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嬴政的命令下,呂文將長公子趙政與蒙恬還活著,並且已經回到秦國的消息飛快擴散開,並且當日就派人快馬加鞭向鹹陽通傳。


    不到正午時分,呂不韋的宅邸裏麵就坐滿了洛陽城的大小官員,等著求見長公子。


    嬴政一個個的接見他們,在談話中抽絲剝繭、飛快分析、整理和推算鹹陽以及整個秦國如今局勢。


    思考高官中有哪些已經投靠嬴成蟜,有哪一派還屬於中立可以拉攏,有哪一派是呂不韋的人。


    明夷則趁著短暫的空閑時間,又一次認真處理了一下傷口。


    全身上下的傷口大多隻愈合的剩下疤痕,隻有右手最為嚴重,畢竟當時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如果不是子陽當機立斷,到了牟城後,立刻將搶劫來的那匹牛宰殺,將牛腸上的一層絨毛膜剪成細線,像縫衣服一樣把傷口縫上,那麽這隻手恐怕會廢掉。


    現在終於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隻是歪扭的深色疤痕遍布在右手上,與冷白如玉指節分明的另一隻手一對比,顯得更加醜陋。


    子陽手持特製的小剪刀,一點點將還沒有吸收的腸線拆掉,完成之後擦了擦額頭上汗水,長舒一口氣。


    “幾月之內不要再劇烈活動和碰水,等著徹底愈合便可。”子陽說道。


    明夷試著活動了一下右手,滿意的感受到指節間雖然還疼痛,但卻沒有滯澀不便之感。


    “趙政何在?”明夷問道。


    “應當還在接見官吏。”子陽說道。


    離吃飧食還有一個時辰,趁著這點時間,明夷去找了正在廳堂外守門的蒙恬閑聊。


    聊了幾句閑話之後,明夷就隔著掀起竹簾的窗戶,手指廳堂中跪坐的嬴政花式誇讚。


    瞧瞧這恩威並施的嫻熟手段、瞧瞧這不怒自威的氣勢、瞧瞧這好像與生俱來的事物處理能力、瞧瞧這抽絲剝繭分析局勢的超常智慧……


    如此手腕氣魄,與秦國曆代君王都有的一比!簡直像堯舜般的天生智慧,完全不像個十三歲少年啊!


    完全不像個十三歲的少年……


    在閑聊完畢,完成了給嬴政挖坑的日常任務之後,明夷才一甩衣袖,施施然離開。


    在接見完洛陽官吏之後,天色已經徹底黑暗。


    嬴政活動了片刻跪到發麻的腿部,剛一走出廳堂,就見到蒙恬並沒有像平日裏一樣立刻行禮問安,而是背靠在木柱上,低頭不知在想什麽。


    “蒙恬?”嬴政呼喚道。


    蒙恬仿佛被驚醒一樣全身猛然一震,緊接著身姿站立挺拔。


    蒙恬微微低頭,說道“長公子。”


    神色間依舊帶著幾分惘然和……驚慌?


    對於未來攻破齊國、北擊匈奴、收複河套、修築長城……忠心耿耿了幾十年的國之大將,嬴政還是很看重的。


    見他這樣,嬴政好心問道“發生了何事?”


    蒙恬在夜色中極深的看了他一眼,抱拳說道“剛才呂文說趙姬夫人已經平安回到鹹陽、覲見陛下,公子可不必再擔憂生母安危。”


    嬴政微微蹙眉,一息後複又展開。


    “我知曉了。”嬴政淡淡的說道。


    說這話時,他目光中波瀾不驚,沒有半絲擔憂之意。


    六合之外,存而不論。


    蒙恬極力叫自己不要多想,此時心中依舊忍不住一沉。


    “走吧……”嬴政廣袖一揮,率先向前走去,“……去找姬明夷一同進飧食。”


    蒙恬迷惑不解,說道“公子為何要與她同案而食?”


