騙人。


    要不是有寶香姑娘做內應,他絕對沒能耐進來。


    楚叛兒頓了頓,歎道:“我來找你,是想弄清你丈夫被殺的真相。我想你自己一定也很想弄明白。”


    孫二娘的確也很想查個水落石出。不管潘造化已變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他們畢竟是二十多年的結發夫妻,她必須為他報仇。


    楚叛兒用清晰、低沉、緩慢的聲音說道:“我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相信這混賬小子的能耐,相信他真的能查明真相。


    楚叛兒解開她啞穴,一字一頓地道:


    “我要你告訴我,十五年前你丈夫潘造化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為什麽無端地要將呂梁十八寨的指揮權拱手讓人,他想讓給誰。”


    *********


    又看見那片茂密的、碧雲一般在山穀間舒展的柳林了。


    又看見那許多條彎彎曲曲的林中幽徑了。


    他們遠遠停下來,怔怔地眺望著鋪滿山穀的柳林,看著清亮的泉水從柳林中流出來,流進胡良河,看著那隱約還立著的斷斷續續的院牆。


    他們回來了!


    他們回到了他們出生、成長、充滿快樂也充滿青春的甜蜜、煩惱和痛苦的地方,回到了他們的家鄉。


    那裏,柳林深處,曾經是他們的家。


    他們已經回到家了,卻發現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就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絆住了他們的腳。


    當年,他們走出那片柳林的時候,新鮮得像這三月初的柳葉,清新如這三月初的春風。他們的心活潑潑的,如正在他們頭頂啁啾飛翔的乳燕。


    那時候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新奇、刺激的幻想和希望,那時候他們的心靈和肉體都鮮活可愛,不曾受過什麽了不起的創傷。那時候他們認為他們可以充分地認識並改造他們置身的世界,而無須付出太多的代價。


    那時候他堅信許多真理和格言,堅信忠誠、正義和仁慈的神聖力量。


    現在他們回來了,身心疲憊、傷痕累累。他們已不再年輕,不再那麽衝動,不再那麽絕對,不再那麽輕視生命。


    他們已不再輕信,不再有“崇拜”這種感情。


    如果說,還有什麽依然未改的話,那就是愛,就是情,就是對愛情的態度。


    還有他們互相凝視時深情的目光。


    她牽著他的手,輕輕說道:“我餓了。”


    他知道她並不餓,他們剛剛在前麵一家小店裏吃過午飯。


    她隻不過不想這麽快就走進那片柳林。她還無法適應這種強烈的刺激,還想遠遠地呆著,多看看。


    一如你無法很快相信極度幸福的降臨。


    於是他微笑,柔聲道:“巧得很,我也餓了。”


    這是一片荒涼的廢墟。


    殘敗的門樓、坍塌的牆壁、斑駁的廊柱,點綴著瘋長的野草和茂密的柳林。


    野狐在野草間出沒,儼然是此間的主人。


    已經是三月初七了。柳葉已綠,野草茂盛,雜花遍地,百鳥齊鳴,但這一切都未能使這片廢墟顯出一絲活力。


    因為沒有人。


    沒有人欣賞的畫,哪怕再高明再靈妙,也隻不過是一張紙上塗著的墨跡。沒有人欣賞的風景,哪怕再優雅再瑰麗,也隻不過是無意義的一些東西的堆集。


    有人,才有這個世界的靈妙,才有活力。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分開了野草,驚走了野狐——有人來了。


    兩個人,走進了這片廢墟。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會……”其中一個人在低聲歎息。


    這是個女人,年紀雖已不小,但仍然相當漂亮,不僅漂亮,而且成熟,充滿了魅力。


    走在她身邊的,是個中年男人,看樣子是個有錢的士紳,屬於被鄉民們尊稱為“某某員外”或“某某老爺”一類的人。


    他也在歎氣:“許多年沒人住了。”


    女人道:“也就才十幾年嘛,怎麽就破敗成這樣了?”


    男人微笑道:“才十幾年?十幾年時間,天地都可能翻覆,何況一座莊院?”


    女人環視著殘垣斷壁,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還有誰會記得,這裏曾經住過好幾代武林大豪呢?還會有誰知道,這裏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萬柳山莊呢?”


    沉默。


    良久,男人才慢吞吞地道:“你錯了。”


    “我錯了?”


    “你錯了。”


    “哦?”


    “我還知道,你也知道。風淡泊知道,柳影兒知道。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知道。”男人嚴肅地說:


    “更重要的是——那個人知道。”


    斷垣後麵忽然站起來一個人,柔聲笑:“說對了。”


    *********


    “你說,我們真的不會被人認出來嗎?”


    “不會。


    “假如認出來了呢?”


    “認出來了又怎樣?”


    他們背靠著一棵老柳樹坐著,吃著幹糧。他們裝扮的就像是一對過夠了苦日子的農夫,不得不逃到另一個地方去繼續過苦日子。


    獨輪車支在那邊,右邊放著鋪蓋,左邊放著鍋碗瓢勺一類的東西。他們就像是一對逃避春荒的夫妻,麵黃肌瘦,蓬頭垢麵,神色茫然,茫然中又透出希望。


    堅韌的希望。


    農婦憂鬱地道:“也許……也許我不該……不該強拉著你回來。”


    農夫微笑道:“你別忘了,是我先提議回來的。”


    農婦輕輕道:“可我知道,那是因為你曉得我想回來。”


    農夫道:“我們都想回來。”


