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半夜,明夷被一陣規律的腳步聲驚醒了。


    拜之前一個人風餐露宿的生活,她現在對這些細枝末節的聲音非常敏感,睜開眼睛以後迅速清醒,本能的伸出手去,想摸掛在床頭的太阿劍。


    幸好,倒映在床幔前的青年側影非常熟悉,讓明夷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陛下?”明夷問道。


    朦朧不清的月光透過糊窗白紗,越發隻剩下比零星半點幽光,高冠廣袖的男子不言不語,如同雕像般屹立在床邊。


    沒有聽見回答,明夷又問了一句。


    “趙政?”


    “……直呼朕的名字,此乃大罪。”嬴政平靜說道。


    “我大罪的事情做的還少?……”明夷嗤笑了一聲,說著一把掀開帷幔,赤腳跳下床榻,“……怎麽深夜了還沒就寢?別忘了你明早要開朝會。”


    以嬴政工作狂的個性,就算生了重病,隻要還能站起來說話,就不會停下處理政務,所以每天夜裏的休息就更加重要了。


    “朕心煩意亂,睡不著。”嬴政淡淡說道。


    明夷伸手去拉嬴政,摸到他的手指就像冰塊一樣冷,頓時蹙眉。


    “你在外麵挨凍了?我去讓宮女點燈。”明夷說道。


    嬴政製止了她的動作,平靜說道:“不必,是朕讓守夜的宮女宦官守在殿外不得進來。”


    嬴政也不知在外麵站了多久,露出的臉摸上去都帶著絲絲寒意。


    以前少年時兩個人還身高相當,現在他卻比她高了大半個頭,明夷夠不見嬴政的發冠,隻好讓他稍稍彎腰,然後在黑夜裏摸索著解下發簪和頭冠。


    把人包在溫暖的被衾裏以後,明夷才躺在他旁邊說道:“錯把海市蜃樓當成仙人神跡,又為此求了幾年仙,對陛下來說打擊就這麽大?”


    其實打擊也不算大。


    自從那年在雍地被明夷告知大秦二世而亡以後,再如何的受挫,惱怒歸惱怒,但也變得可以接受。


    “朕隻是又連帶想起大秦二世而亡的舊事,終究發覺,朕的上一世其實……不過如此。”嬴政閉目說道。


    曾幾何時,他覺得自己功業顯赫,前所未有、後人不及。


    但如今細細想來,縱然他前半生橫掃六合統一天下,但後半生卻過的可謂是失敗,辛辛苦苦建立的大秦帝國三年而亡,子孫家業被摧毀殆盡,一心想要出海求得海上仙山和不死藥,卻不知從最開始就是虛妄一場。


    嬴政越想越心煩意亂,卻不知該與何人提醒,在外麵站了數個時辰,還是忍不住前來找她了。


    “不過如此……”明夷將這四個字在嘴中反複咀嚼幾遍,突然一聲低笑,“……陛下可終於不再狂妄了。”


    之前連滅趙燕的時候,嬴政的高傲冷酷可是浮於言表。


    “在你眼中,上一世的朕是如何之人?”嬴政淡淡問道。


    黑暗裏,她沒有立刻回答。


    溫暖清淺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半響,身邊才傳來優美動聽的聲音。


    “秦始皇,自然是千古一帝。”


    明夷以手支頤,鴉羽般的漆黑長發如同流水般傾瀉在床榻上,凝視著黑暗裏隻有大概輪廓的青年,認真說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功蓋三皇、權傾五帝,這絕非虛言,自你之前數千年,自你之後數千年,再沒有一個皇帝比你功績更高。”


    “這非我一人之觀念,而是後世所有人之共知。”


    第151章


    靜臥在床榻上的嬴政微微動容,唇角微揚,緊接著又目露懷疑。


    “這些誇讚……明夷加以誇大了?”嬴政平靜問道。


    明夷有些驚奇的挑了挑眉。


    “怎麽,陛下覺得自己當不起如此讚譽?”明夷說道。


    不應該啊,嬴政一向覺得自己天下第一。


    嬴政冷哼一聲,說道:“即便後來決策多有失誤,朕也當得起前無古人的讚譽,隻是單看那商紂王被周朝汙蔑到何等地步,便也能猜到大秦覆滅之後,代立之新朝會如何抹黑朕。”


