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嬴政低頭,緊緊盯著手中那把烏黑長鞘的利劍,然後抬頭看向對麵執劍而立的女子,那雙過於漆黑的瞳孔當中神情莫測,幾秒之後,才語調低沉的說道:“此處不宜比試劍法。”


    “那就去偏殿。” 明夷立刻回道。


    見她執意比劍,嬴政率先轉身離開,大步向寢宮的偏殿走去,夜風吹過他的袍角,劃出一道飛揚的弧度。


    這處偏殿原本是用來存放文書卷軸的,後來被清空竹簡,作為天氣不好時明夷練習劍法的地盤。


    幾十丈平方的宮殿裏隻有高大的屏風在角落裏遠遠屹立,絲帛上彩繡了雲與霧、山與水,屏風後麵擺了案幾和竹席以供練劍疲乏後小憩之用,旁邊青銅香爐裏霧氣嫋嫋,散發出白芷與蘭草的香氣。


    來到偏殿之後,明夷站在離嬴政幾丈之遠外,然後熟練地用手中長劍挽了個劍花。


    嬴政冷聲嗬退了急急忙忙趕過來的蒙毅和侍衛,又一次蹙眉問道:“你當真要與朕相鬥?”


    “難道我還是在說笑不成?”明夷淡淡說道。


    站在門口進退不得的蒙毅立刻給明夷打眼色,懇求她行行好放棄比劍的想法,秦王何等尊貴,豈能如此以身涉險!


    明夷無視了他精彩至極的表情,對嬴政說道:“看,陛下,隻要你一聲令下,便立刻有侍衛前來阻止,或許還要將我拿下大獄。”


    嬴政默然,緊接著不再過多言語,手中長劍明亮的劍光帶著破空風聲呼嘯而來。


    嬴政的身手和劍法都很好,不遜於蒙恬蒙毅這般將門出生的虎子,否則也不會在荊軻刺秦的時候能拔劍反殺成功,有前世的記憶,更是平添了無數經驗。


    殿堂之中,兩道身影頃刻間纏鬥到了一起,來往的劍光快如閃電,一個呼吸間便已經過招數次。


    站在宮殿外的蒙毅緊張的不敢眨一下眼睛,片刻之後,隻聽到嗡然一聲巨響,陛下手中的劍猛然脫落在地。


    緊接著下一個刹那,明夷抓住機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提劍刺向陛下。


    陛下閃避不及,靠在包了銅皮的木柱上目視如雪一般的劍鋒直麵而來。


    宮殿外,蒙毅立刻伸出手臂高喝道:“勝負已分,王後住手!”


    宮殿裏,明夷絲毫沒有停頓調轉,手中長劍直照嬴政喉嚨劃去——


    霎那間的寂靜。


    站在殿外緊緊盯著這一切的蒙毅猛然驚叫出聲。


    下一秒,銳利的劍鋒輕輕貼著嬴政的皮膚劃過!


    嬴政用手指碰了碰自己被劍鋒劃過的脖頸。


    劍鋒穩穩地劃過一整個咽喉部位,但沒有留下半滴鮮血,隻是破開一點十分規整的表皮,顯現出微白的印痕來。


    看著麵前同床共枕的女子,黑袍青年神色複雜。


    “朕不曾想到你會當真出手。”嬴政說道。


    明夷天賦極高,這些年來劍法日益精進,能贏他是在預料之中,但沒想到她會當真用劍劃過他的咽喉。


    “可見這世間之事,也未必會全如陛下心意而行。這世上之人,也未必會全唯陛下而尊。”明夷說道。


    她的聲音如同一捧雪水澆落在殿堂之中。


    “你便是想要告訴朕這個?”嬴政平靜說道。


    “是,但能否聽入心中,還在於你。”明夷說道。


    嬴政靜靜凝視她片刻,繼續說道:“你還想說什麽,現在一並說來。”


    “陛下這些年來倚仗預知前事之能,殺呂不韋平複叛亂、又將嫪毐之禍掐滅於萌芽當中,短短幾年內一連攻滅韓、魏、趙、燕四國。如此事事順心如意至極,恐怕你心中早已視天下為掌中棋子,任從擺弄了?……”明夷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如果是真是這樣,倒也罷了,但陛下真將天下握於掌中了?若是大秦帝國當真無懈可擊,那又為何會在三年之內崩塌殆盡?除此之外,陛下既然為天下之君主,那職責必然是以天下之民為自民,不提如何愛民如子,至少不要憑一己喜惡肆意誅殺人命。”


