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已經脫去了碧綠的衣裳,露出纖細但不可愛的柳絲來。


    行人已經換上了夾層的棉布小襖,最貪涼的人晚上也不敢在屋外打盹了。


    冬天快到了。


    錢麻子喃喃道:“冬天快到了,冬天……”


    他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粗藍布袍,頭發花白,胡須淩亂,麵色憔悴,一望可知是個窮困潦倒的江湖人。


    這樣的人,當然害怕冬天。在寒冷的冬夜裏,又有什麽能給他溫暖呢?


    酒樓老板皺著眉頭觀察了好一會兒,叫過一個小二來,用不太低的聲音吩咐道:“注意那個人,若是他吃完之後沒錢,一定要讓他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


    不僅錢麻子聽見了,酒樓上不多的幾個酒客也都知道老板說的“那個人”是誰。


    錢麻子苦笑了一下。他已不再和這樣的人鬥氣了。


    老實說起來,像老板這樣的人還是相當不錯的。


    不管怎麽說,吃白食不對。教訓教訓吃白食的人當然也沒什麽不對。這說明老板至少還是有點勇氣的,雖然這種勇氣有點恃強淩弱之嫌。


    而要命的是,他身上真的一文錢也沒有。


    他現在還拿不定主意該怎麽辦。吃完之後若是楚明還不來,他是打出去呢,還是認打?


    正當他吃完最後一塊點心,端起那杯已剩得不多的茶水時,楚合歡走了上來。


    楚合歡儒衫方巾,風度翩翩,一步三搖地踱到錢麻子桌前,用略帶嫌惡和不屑的眼光看看錢麻子和他麵前的空碟殘茶,很不情願似地坐在了他對麵的座位上,將手中搖著的折扇“啪”的一收,懶洋洋地叫了一聲:“小二!”


    小二一溜小跑到了麵前:“公子要點什麽?


    楚合歡冷冷道;“我知道你們這裏的鱔魚絲、紅燒石雞和銀魚湯不錯,叫你們大師傅盡心做來我嚐嚐。另外再給我來一盤刨花魚,要桃花潭裏產的,知不知道?有上好的竹葉青或是女兒紅,捧十斤的一壇來,記在這位仁兄的帳上。”


    她手中的折扇正點著苦笑連天的錢麻子。


    “難道這一位吃白食吃得更厲害更絕?”小二有些遲疑地看看楚合歡,又看著錢麻子,心裏直犯難。


    楚合歡瞪眼道:“怎麽,你以為他付不起帳?”


    小二連忙縮頭陪笑道:“哪能呢,哪能呢?”


    楚合歡正色道:“你們切莫以衣相人。坐在大爺我對麵的這位仁兄其實是天下少有的幾個大財主之一。他之所以穿得寒傖吃得簡單,是因為他性子吝嗇。你居然敢小瞧他,嘿嘿。”


    小二連連點頭:“不敢,不敢……”


    “既是不敢,還站在這裏羅嗦什麽?”楚合歡氣勢洶洶地道。


    小二點頭哈腰地走了,錢麻子苦笑:“吃白食吃到我頭上來了,真有你的!”


    楚合歡冷笑道:“我知道你身上一文錢也沒有。我隻不過是想看看,呆會兒你怎麽出洋相。”


    錢麻子道:“你以為我真的沒錢付帳?”


    “當然了。難道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天下有數的大財主?”


    楚合歡麵色雖仍然很冷,但嘴角的那一絲笑意卻變得有些俏皮了:“你在等楚明,他已經遲到好長時間了。


    你要有錢,早就走了。”


    錢麻子隻有苦笑。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不算太高,但所有的人肯定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老板的嘴都快氣歪了。


    酒菜很快就送上來了,楚合歡又吃又喝,興致頗高。


    錢麻子無奈地看著自己的“錢”不斷地送進她好看的小嘴裏,覺得有些奇怪了:


    “這麽能吃的女孩子,怎麽沒發胖呢?”


    他體內的酒蟲被陳年竹葉青的香氣勾了起來,一發而不可收。


    楚合歡發現他兩眼赤紅,雙手亂抖,喉節不住上下滑動,吃驚之餘,又有些好笑。


    “喂,你這是怎麽了?”


    錢麻子咬緊牙關,咬得吱吱響。


    楚合歡失笑:“你若是真的沒錢,我可以代付,你用不著這麽著急啊!”


    錢麻子閉上眼睛不說話,額上已滿是豆大的汗珠,麵色也已灰敗不堪。


    楚合歡笑不出來了,急問道:“錢麻子,你生病了?”


