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二娘的確是躺在床上。


    一陣春風尚且能融化堅冰,更何況是鋪天蓋地的烈火呢?


    錢麻子無法抗拒甘二娘豐滿成熟的胴體的魅力了,他已熔進了她美麗的曲線織成的漩渦裏。


    現在已是狂風暴雨過後的黃昏。


    寧靜得使人陶然不知身在何處的黃昏。


    錢麻子的臉理在她汗濕的胸脯上,似乎在傾聽她的心跳。


    甘二娘疲憊而又滿足地微笑著,無力的手慢慢揉著他的頭發。


    “死麻子,臭麻子,你還是……那麽……那麽……”


    她深情地喃喃道:“那麽……毛手毛腳……”


    錢麻子沒有說話。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甘二娘柔聲道:


    “當年我追殺你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你了,可我不好意思告訴你。你知不知道?”


    錢麻子輕輕吻著她,含含糊糊地道:“不知道。你又醜又凶,誰敢要你?”


    “可你卻把我塞給了那死鬼!”甘二娘幽幽歎道:


    “他雖然待我很好,可……唉!我一直……一直念著你這個臭麻子……”


    錢麻子的唇不動了。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坐了起來,“我要走了。”


    這次該甘二娘苦笑了:“我知道。”


    當錢麻子穿好衣裳,已走到門邊時,甘二娘卻突然從床上躍下,撲過去抱住了他哽咽著道:


    “記住,無論什麽一時候,隻要你……累了、煩了,就……就來找我……找我……嗚嗚……我會一直等你,在這裏……等你來。隻求你……嗚嗚……隻求你別……別看不起我……”


    錢麻子轉過身,凝視著她淚痕吻痕狼藉不堪的娃娃臉,心裏突然泛起了一股深沉的酸楚和愛憐。


    甘二娘似乎想笑一下,但又確實在哭。


    淚水滴下來,落在她雪白豐滿的乳峰上。


    錢麻子突然伸手,緊緊抱住了她,輕輕吻著她的柔唇。


    甘二娘喉中發出了驚喜的嗚咽,欣喜而又無力地承受著他的愛撫,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任他的唇熱烈地吻遍全身。


    許久,許久,錢麻子才柔聲笑道:“你願不願意……


    跟我走?”


    楚合歡看到走出來的錢麻子,不由一呆。


    錢麻子的神情顯得很幸福,臉上泛著淡淡的紅光,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他的眼睛也似乎亮多了。現在的錢麻子,完全可以用“神采奕奕”四個字來形容。


    但當她看清隨著錢麻子出來的甘二娘時,暗暗鬆了口氣。


    甘二娘又胖、又黑、又醜、又凶,滿臉疤痕,實在沒法和楚合歡相比。這兩人之間的差別至少有天上地下那麽大。


    所以楚合歡當然不會相信錢麻子會看上這麽一個女人,更不相信錢麻子會上她的床。


    李紅日仍舊麵無表情,好像他什麽都沒看見。


    那一對男女相視一笑,開心地搖搖頭。


    女人道:“好事已經成了,咱們還在這裏惹什麽討厭?”


    男人點點頭:“咱們該走了。”


    兩人攙扶著,慢吞吞地走了。


    沒有人攔阻他們,也沒有人和他們道別。


    但他們走得並不淒涼。


    錢麻子和甘二娘溫柔的目光一直陪著他們的背影,直到消失。


    甘二娘突然尖叫道:“蔣小橋,過來!”


    楚合歡本來一直輕蔑地瞪著她,這時不由得嚇了一大跳,不少過路人停步觀看。


    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戰戰兢兢地從街角轉了出來,灰溜溜地蹭到甘二娘身邊,跪了下來:


    “姑媽,您老人家……好?”


    他雖然極力在笑,可擠出來的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往起站的時候兩腿都在哆嗦。


    甘二娘冷笑:“喲——你還認得我這個當姑媽的啊?”


    “認……認……認識,認識!”