    這一點,明夷倒是反駁不得。


    根據她年幼時在洛陽藏書室裏,那些古老的龜甲和竹簡上看來的記載,商紂王帝辛雖然像嬴政一樣喜歡建宮殿,但同時也內政修明、外攻東夷,稱得上是一位英明傑出的帝王了,後來之所以被傳為荒淫無度、暴虐異常……那原因就得去問問她的老祖宗了。


    不過嬴政也確實猜對了。


    明夷想了想,說道:“最初那建立的漢朝確實如此,後來曆代也稱你為暴君,但到了我前世之時,史學家以然對你公平而論……況且青史筆錄,不論再怎樣汙蔑抹黑,你的功績也抹黑不去,雖然總將你渲染為一位暴君,但古往今來學史之人,見過始皇帝所行之事後,又有幾人能不升出敬佩來?”


    就連她自己上輩子,不也照樣是秦始皇的粉絲,床頭上擺著兵馬俑小手辦的那種,否則又怎麽會逐字逐句的背下一整篇秦始皇本紀和其他野史。


    隻是後來到了這個時代後朝不保夕,連活著尚且要費心竭力,也就沒再有精力去追星了。


    因為上一世失敗而煩躁不安的心情漸漸平複,黑暗裏,嬴政忽然翹了翹嘴角。


    “朕打算明日前去拜訪韓非,你可要一同前去?”嬴政說道。


    韓非被封為博士以後,就一直被供養在鹹陽城當中。


    雖然沒有像其他故國之人一樣受到牽連,被軟禁在荒僻之地等死,但國破家亡這種事情不是誰都可以承受,他雖然擔了官職,卻從不對秦國吏治提出半點意見,隻是每日閉門著書,繼續編寫自己的法家學說。


    躺在他旁邊的明夷已經似睡非睡,閉目問道:“找韓非去做什麽?”


    “以備將來秦國統一天下後修改律法。”嬴政閉目說道。


    那天夜裏她所說的話,他曾經無數次的在夜裏反複沉思。


    不得不承認,確實有點道理。


    上輩子去世前的幾年,秦國就已然有不少內憂,當時天下人口,五有其一便因犯罪而被罰為刑徒,這些多達百萬的人又豈是區區一縣一城的修城牆可以處罰完畢,他便將其紛紛調轉到各地,修長城、阿房宮和驪山陵墓。但處理了前一批,後一批又緊隨而至,每年都有幾十萬人口因犯了罪又無力交付罰金,而被充當為隸臣妾,安排起去處來很是麻煩。


    之所以會產生這麽多形徒,是因為秦統一天下後,底層的士兵們再也無法用打仗換取功勞爵位,再以軍功贖罪。


    而秦法嚴苛,稍有不慎便是罪名。


    至於後來的南征百越北擊匈奴,那些荒僻之地打下來以後又無甚好處,根本不足以彌補發動戰爭時的錢財支出!


    至於大秦的稅收,因為商貿並不繁盛,便多多倚仗於土地,而土地又缺少青壯耕種,連帶著稅收也慢慢入不敷出。


    這些問題,他上一世晚年發覺以後,本以為還有時間再去安排處置,誰能想到天不假年、後來驟然駕崩於沙丘……


    因為前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第二天起床的明顯精神懨懨,不得不用冷水抹了一臉以後,才重新打起精神去上朝麵見大臣。


    回來後的嬴政又開始馬不停蹄的處理朝政,將緊要的事處理到一半,剩下你的一半留待晚上處理以後,才有了半天時間可以出宮。


    明夷在旁邊看的直蹙眉頭,見嬴政放下最後一本處理燕國小規模叛亂的奏章,露出一個神清氣爽的表情以後,忍不住說道:“朝野之事盡歸於你一手決斷,但政事無窮而人力有盡,這樣下去恐怕會累倒。”


    “朕若當真疲倦,會暫且放下不重要的政務,以留到休息後批去,明夷放心便是。”嬴政不以為意道。


    因為上一世年老時已然微微感覺精力不濟,再加上長期批閱留下的一些小毛病,這輩子為了不重蹈覆轍,他已然收斂了許多。


    上一世的他一般習慣用稱給自己稱量各地奏折,並且定下白天黑夜不同的重量定額,自我要求隻要沒批完,就絕對不會入寢休息!