    他們又開始慢慢地吃那份不多的幹糧,不再說話。


    這裏離大路有十幾丈遠,他們可以看見路上不多的行人,其中有驕傲的騎者,有匆忙的商人,也有像他們這樣逃荒的人。


    他們甚至還看見了幾個佩刀掛劍的江湖人,一個一個雄糾糾氣昂昂的,走起路來像螃蟹。


    每當看見這樣的江湖人,他們就相視微微一笑。


    *********


    斷垣後麵居然會藏著人。


    這荒蕪了十幾年的莊園裏,居然還有人在等著他們的來臨。


    這個人穿著件破破爛爛的棉襖,腰間紮著根草繩,頭發蓬亂肮髒如豬圈裏的稻草,臉和手汙濁不堪,連那根打狗棍都很不像樣了。


    僅看外表,他就像是個不得不經常和野狗爭食的流浪漢。


    可他的眼睛,卻明亮懾人。


    他慢慢走過來的時候,眼晴就越來越亮,腰也越挺越直。


    他的神態步伐,顯示出他一代宗師的身份。


    他朝驚呆的兩個人點了點頭,笑道:“在下沒有白等,兩位總算來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隻是又驚又疑地盯著他。


    他對那個女人微一拱手道:“這位想必就是風夫人柳女俠?”


    女人吃驚地瞟了男人一眼,沒有作聲。


    他又對男人拱手,神情更謙恭:“這位自然就是名滿天下的風淡泊風大俠了?久仰、久仰!”


    男人隻默默還了一禮,好像已經默認了。


    他滿意地搓搓手,笑嘻嘻地道:“能有幸見到兩位,實在是太……太好了。嘻嘻,太好了。”


    這樣子就有點不太像宗師了。


    在柳林深處,響起了一聲歎息——


    “老英,你怎麽會犯這麽嚴重的錯誤呢?你以為他們是風淡泊和柳影兒嗎?”


    叫“老英”的人愣了一愣,道:“他們不是?”


    柳林深處那人歎道:“當然不是。”


    老英轉頭看看麵前這對男女,喃喃道:“不是?”


    男人微笑道:“的確不是。”


    女人則冷冷道:“柳林中的那位仁兄,出來見見麵不好嗎?”


    柳林深處那人在笑:“得蒙高郵六枝花寵邀,幸何如之?”


    老英吃了一驚:“高郵六枝花?你……你是高郵六枝花?”


    他瞪的是那個女人。


    柳林深處那人道:“老英啊老英,叫我怎麽說你呢?你以為那個假扮的男人是誰?——她就是高郵六枝花中的大姐蘇靈霞呀!”


    那男人冷冷道:“不錯,我就是蘇靈霞。喂,是誰躲在那裏?有膽子說話,沒膽子照麵嗎?”


    柳林中還沒回應,老英已紫漲著髒臉怒吼起來:“你就是蘇靈霞?”


    蘇靈霞冷冷道:“怎麽?”


    老英咬牙切齒地道:“怎麽?!老子要剝你的皮!”


    蘇靈霞冷笑道:“剝我的皮做什麽?難道你想變成個女人?”


    老英咆哮著掄起打狗棍,狂掃亂打起來:“騷母……破貨!


    你害死了我大哥……臭皮……”


    粗看之下,老英的棍使得實在沒什麽章法,直如頑童在怒極時胡劈亂抽。


    但實際上,他使的是一種十分高明的、也許是世上最高明、最神奇、威力最大的棍法——


    少林瘋魔棍!


    蘇靈霞一退就退出了三丈,亂草在她麵前飛濺、粉碎,帶著令人瘋狂的低鳴聲。


    可以將一頭強壯凶猛的公牛打成一團碎肉的少林瘋魔棍!


    蘇靈霞飛快地躲在樹後。


    這是一片密林,她可以在柳樹間飛躥,以限製老英凶悍瘋狂的棍擊。


    “你是誰?!”


    蘇靈霞的聲音尖利短促,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老英嘶吼著,用更猛烈更瘋狂的攻擊回答她。


    “俏妮子——”


    蘇靈霞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下,蘇俏已不再那裏。


    蘇靈霞淒厲地嚎叫起來,閃電般衝進老英瘋狂的棍影裏——


    “俏——妮——子——”


    *********


    農夫劇烈地抽摔了一下。


    俏妮子?是誰在叫俏妮子?


    他急促地四下張了張,一切仍然那麽寧靜那麽祥和,沒有一點暴力的跡象,也沒有一個稍微有點麵熟的人經過。


    也許是幻覺。他這麽對自己說。他已經十二年沒見過俏妮子了。俏妮子不會在這裏的,她沒理由在這裏。一定是幻覺在作怪。


    農婦卻驚得一下站了起來:“蘇俏!有人在喊蘇俏!”


    她的臉刷白,眼睛大睜,耳朵也怪了起來。


    農夫慢慢吞吞站了起來,微笑道:“瞎說。”


    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他的微笑十分勉強——不是幻覺,他也聽到了。絕對不是幻覺。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緊緊的,顫聲道:“我聽見了!真的聽見了!有人在喊‘俏妮子’,有人在喊!你也聽見了,是嗎?!”


    他無法搖頭。


    她渾身哆嗦起來:“是她,就是她!就在那裏!在莊裏,就在莊裏!”


    她的手,指向那片山穀,那片柳林。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嘎聲道:“隔這麽遠,不會聽見的。”


    她甩脫他的手,憤怒地瞪著他,隻一瞬,就輕身衝出:


    “她在那裏!”


    他知道她在那裏。


    *********


    左臂上的那一棍,簡上快把她打裂了。


    閃電般猛烈的打擊更然而止,竹棍劈開了她的左臂肌肉,劈在她臂骨上。


    不能等地提棍再擊!


    不能!