    蔣小橋兩排牙齒直打架。


    “認識?認識我你怎麽還敢跑?”甘二娘橫眉立目,活脫脫的母大蟲嘴臉。


    “嘿嘿、嘿嘿……,侄兒怎……怎敢、怎敢,嘿嘿……”


    蔣小橋縮著頭、躬著臉,極力陪著笑臉。


    不知道蔣小橋底細的人,根本就不會正眼瞧他。他那副膽小如鼠、灰頭土臉、窮愁潦倒的樣子,誰看了都會覺得討厭。


    而實際上蔣小橋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也是個很有名氣的人。


    武林朋友們受了重傷,中了劇毒後,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野道人,其次就是蔣小橋了。由於野道人行蹤飄忽,性子古怪,極難找到,也極難侍侯,蔣小橋就理所當然地攬了許多“生意”,成了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可惜誰第一眼看到這個大人物,心裏都會產生一種失望的感覺。蔣小橋的形象和神情使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名醫,倒像是人販子、神漢、龜奴一類人物,卻又沒有這類人那樣虛偽和奸詐;他也像小偷,可惜沒有小偷那種機靈勁。


    連他的師父野道人,對他好像也很不滿意,以至終於將他逐出門牆。所以蔣小橋現在正式的職業不是行醫,而是賣藥,賣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藥。


    據說蔣小橋被逐的原因,是因為女人,野道人認為他沒有醫德。但真相究竟如何,沒人知道。


    很多人不相信這種傳說。他們認為,哪怕是再醜的女人,也不會看上蔣小橋。


    楚合歡肺都氣炸了。她並不是為蔣小橋抱不平,她隻是覺得甘二娘的威風是耍給自己看的。


    “嗆啷”一聲,楚合歡長劍出鞘:“甘二娘,別人叫你‘母大蟲’,本姑娘今兒卻要教訓教訓你!”


    甘二娘斜眼看著她,問錢麻子:“她就是楚合歡,對吧?”


    錢麻子點點頭:“對。”


    “那我今天就放她一馬。”甘二娘冷笑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曉得天高地厚,倒想教訓起老娘來了!”


    楚合歡怒叫一聲,和身撲上,手中長劍舞起了閃爍奪目的劍光花:


    “潑婦,看劍!”


    “那好,讓我看看你用的是什麽劍。”


    劍光消失。


    甘二娘果然在看劍,看得很仔細很認真。楚合歡卻空手呆立一旁,似乎不知道該幹什麽好。


    甘二娘看的,當然是楚合歡的劍。


    楚合歡實在是灰心透了。她根本沒有看清甘二娘用了什麽手法,自己的劍就被抓走了。


    “這把劍雖然不錯,但也算不得太好。”甘二娘的目光從劍上移到楚合歡臉上,微笑道:“我已經看過了,還給你吧!”


    楚合歡沒有接劍,呆呆地站著,突然兩手捧麵,嗚咽一聲,轉身逃開了。


    李紅日朝錢麻子和甘二娘微笑著點點頭,匆匆忙忙地追楚合歡去了。


    甘二娘咯咯嬌笑起來。


    錢麻子歎道:“其實她本可以用風雷鼓,你要打敗她就很困難。她沒有用,是因為顧忌到附近的居民和行人。”


    甘二娘笑道:“你倒挺了解她啊!”


    錢麻子苦笑:“她是個挺不錯的女孩子,你何必這麽傷她的心?”


    甘二娘不笑了,溫柔地看著他,低聲道:“其實我這已經是夠客氣的,是不是?”


    錢麻子想了想,不得不點頭:“是。”


    甘二娘的確有理由懲罰楚合歡,而且理由好像還很充分。


    昔日的江南大俠甘子豪。實際上就死於金陵楚大公子和楚二公子的劍下,甘二娘當然有權利向他們報複。


    但甘子豪已經死去三年了,甘二娘卻沒有向楚家尋仇。原因隻不過是甘子豪臨終時說過,他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怪不得別人,叫甘二娘忘了這件事。


    他因一時糊塗中了楚家的圈套,陷入了泥坑,再想回頭,已無可能。甘子豪死於一次陰謀之中,他本身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隻“炮”而已。


    比起殺夫之仇來,斷劍之恨又算得了什麽呢?


    錢麻子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甘二娘溫柔地歎了口氣:“看來李紅日對她不錯。”


    錢麻子又點頭:“不錯。”


    “不過,楚丫頭好像對你不錯。”


    錢麻子瞪眼道:“你真以為我還有那麽大的吸引力?”


    “當然有了。要不,我怎麽會被你迷住呢?”


    甘二娘得意洋洋地笑出了聲。


    蔣小橋的嘴角忍不住牽動了一下,甘二娘的目光已經利刃般射了過來:


    “你高興什麽?”