    之前在洛水上時船艙窄小,兩人在相對寬廣的小廳堂裏一起吃飯,也能說得過去,可是現在都下船了。


    呂不韋在洛陽的府邸寬廣奢華,一人一個小院子招待毫無問題,特別是嬴政所居的屋舍,絕對是華屋廣閣奢華至極,為何還要去和姬明夷一起吃飯?


    “與她同桌而食甚好。”嬴政說道,沒有詳細的解釋更多。


    ——不能殺呂不韋,甚至還要暫時取得他的支持,好打敗嬴成蟜,登上秦王之位。


    哪怕心知肚明這是必做之事,大權在握、無人敢忤逆了幾十年的嬴政依舊感到壓抑不快,恨不得下一秒就重新掌握天下權勢,鏟除嫪毐和呂不韋!


    幸好有一日比一日冷漠不快的姬明夷在旁邊作為對比。


    作為國破家亡的周天子之女,重新來到洛陽,還要住在滅亡東周國的呂不韋府上,姬明夷的壓抑不快比起嬴政,絕對隻多不少。


    每次入食時,看著她因為一夜不曾好眠而出現的黑眼圈,嬴政感覺自己飯都能多吃半碗。


    簡直是這段日子裏唯一的樂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都覺得對方比自己慘,並且因此而心情好,這也是一種在逆境中彼此依靠安慰……吧?


    第38章


    洛陽千裏之外,趙魏邊境。


    十萬魏國大軍駐紮在巍峨高峰下,紮起的帳篷綿延至山川盡頭,從山崖下遙望去昏暗一片,如同風雨來臨前的漫天烏雲。


    華服高冠的青年男子獨自站在半山崖上,負手遙望山下的千乘萬騎。


    微風吹動青年的袍角,也帶來了暴雨來臨前的潮濕氣息。


    山間小道裏,一身犀牛皮甲的朱亥從大梁風塵仆仆跋涉而來,在離青年男子一丈遠的身後單膝跪下。


    “君上。”朱亥抱拳說道。


    信陵君並沒回頭,淡淡的說道“與趙國聯手之事,王兄如何說?”


    朱亥的聲音裏頓時帶了幾分苦澀,“陛下不願參與進入秦趙戰爭當中,命令您即刻回大梁複命,歸還上將軍之位,交出手中兵權。”


    當初秦軍攻下魏國兩座城池後,陛下以為秦軍要來一場傾國之戰,驚恐之下急忙請信陵君回國,加封上將軍,統禦三軍。


    沒想到信陵君剛成為上將軍,秦軍就不再攻打魏國,反而在趙國境內大肆進攻,到如今已經連攻三十七座城池!


    此番朱亥前去大梁覲見陛下,本意是勸說陛下與趙國聯手重創秦軍,沒想到陛下根本不同意,說損魏國之兵而救趙國之城,乃是大大的得不償失,不僅如此,甚至還流露出了後悔請信陵君回魏之意。


    據說陛下對左右曰“早知是此等小戰,便不該聽龍陽君勸說,寬恕信陵君竊符殺將的罪過,讓他回國。”


    “那此番被秦國攻打下的高都、汲縣兩座城池呢?”信陵君問道。


    “陛下說……兩座城池並不算多,秦軍此番若能就此罷手,就隨他去。”朱亥聲音幹澀的說道。


    “兩座城池並不算多——是不算多!可他繼位的元年便丟失兩座城池、第二年秦軍又攻陷下三座城池、第三年秦軍又攻下兩座城池……” 信陵君側過頭來,冷笑道“這麽多年,我魏國加起來究竟丟失了多少城池土地!國都大梁本在魏國心腹之地,如今已硬生生被推至邊境!以地事秦,譬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王兄怎麽就不明白!”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


    帶著冷意和濕氣的微風吹過茂密的叢林,樹枝發出“嘩嘩”聲響。


    朱亥滿目苦澀,說道“君上,陛下之令已經傳來,命令諸位偏將各自帶兵返回,我等也啟程回大梁吧。”


    “不回,亦不能回。”信陵君淡淡的說道。


    “君上!”朱亥急切的喊道,跪在沙土上的膝蓋向前挪移了一步,“來日方長,君上!隻要您還在魏國一天,就總能找到機會,像十年前一樣重創暴秦!”