    黑袍的青年驟然閉眼,收斂住了眸中複雜至極的神色。


    從明夷這個角度看去,隻能看到他清晰而深刻的臉部輪廓,冷淡而漠然。


    再睜開眼睛時,嬴政已經將情緒收斂殆盡,手指輕輕握上她從始至終懸於咽喉的劍鋒,一點點不容置疑的推開。


    明夷抽劍回鞘。


    雖然僅僅隻是劃破了表皮,但在這短暫的間,脖子上的傷口也已經微微紅腫起來。


    明夷注意到了,走到殿門外,無視了蒙毅恨不得捅死自己的眼神,揮手招來宦官。


    “去將酒精取來。”明夷吩咐道。


    自從酒精被有經驗的工匠可以按時定點提取以後,這種藥物就成了王宮內的常備物品,以防貴人有不時之需。


    宦官低聲應諾,然後小跑著到了不遠處的寢宮內拿來。


    明夷站在殿門口,等待宦官拿來酒精和煮沸過的棉花團以後,才轉身進入殿內。


    這種棉花團是依照她的意見改進的,用麻布將棉花包好以後,連著麻布放入鍋內煮沸、火爐烤幹,但凡有泄露就棄之不用,每隔三日就更換一次。


    嬴政已經走到屏風那裏的竹席上坐下了。


    明夷走到他的身邊蹲下,然後取出棉花將酒精倒上,一連給嬴政脖子上的細微傷口擦拭兩次。


    酒精對皮膚的刺激性很強,脖子上傳來一陣陣刺痛的感覺,嬴政忍不住微蹙眉頭。


    明夷見狀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你倒是半點不留手。”嬴政淡淡說道。


    明夷低頭將放置酒精的銅壺關好,平靜說道:“還有一事剛才忘說了,我最厭惡被關押禁閉或限製出行,簡直像年幼時因為柔弱而不得不依附別人一般,陛下若是再這樣對我,不如一拍兩散。”


    話音剛落,嬴政驟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用的力道很大,在腕骨上的皮膚壓出一圈白皙痕跡。


    “……從前怎麽不見你提起?”嬴政低啞著聲音說道,緊蹙眉頭昭示壓抑的怒火。


    “我心裏歡喜你,有些小事隻要你開心,也就不想計較。”明夷坦然說道。


    家國大義對她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對她好的人,從前她喜愛對自己好的龍陽君和母親,連帶著厭惡會一統六國的秦始皇,後來喜愛嬴政,也就不願意計較那些小事。


    但這次的禁閉讓她清醒了。


    明夷掙紮著將手腕脫出。


    明夷低頭,溫和地詢問道:“陛下可還要讓侍衛繼續關押我在寢宮當中?”


    如果要關押,備用方案立馬啟動!


    嬴政凝視麵前的女子神色數息,緩緩說道:“你既如此說,朕自然不會再將你關於寢宮當中。”


    明夷點點頭,考慮了兩個人剛剛吵過架,提出了另一件事。


    “那好,那你我近來便分開而睡罷,我去偏殿安歇如何?”明夷說道。


    第147章


    彼此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這個提議明夷覺得非常合理。


    然而嬴政斷然拒絕了。


    “不必如此。”嬴政淡淡說道。


    明夷愣了愣,有些遲疑的說道:“……還是分開為妙,這樣你入寢時也足以安心。”


    以嬴政惜命的個性,自己今天晚上來這麽一出,他絕對會升起提防之心,這樣兩個人都會睡不好。


    睡眠質量很重要!


    嬴政斜睨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說道:“提出此事,恐怕不僅僅是為朕考慮,而是你也想安心入寢。”


    明夷“……”


    好吧,是有一點點。


    明夷以袖掩麵,輕咳一聲,放下袖子時又是溫柔和氣的神色。


    “沒有的事,陛下實在是多疑多慮了。”明夷平靜說道。


    嬴政淡然的抬了抬眼睛,懶得反駁她的謊話。


    走出偏殿的時候,見到秦王脖子上的那一線傷口,蒙毅投向明夷的目光相當抵觸,宛若在看一個妲己西施、專諸聶政之流,充滿了對秦王未來的擔憂。


    到頭來還是兩個人分開睡了。


    第二天,嬴政派來宦官來送了一塊銅質令牌。


    “此乃出入禁宮之令。”宦官說道。


    明夷拿起令牌仔細端詳。


    令牌隻有半個巴掌大小,沉重的青銅上用黃金錯出陰刻的文字,大概意思是由此令可以自由出入鹹陽宮。


    明夷將令牌放入懷中收好,問道:“陛下是不是還在上朝?”


    “陛下剛剛下朝歸來,正於殿內處理奏折。”宦官說道。


    明夷走到的時候,嬴政正在執筆染墨,低頭在白紙上寫出一行行批閱。


    作為秦王,他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政事。


    聽到腳步聲走近,嬴政放下手中毛筆,指了指身邊的竹席。


    明夷走過去坐下。


    “燕國宗族陛下要如何處理?”明夷問道。


    “不殺了,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燕國宗族上下盡皆廢為庶人、流放山嶺。”嬴政說道。


    “……然後如何?”明夷問道。


    嬴政應該沒這麽輕易就高抬貴手,必定還有後招。


    “朕已然命令王翦焚毀燕國宗廟祖墳,至於燕丹的屍首,挫骨揚灰棄於道上。”嬴政平靜說道。


    這個結局還不錯,好歹無關緊要的人都活下來了。


    至於焚燒燕國宗廟祖墳和燕丹屍體,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是奇恥大辱,但不管怎麽說,總要給嬴政一個發泄怒火的出口。


    明夷點點頭,不再多問,剛打算站起離開時,耳邊卻傳來嬴政低沉冷淡的聲音。


    “那二十七個朝臣,朕已然命人去找墳塋厚拜,又給其家人遺孀賞賜。”嬴政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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