    她撲進老英的懷裏,右手掐住了他的喉骨。


    血是熱的。滾燙。


    骨頭碎烈。


    老英張大了永遠也不可能再合攏的嘴,眼珠死魚一般凸了出來。他的咽喉處有一個拳頭大的血洞。


    血噴湧。


    蘇靈震一腳端在他肚子上,老英飛了起來,手裏還緊握著那根打狗棍。


    她不知道左臂是不是已經斷了,她想不到這些,她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俏妮子,她的姐妹,她的命根子。


    “俏——妮——子——”


    她右手裏還抓著那團血肉和碎骨,她的聲音如瀕死的母狼在呼喚失蹤的孩子。


    柳林深處那個人終於現身了。


    這是一個蒙著臉的人,眉很粗很黑,眼睛很小,像豆子,矮壯矮壯的。


    他的手裏,拎著一個女人。


    蘇靈震的瘋狂暴怒在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靜靜地站在那裏,麵白如雪。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冷靜。


    血已浸濕了她整隻左臂,她似乎一點沒有感覺。她的目光裏沒有狂躁,沒有怨毒,沒有殺機,隻有智慧。


    冷靜的智慧。


    ——冷靜,再冷靜。不要讓他看出我已經無法再戰,不要惹地暴怒,不要危及俏妮子。


    冷汗沁出。


    ——堅持住,等他忍耐不住先出手,然後拚全力殺死他!


    她鬆開右手,血糊糊的肉泥落地。


    豆眼蒙麵人好像在笑:“不愧是高郵六枝花的老大,出手幹脆利落,一招殺敵。若非親見,實難想像二十年後,你還有這麽漂亮的身手。”


    蘇靈霞冷冷盯著他,一聲不吭。


    午間的陽光從密密匝匝的柳枝柳葉間擠了進來,落在她臉上。


    汗珠在閃爍。


    ——該死的血,流得這麽厲害!


    ——要撐住,不能迷糊,不能倒下!


    ——俏妮子現在是死是活?


    豆眼蒙麵人歎道:“你知道你剛才殺死的人是誰嗎……你不知道,你不認識老英,但你應該還記得他的哥哥。”


    蘇靈霞抑製住顫抖,冷冷道:“我不記得。”


    豆眼蒙麵人眨眨眼,饒撓頭,似乎有點恍然大悟似地道:


    “我忘了,高郵六枝花一生中玩的男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不記得也是應該的……你當然認得出,老英剛才使的是少林絕學瘋魔棍?”


    蘇靈霞腦中微微暈了一下:“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看你問的,嘖嘖嘖!”豆眼蒙麵人搖頭咂嘴道:“少林瘋魔棍並非是個人就能玩的,除非是南、北少林寺的武僧或是少林俗家弟子,才有資格學習這套棍法。”


    腦中又微微暈了一下。


    ——該死!他怎麽還不過來呢?他為什麽還在嘮叨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我快堅持不住了。流了有多少血了?


    豆眼蒙麵人還在嘮叨:“然而,老英不是和尚,也不是少林俗家弟子。但他有個哥哥,恰巧有個哥哥在少林寺裏,巧得很,是不是?”


    蘇靈霞目光迷茫了一下,身子也有點顫抖了。


    ——這該死的豆眼蒙麵矮子!他是想等她血流盡,他不想冒險!


    ——她必須想辦法,誘他出手,逗他走近,她必須馬上出手,她的力氣混在鮮血裏往下流,快流盡了。


    豆眼蒙麵人哈哈笑道:“老英的哥哥不是在嵩山少林寺出家的,他法號叫什麽我也記不清了,我惟一還有點印象的是,他好像是莆田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


    蘇靈霞想起來了——甫田少林戒律院首座!不錯,她認識那個老和尚,據說他童身入寺,持身謹嚴,號為真正大德。


    她認為他是假正經,於是就找了個機會勾引他。


    她很順利地就成功了。他的確是個假正經的和尚,而且是個很花的和尚,在寺外養了好幾個粉頭,還奸好過良家婦女。


    於是她就將這樁事抖了出來,那位很花的和尚就隻好自殺了。


    豆眼蒙麵人歎道:“你想起來了是吧?”


    蘇靈霞嘶聲道:“你是誰?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已搖搖欲墜。


    豆眼蒙麵人目光閃爍不定,顯然是還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在裝佯。“我嘛,嘿嘿,等人。等風淡泊。沒想到來的是高郵六枝花。”


    蘇靈霞目光已渙散:“風淡……泊?……你要……殺他?”


    豆眼蒙麵人歎氣:“沒法子呀!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嘛!”


    蘇靈霞似乎還想問什麽,但除了發出嘶啞的悲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她倒下。


    豆眼蒙麵人大笑起來:“哈——”


    他隻笑出半聲,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笑聲刹那間頓住。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左右肩上,各插了一截柳枝。


    帶葉的柳枝。


    他的蒙麵布也不知怎麽的就滑落下來,他的嘴裏不知怎麽的就多了另一截柳枝。


    也是帶葉的柳枝。


    這截柳枝恰巧撐開了他的大嘴。


    豆眼蒙麵人震驚地僵立著,恐怖地瞪著豆眼。


    蘇俏落地。


    他被人暗算了,用柳枝暗算了!


    而且是帶葉的柳枝!


    他居然連一點都沒看見,一點都沒聽到!


    天下還有誰,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豆眼人從喉中低吼了一聲,飛起右腳,踢向自己的嘴巴。


    他一定要踢掉那截該死的柳枝!


    與其落在敵人手裏,還不如殺死自己!


    腳尖已快觸著柳枝的時候,就再也動不了了。


    然後他就看見右腿從膝蓋處斷裂,他的右腳連著小腿慢慢向一旁傾斜,落地。


    噴湧的血,如箭。


    他從來沒看見過如此恐怖的場麵。他今天看到了,卻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至死也沒弄清。


    是什麽,究竟是什麽,竟無聲無息切斷了他的腿?!


    是——什——麽?!


    *********


    她們又見麵了。


    即使歲月的刀無情地在她們身上留下了痕跡,她們還是能在第一眼時認出對方。


    是因為她們根本就從未忘記過對方嗎?


