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會就這樣消失!”突然有人開口。


    那還是個孩子,正緊緊抓著父親的手,他尚且不到能理解離別涵義的年齡,有些迷茫地望著周圍的長輩們,大聲說道:“我才不會忘記這裏的一切!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就算我回不來,審判者殿下,我會長大,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會把這些告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會繼續告訴他們的孩子,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會回家的,隻要大家回來了,不論變成什麽樣子,家就還是家。”


    孩子的眼裏蓄著蒙蒙的水霧,認真又執拗的聲音回蕩著。


    過了一會兒,長著青銅鱗片的龍裔哧哧笑起來:“啊,說得沒錯,我可不會忘記這裏,誰都別想從龍裔手中奪走最重要的事物。”


    “那麽我,就再多走幾個地方吧,還有許多歌沒來得及唱呢,”一名吟遊詩人笑眯眯地用滿是皺紋的手撥弄琴弦,“我還算年輕呢,說不定還會有可愛的小姑娘愛上我。”


    “所以,我們再多生幾個孩子吧,麗娜?”英俊的騎士一把摟住戀人的肩膀,被麵紅耳赤的女子羞惱地推搡了一下。


    埃弗拉輕聲笑起來。


    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明朗的笑容。


    一切仿佛與往日沒有區別。


    斤斤計較的主婦們依舊與街販討價還價,悠閑的老人趁著好陽光坐在樹下看報紙,下學的孩童吵鬧著在河畔放風箏,忙忙碌碌的學徒為了報告選題焦頭爛額,鐵匠鋪的工匠忙著製作下周交貨的訂單……


    而這一天之後,許多人開始收拾行囊。


    所有人都清楚這是一次不會有再見的告別。


    可絕不是沒有歸期的訣別。


    居民們認真打掃了房間,疊好晾曬蓬鬆的衣服,擦淨窗台上的落灰,為花瓶裏的鈴蘭續上清水。孩子打開糖果罐,仔細數了一遍,挑了其中三顆,最喜歡的布偶熊仍放在床上。然後他們鎖好門窗,將鑰匙珍重地放進口袋。


    魔法師咬牙切齒地推演著公式的變量,鴉鳥落在他的窗外,堅硬地喙敲擊著欄杆。他有些不耐地“嘖”了一聲,看了眼時鍾,扔下筆,拎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袍匆匆出門,結果與兩看相厭的對門占星師撞了個正著。


    “沒帶上你的寶貝點金筆?”對方瞄了眼門內的桌麵。


    “就放著吧。”魔法師說,“你不也沒拿走你的星象盤。”


    “我來借書。”見習騎士走進大圖書館,“請給我《風與旅人?下冊》和《今日食譜》。”


    圖書館妖精抱著書籍落了下來:“請辦理借閱手續……手續辦理完畢。您的借閱期限為二十四日,若到期時可辦理續借手續。”


    “我知道了。”少女說。


    她走出圖書館,走過月樹樹蔭遮蔽的街道,隨手撿起一片樹葉,夾入書本中。


    行政助理將文件放在桌上:“執政官女士,這是我的工作報告。”


    “放著吧,我會看的。”年輕的執政官仍在奮筆疾書,她沒有抬頭,語氣平靜,“對了,旅途愉快。”


    城市的傳送陣裏,留下的、離開的,許多人在擁抱,許多人在道別,他們微笑著,互相拍著肩膀,許下與再度相見時有關的諾言。


    然後,在魔法的焰光中,各奔東西。


    這座城市終於安靜下來。


    從誕生至今,它從未如此安靜。


    隻剩下女巫、精靈與天使仍站在原地。


    埃弗拉說:“現在,輪到我們了。”


    她走上前,給了拉斐爾一個格外輕、又格外慎重的擁抱:“很抱歉,明明你才是最年輕的那一個,卻要讓你獨自留下來承擔一切,身為長輩,實在太糟糕了。”


    拉斐爾說:“別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啊。”


    “不過,就是因為最年輕,才必須是你嘛。”萊昂納斯大笑著抱住他,捶了下他的肩膀,“拉斐爾,這個世上還有很多美好你沒有親眼見過呢,就替我們再多看一會兒吧!”


    天使抿住嘴唇,沒有作聲。


    “別這樣——”霜精靈眨了下眼,“稍微對自己放鬆一些會比較可愛噢?”


    “去你的。”拉斐爾別過臉。


    “那麽,我們開始吧。”埃弗拉說,“今後就交給你了。”


    “當然。”拉斐爾平靜地頷首承諾,“我本就為此而生。”


    接著,女巫將雙手平平舉起,她的典籍展開,書頁嘩嘩翻過,逐漸碎裂,四散飛去,她的手指、衣袍、發絲逐漸化為金紅羽毛。


    精靈的銀發迅速變長,搖曳升起的強光幾乎吞沒了他的身體,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麽,轉過頭來,模糊不清的臉上露出一個大約是戲謔的神情,手指在唇邊晃了晃。


    可不要偷偷哭鼻子哦。嘴型大概是這樣的。


    下一刻,漫天飛羽,滿眼璨爛。


    “啵”。仿佛一聲輕響。


    蘇茜看見——


    月樹枝葉頃刻凋零,枯萎的巨樹轟然倒下,恢弘建築寸寸坍塌,清澈河川漫上陰影,豐饒平野化為腐土。


    沉睡紅龍的鱗片與血肉被灰敗侵蝕成漆黑骨架,幽藍魂火在顱骨內輕輕搖曳,水妖從河流中伸出雙手,發出一聲悠長歎息,黑豹在死去的林地間奔跑,美麗的皮毛一點一點燃起蒼白的火焰。