    蔣小橋張口結舌,求援似地望望錢麻子。錢麻子卻笑咪咪地將目光移開了,氣得蔣小橋暗暗咬牙。


    “蔣小橋,別人不知道你的爛帳,老娘我可打聽得清清楚楚的。你少惹我,什麽時候老娘火氣上來了,把你腦袋揪下來當球踢!”甘二娘口中雖在罵著,臉色卻漸漸和緩了:“還愣在這裏幹什麽?去找你的狐群狗黨們,讓他們活動活動。”


    “是是,是!”蔣小橋恭恭敬敬地後退幾步,猛一轉身,跑得比兔子還快。


    錢麻子又歎氣:“他雖是你侄兒,但人還是不錯的,對你也很有禮貌,歲數又比你大,你又何苦見了他就罵?”


    甘二娘笑了:“我管我的侄兒,你沒有權利過問,對不對?”


    錢麻子隻好又點頭:“很對。”旋即又加了一句:


    “好像你總是對的。”


    “因為我是個沒有缺點的好女人,是不是呀?”


    甘二娘聲音低得像耳語,眼波橫流,媚態可人。


    錢麻子想起了那張床,不由得紅了臉:“是。”


    李紅日陪著小心,觀察著楚合歡的臉色:


    “歡妹,你還在生氣?”


    “當然生氣,就生氣!你看著我被別人欺負,竟然站在一邊看熱鬧,不幫我!”楚合歡跺腳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


    李紅日柔聲道:“歡妹,你聽我解釋一下好不好?”


    “不好!不聽!”楚合歡捂住了耳朵。


    李紅日歎了口氣:“歡妹,你實在是誤會了我。”


    “我怎麽誤會你了?怎麽誤會你了?你說,你說!”


    楚合歡滿麵嬌嗔,明豔可人。


    李紅日苦笑道:“難道你忘了甘子豪是怎麽死的?甘二娘一直沒找你們報仇,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了。否則,憑她的武功以及能調動的人手,楚家即使不敗,隻怕也會兩敗俱傷吧?”


    楚合歡撇嘴,不屑地啐了一口:“原來你李紅日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可憐蟲!”


    李紅日一怔,道:“隨你怎麽說都可以。但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和錢麻子作對?”


    “這跟錢麻子又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而且關係極大。”李紅日慢吞吞地道,“難道你沒有看出錢麻子和甘二娘之間的關係嗎?”


    “我可不相信錢麻子會喜歡那個醜婆娘。”楚合歡笑了,“打死我也不相信。”


    “可那是事實。”李紅日正色道:“其實花滿園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花滿園?”楚合歡尖叫起來,“那個女人會是花滿園?”


    李紅日點頭:“那個鄉巴佬模樣的就是任順子。他雖然易了容,我還是認出來了。”


    “你怎麽認識他們?”楚合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紅日笑笑:“三年前,我在柳花店喝過酒之後,又鑽進杏花樓喝過茶。”


    他看看楚合歡,笑得有點怪怪的:“你覺得花滿園長得怎麽樣?”


    楚合歡想了想,道:“以前她一定是個美人兒。”


    李紅日微笑道:“不錯,她以前很美、很風流。假如我告訴你,甘二娘的容貌絕對在花滿園之上,你信不信?”


    楚合歡大笑:“不信,不信!”


    李紅日認真地道:“可是我相信。你大約還不知道,甘二娘有兩個外號,一個是眾人皆知的‘母大蟲’;另一個則是在她結婚前用的,很少有人還記得了。她那時是個絕色的大美人兒,人們叫她‘霸王西施’,因為她又美又凶。”


    楚合歡愣住了,不相信似地瞪著李紅日,似乎想知道他是不是瘋了。


    李紅日低下眼睛,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苦笑。


    楚合歡突然大笑起來,好像她真的開心極了。


    “管她是母大蟲,還是霸王西施,那是以前的事了,反正她現在變成這個模樣了!”


    楚合歡抹著笑出來的眼淚,對李紅日這麽說。


    李紅日似乎不解地問道:“她變成什麽模樣了?”


    楚合歡瞪眼:“你沒見她又黑、又醜、滿臉疤痕嗎?”


    李紅日有些憐憫,又有些酸溜溜地看著楚合歡,輕聲道:“那隻不過是因為她麵上戴著一張十分精致的人皮麵具。”


    他的嘴角掛著的是一種殘忍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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