    蘇俏怔怔地望著坐在對麵的農婦,淚水慢慢溢出。


    農婦的臉上,也早已雙淚交流。


    她伸出手,顫抖著放在蘇俏的肩上,她們就在這一觸之間,飛快地擁在一起,放聲痛哭。


    她就是柳影兒。


    她們曾是生死情敵,又是刻骨銘心的朋友,她們在分離後的幾千個日日夜夜裏,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對方。


    蘇靈霞從來就是個寒冰般的女人,她一生中隻流過有數的幾次淚。


    可現在,她也在痛哭.哭得撕心裂肺:“風淡泊,真……是你嗎……真是嗎?”


    正在給她包紮傷口的農夫哽咽道;“是我。真是……真是我。”’


    他,真的就是風淡泊,一個曆盡情劫的人。


    一個被大多數武林傳說扭曲了的人。


    一個曾經被擊倒,又重新站起來的人。


    豆眼已經死了。


    他不屈不撓地尋死,終於如願以償。


    他在倒地時,嘴正砸在地上,柳枝斷裂,使他有機會咬碎了一顆牙。


    那顆牙是特製的,裏麵藏有蠟丸,蠟丸裏麵是毒藥。


    他也許是死士,也許是最神秘血腥的職業刺客。


    蘇俏在蘇靈霞昏睡時,將上個月到現在為止發生的事,細細告訴給風淡泊和柳影兒。


    然後他們陷入了沉默。


    究竟是怎麽回事?


    誰要殺他們?


    *********


    楚叛兒下山後許久,臉上還在火辣辣地痛。


    那是孫二娘送他出臥房時一巴掌打的。孫二娘怒極出手,力道怎麽會小?


    可楚叛兒沒有閃避.隻悄悄側了一下臉,減輕了一點力道。


    畢竟,半夜溜到寡婦床上不是件很有麵子的事,挨一巴學已算是最輕的懲罰了。


    可孫二娘畢竟是孫二娘,哪能這麽輕易放過他?打過耳光之後,孫二娘就一嗓子吼來了寶香姑娘,當著楚叛兒的麵將她的反叛罪狀—一列舉出來,然後勒令她自裁。


    你想楚叛兒能不勸阻?好說歹說,孫二娘總算格外開恩,留了寶香姑娘一條命,條件是她必須跟隨楚叛兒,一步不拉,隨時將消息傳遞回山——當然,有人接應她。


    你想,楚叛兒是不是自找苦吃?


    他騎在馬上,看都懶得看寶香姑娘——這女人騙過他,騙得好修,差點就要了他的命。


    楚叛兒雖說不怎麽愛記仇,但也從不健忘,更何況,她騙他的事才過去幾天?


    雖說昨晚進房的事多虧她幫忙,也抵消不了他的怒氣。


    偏偏寶香姑娘要逼他生氣:“喂,這半天了你也不理我。


    我怎麽得罪你了?”


    楚叛兒冷笑道:“別打斷我的思路。我正在想很重要的問題。”


    寶香姑娘還不知趣:“想什麽重要問題?說出來我聽聽,兩個人商量商量不好嗎”


    楚叛兒簡直惱火透了:“好個屁!”


    寶香姑娘撇嘴道:“哎哎哎,別老說粗話好不好?”


    楚叛兒轉頭咆哮起來:“好、個、屁!”


    寶香姑娘似乎嚇了一跳,又吃驚又委屈地道:“用得著人家的時候,什麽好話都說。用不著的時候就又打又罵。我的命怎麽這麽苦?”


    楚叛兒吼道:“苦、個、屁!”


    寶香姑娘終於不作聲了。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生氣,很憤怒。


    楚叛兒打馬飛弛,憤憤地咒罵著:


    “他媽的這都是些什麽鳥人!這他媽的叫什麽事!這狗日的怎麽沒被雷劈死……”


    寶香姑娘不知道他在生難的氣,他罵的是誰。但她曉得絕對不是她。


    他現在活像隻火藥桶,也最好還是識相一點,千萬莫惹他。


    她開始猜測昨晚上”夫人”和他究竟幹了些什麽,她不相信孫二娘會放掉到嘴的一塊肉。


    更何況這塊肉實在很香很有咬頭呢?她自已就嚐過一回,那滋味她永遠都忘不了。


    她偷偷膘著他騎馬的英姿,從心裏往外湧出一種癢意,搔不著的癢意。


    她開始想像她是他的那匹馬,也想像他是她胯下的這匹馬。


    奔馬的顛簸使她體內湧動的騷癢越發難以忍受了。


    馬到文水,孫二娘派出多日的探馬回來了。


    三個疲憊不堪的騎者回答了楚叛兒的提問,又匆匆往狐歧山趕。


    ——“仁義鏢局?”


    ——“散攤摘牌了!”


    ——“誰托保的那批紅貨?”


    ——“隻知道是大同府一個富商。”


    ——“問他了嗎?”


    ——“他死了。被人殺死了。”


    ——“殺他的人查出來沒有?”


    ——“沒有。


    ——“怎麽死的?”——


    “砒霜。”


    線索斷了。


    楚叛兒呆若木雞。渾身冰涼。


    這該死的凶手!


    用砒霜毒殺人,也許是最“安全”的方法了,因為你就算想查,也查不出是誰幹的。


    楚叛兒牙都快咬碎了——他從來沒有這麽憤怒過。


    從來沒有。


    他必須要找到某個人,這個人知道十五年前發生的那件大事的內幕,這個人也認識一批在當時年輕、英俊、武功超凡的男人。


    凶手就在這批人中。


    可他到哪裏去找這“某個人”呢?


    *********


    風淡泊仿佛在片刻之間,蒼老了許多。


    “也許真的是這樣。也許……誰都沒忘,誰都記得很清楚。”


    他苦笑,輕輕歎著氣,喃喃道:“就算是那樣,也不致於……唉!天下曉得這件事的人數不勝數,他們殺得完嗎?”