    從白晝到黑夜,從天空到大地,群星墜落。


    千萬年繁華璀璨的星辰之都,在短短一刻內,化為烏有。


    她看見——


    拉斐爾獨自從那片荒蕪黑暗的廢墟中站起,舒展開銀白雙翼,羽毛微光閃爍。


    他持劍而立,仿佛注視著什麽,又仿佛等待著什麽。


    第111章 開業第一百一十一天


    蘇茜感到徹骨寒意。


    在漆黑的望不見盡頭的天空上, 似乎有什麽正俯瞰著大地,目光猶如實質。


    那是惡意嗎?又不完全是。


    。


    有什麽混濁的東西扼住了她的咽喉,越收越緊——


    “咳!”


    如同即將溺斃之人終於掙出水麵, 蘇茜驀然睜開雙眼,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奶茶,她顧不得搶救被洇濕的紙頁, 俯身劇烈咳嗽起來。


    書桌前的窗戶輕輕叩響兩聲, 見沒有回應,從外麵拉開,有人關切地拍打著蘇茜的後背:“出什麽事了?”


    蘇茜好不容易緩過氣, 她咳得有些眼花, 抬起頭,眼前熟悉的臉逐漸與夢境重合在一起。


    蘇茜發了一會兒呆,伸出胳膊抱住對方, 將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做了個不太好的夢……看到一些關於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嗎, 拉斐爾?”她低聲自語。


    拉斐爾停頓片刻,安慰道:“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幽藍色的魂火在他的胸口靜靜燃燒。


    他沒有否認。蘇茜想。


    “我看見……”蘇茜話到嘴邊卻突然卡住,她皺了下眉,感到有些迷茫,還看到了什麽?


    倒是拉斐爾先笑了,他的手指溫和地擦過蘇茜的眉心, 說:“過去是過去, 現在是現在。”


    “沒必要為已經發生過很久的事的難過,”他說, “我都不曾拘泥於此,何況是你。”


    從一開始, 拉斐爾就幾乎不會提起過去的事。


    蘇茜的聲音悶悶的:“誒,你沒有心——”


    拉斐爾眨了下眼,居然開了個玩笑:“唔,確實沒有?”


    蘇茜:“……”


    騎士看著好像呆掉了的領主,笑著揉了下她的發頂,扶起倒了的杯子,又將打濕的紙頁一一拾起,晾在窗台上。


    他拿起最後一張紙,看清之後愣了一下。


    蘇茜瞬間回神,迅速跳起來一把抽回那張紙,“啪”的一聲直接反蓋在桌上。


    倒是拉斐爾對她的激烈反應感到有些不解:“那是……我?”


    雖然筆觸化開不少,但到底還能認出畫中人像的輪廓,的確是死亡騎士。


    “我就摸個魚!”蘇茜不自然地幹咳了一聲,振振有詞,發出社畜的聲音,“在房間裏的時間是休息時間,休息時摸魚有什麽不對!”畫長得好看的臉,也沒有什麽不對!


    “沒有。”拉斐爾沒什麽意見,他提醒道,“那已經濕透了。”


    桌子還沒來得及擦,那張畫紙洇透了奶茶,所有顏色化成了一團。


    “……啊。”領主又呆了一瞬,再回過頭來時簡直就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她忿忿控訴,“你沒有心!”


    而她的騎士卻忍不住發出沉沉笑聲:“那麽,這時候我應該說——謝謝?”


    直到幾天之後,蘇茜在檢視新的公交路線運行情況時,才突然回想起那個時候她看到了什麽。


    混濁的陰影從粘稠的天空傾瀉,逐漸吞沒了天使的光輝。


    在許久以前,蘇茜曾獲得過一個被動天賦。


    【女巫的眷顧:被動素質。您將獲得少許靈感,偶爾會看到模糊的啟示。】


    這個天賦時靈時不靈,不靈的時候占了絕大多數,最大的用處是“今天抽卡一定能出貨”的玄學預測,但鑒於蘇茜每次抽卡前都很有這樣的直感,所以難以說清它究竟湊效了幾次。


    ——


    廣場中央的時鍾走到正午的時刻,忙碌了一整個上午的城鎮迎來了短暫的休憩時間。臨街的公寓內飄出食物的香氣,下班的人們走進餐館,思考著午餐的菜單。還有送餐的信鴉,拎著打包好的餐盒飛來飛去,大多數都進了閃金塔。


    這是一個與過去沒有太多區別的中午。


    “砰”!


    一聲巨響。


    來自傳送大廳。


    傳送大廳至今擴建過兩次,與不少城市發展了契約,能夠容納六支來自不同地方的團隊同時抵達。幾乎從早到晚都有旅客或商隊通過傳送陣來到這裏。


    這座外觀頗有希臘環形劇場風格的漂亮建築在劇烈爆炸中塌了一半,飛濺出去的碎石擊碎了臨街商鋪的窗戶。街上的駝獸被驚動,引起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騷亂。


    騎士團匆匆趕到,然後是藥師與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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