    “陛下就不能叫大臣分擔處理一些不重要的事務?”明夷不悅說道。


    “朝政無論大小,豈能去托付於臣子之手……”見到愛妻越發不悅的眼神,嬴政改而轉口道:“……如今天下尚未平定,諸事繁雜,又恐有造反,朕自然要親自處理,等到來年天下平定以後,再說此事。”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但平心而論,嬴政並不想自己的權柄交付於他人之手。


    嬴政說的也有道理,明夷思考一下,決定暫且放過這事。


    “……陛下現在拖延時間也沒用,我不會忘了此事,將來平定天下以後再好好詳談。”明夷溫柔說道。


    嬴政“……”


    未來的996也沒有嬴政壓力重,好歹996每七天還有一天休息,而嬴政呢?


    嬴政每天除去睡覺吃膳時間,其餘時間都在思考和處理政務,並且全年無休,閑暇時間可謂是少之又少。


    嬴政與明夷一同出宮去見了韓非。


    這位名氣頗大的中年文士看到秦王親自駕到,也隻是站在原地神色淡淡,絲毫沒有平常人見到秦王的諂媚恐懼。


    畢竟再怎麽寬容仁德的人,也無法對滅了自己家國的敵國諸侯擺出好臉色。


    明夷懷疑韓非之所以沒有在見到秦王的第一眼,就拔出腰中佩劍,指著他破口大罵,完全是因為秦王身邊有佩劍的侍衛團團守護……雖然韓非心裏很想這麽做。


    想到這裏,明夷唇角忍不住翹了翹。


    “在想什麽?”嬴政偏頭問道。


    “在想陛下你是多招人恨,記得以前我在趙國燕國時,但凡有稍微給秦王說話的意圖,就會被群起而攻之。”明夷低聲說道。


    聽她這麽說,嬴政不怒反喜。


    “看來你試圖過給朕說話。”嬴政傲然說道。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再怎麽看眼前的秦王不順眼,在兩旁侍衛因為久等行禮不至,已經開始按上劍柄以後,韓非也不得不跪拜下去麵見秦王。


    “拜……拜見秦王。”韓非說道。


    誰料秦王竟然幾步向前,親自將韓非扶起。


    “久聞先生大名,今日特來一見,想討教法家之術。”秦王平靜說道。


    若是尋常人聽到秦王這麽禮遇,恐怕早已欣喜若狂,順便思考著要如何表現,好博得更多的青睞,但韓非就不走尋常路。


    “吾才疏……才疏學淺,不堪……大任。”韓非冷淡的說道。


    嬴政恍若未聞,繼續平靜說道:“先生自謙了,朕先前讀《孤憤》《五蠹》,便覺得若能與先生同遊,死不得恨。”


    “師兄……李斯,亦是……是……法家大才,遠勝吾多矣。”韓非不為所動說道。


    他年輕時與李斯一同前往齊國稷下學宮求學,拜在荀子門下,算是師兄弟。


    想要討教刑名法術之學,就找李斯去,別來讓他這個國破家亡之人!


    嬴政好像根本聽不出韓非暗含的拒絕之意,繼續氣定神閑說道:“怎會,先前李斯便已經親口同朕說過,若論法家之道,連他也自歎不如先生。”


    見秦王如此聽不懂拒絕,韓非終於蹙起了眉頭。


    韓非說道:“吾韓人也,不……不願……”不願侍奉秦國。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眼前的秦王就已經打斷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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