    柳影兒道:“曉得這件事的人的確很多,但親眼看見過’他’的人卻不能算太多。”


    風淡泊道:“你認為是一個人?”


    柳影兒道:“應該隻有一個。”


    風淡泊道:“但顯而易見的是,僅僅一個人,是沒有能力殺這麽多人的。”


    柳影兒道:“但’他’可以雇人。世上有許多精於殺人的人,他們殺人隻為錢,而從來不會追問你原因。”


    風淡泊皺著眉頭,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說,在幕後指揮的人隻有一個,但這個人卻雇傭了許多刺客?”


    柳影兒點頭:“至少有一部分是職業刺客。”


    蘇俏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很認真地聽著,誰在說話她就看著誰。


    她的目光依然靈動活潑,他的眼睛仍然很亮——她已看出了,風淡泊和柳影兒看似在爭執,實際上這兩個人早就有了定論,他們隻不過要借機將彼此的見解印證一下,同時也是說給她聽。


    聽到“職業刺客”這個詞,蘇俏忍不住插嘴道:“大姐也說有職業刺客插手。”


    柳影兒道:“但職業刺客的要價是很高的,即使是雇傭那些黑道上的殺手,也少不了要花大錢。誰有這麽多錢呢?”


    蘇俏脫口道:“潘造化!”話一出口,馬上又歎道:“可惜,我聽說前些天他也被人殺掉了。”


    柳影兒道:“我們也聽說了。”


    風淡泊沉聲道:“不會是潘造化。呂梁十八寨土匪數萬,不那麽好養活,潘造化難有那份閑錢。再說,潘造化的錢,一向不是由他自己管的。”


    柳影兒道:“而且,從傳聞看來,潘造化死在李仁義手下,極可能是上了圈套。”


    風淡泊道:“更何況潘造化手下的人雜得很,難得有什麽秘密可言。他也不是那種鬼鬼祟祟的人。”


    柳影兒沉吟道:“濟南趙家,可以算得上是豪富了吧?’風淡泊還沒開口,蘇俏已歎道:“你們還不知道?”


    “知道什麽?”柳影兒問。


    蘇俏道:“趙家的事。”


    “莫非濟南趙家也出了事?”風淡泊很有點吃驚,“什麽時候的事?”


    蘇俏看看風淡泊;又看看柳影兒,苦笑道:“這些年你們究竟躲到哪裏去了,怎麽什麽都不曉得?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風淡泊愕然:“七年前?”


    蘇俏點點頭;“濟南趙家七年前就因火災被燒毀,趙無畏慘死於大火之中,屍骨無存。”


    柳影兒道;“憑趙無畏的武功,他不可能被火活活燒死。”


    蘇俏道:“但死無對證,就算有人懷疑,又能怎樣?”


    的確不能怎樣。柳影兒沉默。


    風淡泊怔了許久,才慢吞吞地道:“我記得趙無畏的大兒子趙先並沒有死在蝙蝠塢。”


    “蝙蝠塢”這三個字,他說得非常吃力。說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的目光也低垂下來。隻要你夠細心,就會發現地掩飾得很好的痛苦。


    迷憫的、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痛苦。


    蘇俏故意不去看他:“趙先在九年前就死了。那時他在鬆江府一家寺廟裏落發受戒做了和尚,可沒多久就死了,據說是‘坐化’了。”


    風淡泊緩緩歎了口氣,沉聲道:“趙無畏查過他的死因嗎?”


    蘇俏道:“應該查過,但聽說趙無畏什麽也沒查出來。就算他查出來了,我想他也不大可能說。”


    “為什麽?”


    蘇俏苦笑道:“趙先有個兒子,那是趙家的獨苗。趙無畏不會冒這個風險的。”


    “趙先的兒子現在還活著?”


    “不知道。”蘇俏歎道:“也許大姐知道。這些年來,大姐一直都在暗中調查……你們也許已聽說過.我們高郵六枝花的結局。”


    柳影兒牽過她一隻手,柔聲道:“我們聽說過。”


    蘇俏眼中閃出了淚光,聲音也便咽了:“另外四個……都……都死了,連俊丫頭也沒……也沒能逃掉。”


    柳影兒失聲道:“都死了?”


    風淡泊也十分震驚:“她們是怎麽死的?”


    蘇俏嗚咽道:“不……不清楚,大姐她……她懷疑……是有人殺人……滅口。”


    風吹進柳林。


    風淡泊覺得很冷。不僅身上發冷,心裏更冷。


    連破碎的陽光,都冷得怕人。


    風是三月的春風,本該是和煦的;陽光是三月的陽光,本該是溫暖的。


    可他就是覺得冷,而且有一種無助的感覺。


    就像是你看見一個人從懸崖上跳下去,你就站在他身後,但你卻無法伸出手去拉住他——就因為他認為崖下有他追求的東西。


    深淵就是歸宿。


    風淡泊無法肯定,人性究竟還能醜惡到什麽程度。


    但他知道,那是人性,雖然醜惡,但絕對不是獸性。


    絕對不是。


    獸性也許殘暴,但絕不醜惡。


    *********


    春夜的雨,溫柔而且纏綿,就像寶香姑娘的心情一樣。


    燭光在她嫣紅的臉上流淌,在她迷人的眼波中閃爍。雖然晚飯時她並沒有喝酒,但她現在這樣子就像已經醉了。


    楚叛兒連看都沒看她。


    從昨晚到現在,她就沒看見他有什麽好臉色。他的臉一直沉著,那神色就像要馬上動刀子殺人似的。


    寶香姑娘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生這麽大氣,不知道他在生誰的氣。她雖然很好奇,但還是決定不聞不問。


    她並不很在乎他在想什麽,他為什麽憤怒苦惱。她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怎麽把他扯上床,她的床。


    或者是他的床。


    初看起來,這並不難辦。


    男人很少有幾個能抗拒女人的誘惑,當這個女人美麗風騷時,更是如此。


    要命的是,她騙過他,而且騙得很慘,差點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還沒有一點跡象表明,他是個不記仇的人,也沒有任何跡象說明他已經原諒她了。


    她該怎麽辦才好呢?