    “人活一世有幾個十年?十年裏又有幾次機會可以領兵對戰秦軍?領兵對戰秦軍時,又有幾個機會可以贏?”信陵君手指摩擦著腰間劍柄,緩緩說道“況且唇亡齒寒,若是此番退縮,任由秦國攻打趙國,那麽下一次直麵秦軍主力的就是魏國了!”


    “但即便是趙魏聯合,也未必能打贏秦軍。”朱亥說道。


    朱亥固然對他為之效忠的君上信心十足,卻也明白自從商鞅變法後,百戰百勝的秦國軍隊有多難以抵擋。


    這並非是兩軍主帥的兵法差距,而是更加難以彌補的國力和士兵戰力訓練差距,好比一方是衣衫襤褸拿著鋤頭的農人,一方是身著鐵衣重甲青銅劍的精銳士兵。


    “先下山。”信陵君說道。


    回到寬廣的主帥帳篷之後,華服高冠的貴公子在鳳紋黑漆的案幾上伏案而寫,片刻後又拿起銅印,在五封一模一樣的信函上蓋下鮮紅印章。


    “朱亥,你命人將這五封信即刻送發,不得耽誤!”信陵君說道。


    朱亥看了信函後,頓時大驚失色。


    “您要同時向五國借兵,再現合縱攻秦!”朱亥驚道。


    “非如此不能重創秦軍。”信陵君說道。


    ——————


    在烽火連天的前線戰場上,魏國的信陵君不僅想反擊,還開了一波大招。


    信陵君以自己聞名天下的賢德之名,同時派使者向齊、楚、燕、趙、韓寫信求援,又一次重現了當年合縱攻秦的壯舉!


    有賴於他以往的好名聲,不僅楚燕趙派出了自己主力軍隊,就連最弱小的韓國都派出了三千強弓勁弩。


    現在五國聯軍已經在黃河以南開始集結了。


    最新的戰報快馬加鞭而來,傳入洛陽眾人的耳朵裏。


    蒙恬對此憂心忡忡,畢竟前線領兵主帥就是他的祖父。


    除此之外,眾人都很淡定的接受了這個消息。


    嬴政淡定的原因是雖然蒙驁這次輸得很慘,一路被追擊到函穀關外,但是秦國主力沒什麽損傷,所以可以接受。況且自己還沒登上秦王之位,無力改變此事,與其糾纏於細枝末節,還不如盡快趕回鹹陽登基。


    讓其餘六國姑且打個勝仗,得意一兩年也無所謂……


    反正秦國將來會橫掃六國、統一天下!


    而明夷淡定的原因是秦國這次倒黴的打了敗仗,成全了信陵君的美名,非常大快人心。


    子陽淡定的原因是七國紛爭與他無關,誰輸誰贏都無所謂。


    僅僅在洛陽休息了三日,等待呂文準備好車隊和侍衛後,嬴政便馬不停蹄的向鹹陽趕去。


    蒙恬非常不明白長公子為何如此急切,懇切的請求再在洛陽休息幾日,被嬴政毫不猶豫的拒絕。


    這個時候,嬴政隱藏在平靜表麵下的急切,已經連子陽都能看的出來。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上輩子的此時,秦莊襄王已經病到不能下床,如果再趕不回鹹陽,或者是中間出點什麽小插曲,沒準王位真的要被嬴成蟜那斯繼承!


    在嬴政的命令下,車隊沿著馳道日夜兼程,不做半分停留的向鹹陽狂奔而去,一直到被函穀關阻攔在外。


    函穀關函穀關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嶺、東臨絕澗、南依秦嶺、北瀕黃河,是連接洛陽與鹹陽的重要道路。


    關城東西長數裏,古道最窄的地方僅容一車通行,甚至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轡。


    現在,車隊停在幾十丈高的城牆下進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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