    錢麻子搖搖頭,牙咬得更緊,嘴角竟已沁出一縷鮮血,雙手雙腳都在不停地抖動著,碰得桌子不住亂響。


    老板怔了一下,趕了過來,吃驚地問楚合歡:“他會是錢麻子?錢麻子不是已經死了嗎?”


    楚合歡怒叫道:“放屁!錢麻子隻有一個,他就是錢麻子!還不快給他灌幾口酒,你沒見他哆嗦成這個樣子?”


    她這一生氣,偽裝的假嗓門自然忘了用,誰都知道了她是個女扮男裝的大閨女。


    老板嚇了一大跳,忙叫道:“小二,小二,快些給錢大俠灌口酒,捶捶背。”又看著錢麻子的模樣,顫聲道:


    “錢大俠,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把您氣……氣成這樣,真是太……唉!其實隻要您老說一聲,小店歡迎您還來不及呢……”又轉頭對小二喝道:“快灌酒!”


    錢麻子暴跳起來,吼道:“老子要戒酒!誰敢給老子灌酒?”


    吼完之後,錢麻子連翻了十幾個空心跟頭,又坐回椅中,平靜地看著楚合歡:


    “我現在沒事了,你吃你的。”


    楚合歡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老板哈腰笑道:“兩位還想來點什麽,盡管吩咐,小店作東,嘿嘿,嘿嘿……”


    錢麻子看看老板:“怎麽,你真以為我沒錢?”


    “哪裏哪裏,小的怎敢這麽想,小的隻是……”老板隻差磕頭了。


    “可我的確沒錢,一文都沒有。”錢麻子說得很認真,很誠懇。


    “沒關係,沒關係,小店作東……”


    “記帳!”錢麻子蠻有氣魄地揮揮手:“欠多少,我以後一定還給你,就是賣了褲子也要還清。”


    湖邊,寒風陣陣,吹著枯黃的落葉,吹著沒有行人的小徑,吹著瘦瘦的湖水。


    楚合歡突然歎了口氣:“你真是個怪人。”


    錢麻子冷冷道:“快說正事吧,我不想討論我是不是怪人的問題。”


    楚合歡咬著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錢麻子根本沒朝她看,他看的是湖水,起了皺紋的湖水,飄著黃葉的湖水。


    楚合歡大聲道:“要知道我們是合夥人,我並不是你的仆人,你用不著對我發火。就算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必整天陰沉著臉,好像我欠你什麽似的!”


    錢麻子轉頭,有些吃驚地望著突然發怒的楚合歡。


    楚合歡本已氣得滿麵通紅,這時卻莫名其妙地消了火,聲音也低了許多:“對不起,我脾氣不太好,你別生氣。”


    錢麻子又移開眼睛:“我並沒有生氣。你說吧。”


    楚合歡的怒氣又衝上來了,忍了半晌,才氣呼呼地道:“我爹的毒傷又加重了……”


    錢麻子道:“綿章已去找野道人,不日即可回來。你用不著擔心。”


    “我知道野道人號稱天下第一解毒高手,但據那人說,我爹中的毒,隻有他們本門的解藥才有效。”


    楚合歡的神情顯得很悒鬱,看來父親的毒傷已使她忘記了因錢麻子不看她而引起的不快。


    錢麻子點點頭:“我並非不知道有些獨門毒藥很厲害,但試試總比不試好,也比胡亂殺人好。”


    他看了楚合眾一眼,發現楚合歡正氣得直咬牙,歎了口氣:“上次我被金船奇毒所傷,幾乎丟了性命,是綿章救的我,而綿章卻隻是從野道人的徒弟蔣小橋那裏學過幾手。所以你應該對野道人有信心。”


    楚合歡神情剛開朗一些,錢麻子又去看風景了。


    楚合歡的臉又沉了下去:“還有,我二哥說,到目前為止,那個組織的人還沒有找過他。他現在正四處招搖,希望他們能找上他。”


    錢麻子冷冷道:“有時候還是先去找人家比較好一些。”


    楚合歡終於又發火了:“找人家?怎麽找?他們每次都是蒙麵而來,蒙麵而去,讓我們怎麽找?”


    見錢麻子還是呆呆的沒什麽反應,又尖叫道。“難道他們會在臉上寫字,讓我們認出來嗎?”


    “上次抓住的那個人,說出什麽來沒有?”