    寶香姑娘有的是辦法。


    她從許多可行的辦法中選擇了一種最有效、最古老、最扣人心弦也最可愛的辦法。


    流淚。


    不是哭,僅僅是流淚。


    大串大串的珠淚從她眼中溢出,浸濕了她長長的睫毛。


    她癡癡凝視著他,默默飲泣。


    她知道他會感覺到的,他會看到的,他也絕對會被她的眼淚打動的。


    果然,她成功了。他很快就抬頭朝她看了過來,臉上不耐煩的神情雖然更深,但她還是從淚花中發現了他在憐惜她。


    他被她的淚水打動了。


    她飛快地轉身,低下頭匆匆拭著淚,咬著唇偷偷笑了。


    他不耐煩地道:“好好的哭什麽?”


    她沙啞著嗓子低聲道:“我沒哭。”


    他似乎更不耐煩了:“你沒哭?”


    她帶著哭音道:“要你管!”


    他更生氣,聲者也大了:“啊!火氣還不小啊?!你以為我想管你啊?”


    她不說話,但肩頭已在輕輕顫抖,似乎在極力壓抑哭聲。


    楚叛兒大聲道:“喂,要哭回你自己房裏哭去!這麽晚了你還呆在這裏幹什麽?”


    她哭道:“我沒哭!”


    她估計他的火氣馬上就會消失了。果然,她聽見他走到她身後,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他說:“還說沒哭?”


    他扳過她的身子,冷笑道:“回去睡覺去。就算你要哭,也別在這裏哭。我最煩看見女人哭。”


    她的淚流得更急。


    楚叛兒立即就覺得自己太粗暴了——就算她曾騙過他,那也是上個月的事了。況且,她前幾天還幫了他的大忙,他這麽愛記仇,有點說不過去。


    這麽一想,楚叛兒就發現,麵前流淚的寶香姑娘實在很柔弱,很值得可憐,很需要被適當地安慰一下。


    他按在她肩上的手微一用力,她就倒進了他懷裏.抱著他的腰,大聲抽泣起來。


    楚叛兒拍著她後心,歎道:“好啦,好啦,別哭了……”


    “我以為……以為你……你再也……再也不理我了,嗚嗚嗚……”


    這句話一說出口,就算是鐵人也會熔化,就算是冰山也會消融。


    楚叛兒幾乎都快忘記她上次騙他的事了。她當時也說過許多融冰化雪的話,結果是差點送了他的命。


    幸好楚叛兒隻“消融”了一會兒,就清醒了過來,上回當,學回乖,適可而止吧。


    他清清嗓子,扶著她肩頭想推開她:“怎麽會不理你呢?


    以前的事就算了,我早忘了。現在你回房去吧。”


    寶香姑娘抱得更緊,哭聲雖低,但絕對動情:“我不。我不。”


    但楚叛兒再怎麽動情,也不敢忘記上回的遭遇——先是甜言蜜語、花言巧語,然後是瘋狂刺激的歡愛,然後他就昏迷了,變成任人宰割的肉。


    他不敢再相信她。


    魯莽決不等於勇敢,傻瓜決不會是真正的英雄。


    他知道有一個穴道,點中之後可以使人昏睡不醒。


    他知道這個穴道在哪裏。他會點穴。


    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寶香姑娘睡著了,睡在他的床上。楚叛兒終於可以鬆口氣,可以靜下心來想想了。


    他該從哪裏著手呢?


    在魚河堡和武卷兒密談時,他突然想到一個大膽的假設——武多餘和潘造化的被殺、蘇俏和“過三眼”以及葉家姐弟的失蹤,都和某人想殺人滅口有關,而某人殺人滅口的原因,是因為這些人和某件事有關。


    葉家姐弟逼蘇俏的目的,武多餘並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但楚叛兒幾乎可以猜到武多餘沒說出口的一個人的名字。


    蘇俏作為高郵六枝花中的一枝,之所以名氣超過了其他五枝花,也和這個名字有關。


    這個名字就是“風淡泊”。


    風淡泊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蝙蝠塢殺了辛荑。


    而蝙蝠塢一段是近些年來最神秘最血腥的一件事,據說牽涉到許多名門大派,至今還沒人公開它的真相。


    楚叛兒於是星夜東行,去找孫二娘。他從孫二娘處證實了他的設想——潘造化十五年前曾拋下呂梁山的事業,進了蝙蝠塢,成了一個魔女的麵首和殺手,他是蝙蝠塢一役中活下來的辛荑的八名殺手之一。


    孫二娘同時還告訴了他其他一些事情。比方說,武林中為什麽沒人願意談論這件事,涉及到的武林名門大派有哪些。


    孫二娘知道的並不多。她隻聽潘造化斷斷續續透漏過一些零星片段,她隻知道,濟南趙家、河南龍門派、雲南七聖教、萬柳山莊以及滄州白家參加過蝙蝠塢一役。


    其餘的,她就不清楚了。


    楚叛兒廢然長歎——他無從查起,他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


    濟南趙家的慘變,他早已聽說過;萬柳山莊早已荒蕪,風淡泊和柳影兒蹤跡全無;七聖教遠在南疆;河南龍門派自龍剛病死後已煙消雲散;滄州白家的遭遇甚至比濟南趙家還要慘,六年前的一個秋夜裏,被人屠盡滿門。


    他本想去京城找仁義鏢局問點情況,現在看來也沒必要去了。


    他該去找誰呢?


    那八名幸存的殺手中,除了早已死去的阿龍、滄州白宇輝、濟南趙先和剛被殺死不久的山西潘造化外,另外四個人是誰?


    有誰知道?


    他又該怎麽去找這些“誰”?


    春雨沙沙地響著,象母親低柔的聲音唱出的搖籃曲,帶來了濃濃的、舒適的、令人暈眩的陣陣睡意。


    楚叛兒困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已經兩天一夜沒合過眼了。


    他拉開房門,想了想,又走回來吹滅蠟燭,這才打著哈欠帶上門,進了寶香姑娘訂的那間房。


    他需要安安靜靜。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沒有女人,沒有煩惱,一覺睡到大天亮。


    春雨沙沙地響著。楚叛兒睡得沉極了。


    如果他知道明天一早起來會看見的那一幕慘景,他還會睡得這麽死嗎?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他也不能。


    *********


    深林。廢園。荒草。夜雨。


    他們能在一間還算結實的屋子裏,圍著堆紅紅的篝火坐著,傾聽著瀟瀟夜雨。


    蘇靈霞幽幽道:“那天晚上找我的老人,好像是唐門的。”


    風淡泊沉吟道:“唐門?蜀中唐門?”


    柳影兒冷笑道:“不是蜀中唐門,還會是另外一個唐門不成?”


    風淡泊道:“但蜀中唐門和蝙蝠塢一戰似乎並沒有什麽牽連。”


    蘇靈霞輕歎道:“蜀中唐門以前或許與那件事沒牽連,但現在一定有……你們聽沒聽說過‘春閨’這個組織?”


    風淡泊和柳影兒茫然對視一眼,一齊搖頭:“沒有。”


    蘇靈霞:“我也是在四年前才聽說的。”


    柳影兒追問道:“這是個什麽樣的組織?和蝙蝠塢之戰有關係嗎?”


    蘇靈霞搖搖頭,苦笑道:“我不知道‘春閨’是個什麽樣的組織,也不清楚它和十五年前那件事有什麽聯係。但有兩點我可以肯定,其一是該組織一直在暗殺知道蝙蝠塢一役真相的人,其二就是——現在的唐門,是由它控製的。”


    風淡泊震驚萬分:“春閨就是……就是……凶手?”


    蘇靈霞撥著木柴,盯著照亮著黑暗的紅焰,緩緩道:“春閨或許是真凶,或許不是,而隻是別人手中的一把殺人刀。”


    柳影兒急道:“春閨若隻是把刀,那拿刀的人是誰?”


    蘇靈霞疲倦地微微搖頭:“我一直在查。自從德州吳家父子被殺之後,我一直在查。可我找不到凶手,也就是說,我連殺人的刀在哪裏都找不到……”


    她靠在蘇俏懷裏,閉上了眼睛。她的聲音很虛弱。


    “每次暗殺,都精彩極了,簡直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很少有人會懷疑到那是暗殺,精彩之極,可以說都是傑作,傑作……”


    柳影兒忍不住問道:“精彩到什麽程度?舉個例子行不行?”


    蘇靈霞喃喃道:“就拿吳家父子之死來說吧。江湖上隻知道吳敵是中風死的,也有少數幾個人還曉得吳敵中風前,吳家有個燒火掃地的家人落井淹死了,但沒有人——當然,除了我、除了凶手——沒有人知道那個家人,就是吳敵的兒子吳誠。”


    風淡泊和柳影兒相顧愕然。


    蘇靈霞淡淡一笑,道;“吳誠的確夠聰明,他想借這種辦法逃避暗殺。別人隻會想到吳誠是不是躲到遠方去了,怎會料到他就躲在自己家裏?”


    風淡泊苦笑道:“我也想不到……吳誠為什麽要這樣做?


    難道他已感覺到有人想殺他嗎?”


    蘇靈霞道:“如果你是吳誠,在聽到趙家、白家慘變之後,你會不會沒有一點預感?”


    風淡泊道:“當然……不會沒有。”


    蘇靈霞道:“可是還是沒躲掉。這樣的暗殺豈非很精妙?”


    柳影兒道:“可你又是怎麽曉得的呢?”


    “隻能說是巧合。”蘇靈霞輕歎道:“純粹的巧合。那天晚上,吳家有個馬夫半夜起來給馬添草料,看見了凶手。凶手在殺吳誠之前,輕輕叫了一聲‘吳誠’,吳誠一回頭,劍就紮穿了他的咽喉。這個馬夫睡得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遇見了鬼,嚇得沒敢出聲,那個凶手動作又很快,殺完人,將吳誠推下井就飛快地逃走了,這個馬夫才僥幸撿了條命。”


    她吸了幾口氣,又道:“這個馬夫很小心,一直沒敢把這件事說出去,但他第二天就辭了工。我就是因為這一點才去找他問問的,沒想到找對了人,你們說巧不巧?”


    沒有人回答。


    蘇靈霞微笑道:“後來我就聽說了‘春閨’這個組織。我假裝要請人暗殺吳誠,找到了刺客組織。一個神秘的蒙麵人接待了我,告訴我吳誠已經死了,是‘春閨’的人幹的。他甚至還把‘春閨’的活動範圍透漏給我。我想也許最因為‘春閨’搶了他們的生意,惹他們生氣了……”


    柳影兒道:“那麽,‘春閨’的活動範圍是在哪一帶?”


    蘇靈霞道:“很大。但老巢在無定河一帶。”


    柳影兒皺眉道;“一個殺人的神秘組織,怎麽名字這麽香豔?”


    風淡泊道:“你說的那個唐門的老人,就是‘春閨’裏的人?”