    錢麻子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好像他根本不屑於和楚合歡爭吵。


    楚合歡無奈地搖頭:“他的嘴很硬,隻肯說出他是負責聯絡和監視的,連上司怎麽給他下命令都不肯說。”


    她歎了口氣,又道:“而且,好像他也……快不行了,全身發綠,大概是體內的慢性毒藥在起作用。”


    錢麻子一下來了精神,一轉頭,雙目緊緊地盯著楚合歡:“和你父親中的毒是不是一樣?”


    楚合歡被盯得悚然後退:“我不知……道,好像……


    好像差不多……”


    錢麻子冷笑道:“你可以告訴那個人,若是他堅執不肯說,我們也不會殺他,隻是會用他來試藥……試野道人的藥!”


    楚合歡茫然不解:“什麽意思?”


    錢麻子牙齒一咬,惡狠狠地道:“用一個活人試藥,雖然很殘酷,但有時這也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楚合歡吃驚地看著他。他發現錢麻子突然變了,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敏銳地感覺到快要出什麽事了。但究竟會出什麽事,她不知道。


    錢麻子的聲音突然壓得很低:“他敢不說,想必不是因為不怕死,而是在希望有人能救地逃走,或者是他自己有解藥藏在什麽地方了。你現在就回去,負責看好他,注意他的一切動靜。至於試藥的事,不過是一種從心理上打擊他的辦法。”


    他雖在跟楚合歡說話,眼睛卻盯著路口拐彎處。


    一個挑著兩個大籮筐的赤腳漢子弓著腰出現在路口,正低著頭吭哧吭哧地朝他們走過來。


    楚合歡興奮得有些快站不住了。她湊在錢麻子耳邊悄聲道:“這個人是不是很可疑?”


    錢麻子冷笑:“不見得。你還不趕快回家去?”楚合歡咬著嘴唇,眼睛從低垂的睫毛下麵往上瞟著他。


    這應該說絕對是一種討人愛憐的情態,可惜在眼下這種氣氛裏實在是有些不太合適。


    楚合歡突然甜甜地笑了:“你是不是感到危險降臨了?”


    錢麻子的臉已繃得緊緊的,鼻翼不住龕動,似乎極力想嗅出什麽來。


    楚合歡噘起小嘴,不高興地道:“人家跟你說話,你難道沒聽見嗎?這個人的武功一定高不到哪裏去,根本不值得這麽大驚小怪的。你看我去打發他!”


    這時赤腳漢子已經離他們不到十丈了,他還是低著頭,注意不讓路上突出的石頭絆著自己。肩上的擔子忽悠忽悠地上下閃動著,顯然他挑的東西分量很不輕。他結實黝黑的腳板踩在土路上,揚起淡淡的灰土,發出叭叭的響聲。


    應該說,這是一個慣於挑擔的腳夫或是窮苦的私鹽販子的標準形象。他實在不像是武林中人,實在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難怪楚合歡要輕視他了。


    錢麻子卻在挑夫又走近幾步之時,突然反手扣住楚合歡的右腕,低聲叱道:“快退!”


    楚合歡隻覺得身子如騰雲一般往後飛退,不由得驚呼:“你幹什麽?”


    待她再定睛看那挑夫時,不由更是吃驚得頭皮都炸開了——


    那挑夫正挑著擔子,足不點地似的向他們撞過來了。


    她甚至可以看清挑夫眼中的瘋狂,可以看清他的臉猙獰地扭曲著,可以看清他露出的慘白的門牙。


    挑夫在嘶叫,野獸般在嘶叫。


    他的輕身功夫,實在可以說是一流的,至少比楚合歡要高些,因為他畢竟挑著沉重的擔子啊!


    楚合歡再側目看看錢麻子,又吃了一驚。


    錢麻子的額角已經見汗,嘴唇抿得緊緊的,眼中也閃著恐懼的光芒。


    一退,再退,退得飛快。


    挑夫一進,再進,進得迅捷。


    大籮筐裏裝的是什麽?


    錢麻子為什麽如此害怕?


    楚合歡突然看到自己眼前有一陣紅光閃動,錢麻子突然擋在了她身前。


    耳中響起了一聲巨雷,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撞向自己。


    楚合歡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楚合歡悠悠忽忽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深草叢中,渾身酸痛。


    有人在她身邊不遠處說話,聲音很冷:


    “你們的主人是誰,讓他來找我。”


    是錢麻子的聲音。


    楚合歡恍惚想起了發生的事情,自己被錢麻子扯著飛跑,眼前紅光閃動,雷聲震耳……


    那挑夫一定是個挑著兩籮筐火藥的刺客,準備舍身炸死她和錢麻子。


    她現在才明白,錢麻子當時為什麽會那麽緊張,那麽起勁地嗅氣味了——他一定是聞到了火藥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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