    蘇靈霞微微頷首:“他自己告訴我的。”


    風淡泊疑惑地道:“若說‘春閨’已控製了像唐門這樣的武林世家,隻怕不太可能。據我所知,唐門掌門人唐端正唐老爺子一向是很謹慎、很端方嚴正的。”


    這回連蘇俏也忍不住笑了:“唐端正?唐端正已經死啦!”


    風淡泊聳然動容:“哦?誰殺的y’


    “色殺的!”蘇靈霞婉爾道:“豈不聞‘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懸劍斬愚夫’?唐端正老而不端,多娶了幾房小妾,春風雖無限,人壽終有窮啊!”


    三個女人都瞟著風淡泊,麵上都帶著種古怪的微笑。


    風淡泊尷尬地笑笑,道:“現在的掌門人是……應該是唐抱樸吧?”


    蘇靈霞和蘇俏相視微笑。蘇俏笑道:“你憑什麽認定是唐抱樸?”


    風淡泊道:“唐門諸子中,唐抱樸天分最高,用功最勤,名氣也最大,為人也很好,——怎麽,難道不是他?”


    蘇俏歎道;“唐抱樸生死不明,掌門人是唐錦繡,還沒當家就先殺兄弟,唐抱樸據說被他囚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十年人事幾番新,風淡泊和柳影兒聽著這些江湖掌故,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蘇靈霞緩緩道;“要是我沒認錯的話,那天晚上找我的唐門老人,就是唐錦繡。”


    唐門居然會被“春閨”控製,唐綿繡居然成了神秘組織的走狗,這豈非不可思議?


    風淡泊感慨萬分。


    蘇靈霞忽然坐正了,直視著風淡泊,一字一字慢慢地道:


    “這件事,必須由你主持。”


    風淡泊沉默。


    蘇靈霞道:“隻有你認識辛荑手下所有的……衛士。”


    風淡泊冷冷道:“你認為是他們中的一個幹的?”


    蘇靈霞道:“不錯。難道你不這麽認為嗎?”


    風淡泊不語。


    蘇靈霞說得不錯,他實際上也知道事實肯定如此。但要他承認這一點,還是令他十分痛苦。


    他本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一直都認為,他們都是身心飽受傷害、慘遭折磨的人,他們是一群抬不起頭的男人,一群失去了勇氣的男人。


    他一直都認為,他們已不可能再去傷害別人。他們隻能將屈辱和痛苦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掙紮著活下去。


    他沒有料到,這種深沉的屈辱和痛苦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中,也會以另一種方式爆發出來。


    一種隻有人類才會想到的喪心病狂的方式。


    蘇靈霞森然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對於你,尤其如此。你在萬柳山莊複出的消息,不日間定將轟動江湖。就算你想寬恕那個凶手,他也不可能放過你。”


    這是常識。


    柳影兒歎道:“今天遇上的兩個殺手,或許就是打前站探消息的也未可知。”


    蘇俏幽幽道:“現在,隻有我們四個人是那個凶手的心腹大患了,他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對付我們的。風大哥,你要不領頭,我們就全完了。”


    風淡泊毅然道:“好吧,我答應一定盡力,不過……不過我想還是請蘇大姐領頭吧,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蘇靈霞麵上綻出了舒心的笑容:“你可別忘了,我們四個人中,隻有你是男人嘛!”


    蘇俏脫口笑道:“是啊,你可是人種……”


    她連忙捂住嘴,尷尬地膘著柳影兒,臉漲得絆紅。


    在此時此地開這種玩笑,實在有點不合時宜。


    蘇靈霞連忙岔開了話題:“言歸正傳吧!我們最好立即商量出個計劃,首先應付好這幾天有可能發生的危險。”


    風淡泊淡然一笑,道:“危險已經來了。”


    他猛一下站了起來。


    蘇靈震和蘇俏都突然間覺得呼吸困難,一股極強勁的暗流堵住了她們的鼻子和嘴巴。


    她們聽見了兩聲慘叫在屋外響起。


    風淡泊微笑道:“影兒,我出去轉轉,看看是哪位朋友來了。”


    夜雨中響起了一聲慘厲的嚎叫;“姓風的,咱們走著瞧!”


    聲音很遠。


    風淡泊鎮定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淡淡道:


    “和中午那兩個人是一路。”


    發出那兩聲慘叫的人已經趕去和豆眼人及老英相會了——同樣因為一粒放在牙縫裏的九藥。


    來的是三個人,一個人躲在遠處指揮,兩個人來偷襲。


    偷襲的人,在風淡泊猛然站起的那一刹那,失去了偷襲的能力,他們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無聲無息挨一刀,屋裏的王個女人卻明白。


    萬柳殺!


    風淡泊施展的,是萬柳山莊柳家的絕技、無敵於天下的神功“萬柳殺”。


    *********


    楚叛兒是被店裏的吵鬧喊叫聲和夥計捶門板的聲音吵醒的。


    “客官,客官!你你你快來,你的你的……死了!”


    楚叛兒沒聽明白。


    他剛坐起來,就突然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天啊!寶香!


    在他房裏!


    楚叛兒跳下床,拉開門衝了出去,夥計被地撞得飛出老遠。


    他分開看熱鬧的人,擠進他自己的房間。


    他看見了寶香。


    寶香姑娘仰躺在床上,麵上的神情和他昨晚抱她上床時一樣,帶著種纏綿幽怨的媚笑。


    不同的是,昨晚她隻是被他輕輕點中了昏睡穴,現在她卻已死了。


    傷口不大,血流得也不多。


    楚叛兒死盯著她咽喉上的那一點紫紅,隻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


    ——本來躺在那裏的,應該是他!


    他冷得哆嗦起來,淚水流了下來,他還不知道。


    他想罵人。


    他想殺人,剝皮抽筋、開膛割肚、斬頭去腳,剜下腦殼點天燈!


    楚叛兒悲嚎了一聲。


    如對月長嗥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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