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來自馮天擔驚受怕的一聲嘶喊:“懷信!”


    李懷信感覺身體就像一根鴻毛,突然變得很輕很輕,隨著一塊崩落的青瓦,從簷角直墜而下。李懷信努力掀開眼皮,看見貞白飛身而來,張開雙臂,要擁住他。


    多麽,多麽熟悉的一張臉,他好像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落日黃昏,她一襲白衣,逆光而來。


    轟鳴的耳邊突然閃過一聲:“小白。”


    那是誰的聲音?在叫小白?


    李懷信意識混淆,根本分辨不清,這些破碎的記憶是從何而來?


    然後有無數的人,無數種聲音在耳邊呼喊。


    “辟塵。”


    “楊辟塵。”


    “二郎。”


    “楊兄弟。”


    繁雜洶湧,幾乎快要將他吞沒。


    腦子裏仿佛要裂開,李懷信倏地扣緊一隻胳膊,用了全力,想要分清,那些呼喊聲倏地又換了稱謂。


    “懷信。”


    “李老二。”


    “殿下。”


    “二殿下。”


    頭痛欲裂中,記憶攪成一團亂,他似乎在銅鏡裏看見一張臉,俊朗而陌生的麵孔,像在看自己,卻又不是他自己。然後如同雲煙,在識海中迅速消散,變成一座隱於山窩裏的木屋,匾額上刻寫著三個字:“不知觀”。


    不對!這是哪裏來的記憶?他又何時去過不知觀?


    忽然間,一隻手撫上他眉心,卻像被一根燒紅的鐵鍬深深焊進頭顱中,肆意翻攪,疼得他雙膝一軟,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但識海中恍惚一變,又出現另一番景象,那人道袍加身,立於東郡山巔的高台之上,由三百六十塊青石平鋪成石圭,那是太行道的觀星台。俯瞰其間,萬山環合,延綿千裏,處處生雲,不辨徑壑。


    如此壯闊的山河,盡收眼底,他最終麵朝一方,冷定中,吐出四個字:“長平之征。”


    長平……


    萬萬將士列陣,烏泱泱一片黑甲鋪陳開,帶著視死如歸的殺伐氣。


    長矛紅巾,獵獵旗幟,迎風而展。


    鼓噪起,號角鳴,龍騰虎嘯般,穿雲破空,直殺天際。


    兩軍對壘,萬馬奔騰,氣蓋山河般卷席了整個長平。


    當第一具身體被撕開,血濺長空,終於殺氣騰騰的掀起了這場腥風血雨。


    嘶吼,慘嚎,金戈交鳴。


    淬骨,斷顱,叱吒喑嗚。


    滿天陰雲滾滾來,鐵血之氣彌散開。隻見烽火硝煙,四處刀光血影,猩紅觸目。


    有蹄鐵縱馬,欲從頭頂衝鋒,士卒的長矛至下而上,狠狠刺入馬腹,再重力剖開,熱血兜頭潑灑,澆了底下人滿臉滿身,而那馬背上的將士在墜馬的瞬間,就被無數柄長矛當空刺穿!


    屠戮才剛剛開始,無以計數的兵刃在血肉中旋開,拖出支離破碎的殘骸,四肢崩裂。他們殺紅的眼底仿佛漫開無盡的血霧,最後變成你死我活的瘋狂,直到被取了首級,卻仍在拚死抵禦中,緊握槍杆不放。


    一幕幕戰況太過慘烈,李懷信在識海中瞪大眼,看得雙目赤紅,仿佛身臨其境般,在堆砌的屍山血海中聞見衝天的腥氣,胃裏陣陣翻江倒海,令他幾欲嘔吐出來。


    重器割刃,金戈交鳴,在戰場上拚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同時夾雜的哀嚎不絕於耳,李懷信聽得渾身戰栗。


    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生死,卻如曆史重現,銀槍捅進眼窩,戟铓刺進耳膜,是以最最慘絕人寰的方式烙入他的靈魂深處,變成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


    然而,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金鼓連天,飛箭如蝗。


    兵鋒所指,所向披靡。


    可李懷信一眼望去,流血浮丘,滿目瘡痍。


    這場廝殺從他的識海中倉促掠過,卻隻不過漏出一丁點冰山一角,就足以攝得人神魂俱顫,哪怕一呼一吸,都需要傾盡全力。


    然後那些零散的記憶像碎片,突然間蜂擁而至,且又轉瞬即逝,快到一切還來不及看清,就已晃得眼花繚亂。


    盡管如此,李懷信還是在這段記憶殘存中,捕捉到貞白清冷無比的麵孔,站在不知觀門前,卻是白衣,竹簪,墨發及膝,彷如輕雲出軸,孤冷出塵。


    原來她以前,是這副樣子,哪怕毫無點綴,僅一根竹簪,就無與倫比。


    他真的,很喜歡,喜歡到開始心疼,疼到整顆心都絞起來,因為從他識海中跳過的一幀一畫,都像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蓄謀已久。


    李懷信害怕極了,竭力想從識海中掙紮出來,無形中卻伸出一隻手,將他往深淵裏拉。


    然後他聽見一聲鶴鳴,盤旋在深淵上空,那人一襲白衣道袍,駕著白鶴,穿過重巒疊嶂,萬裏黑雲,俯瞰深淵。


    淵底積屍成山,兩江被血侵染。


    到處殘骸斷肢,白骨露於野,烏鳶啄人腸。


    震天的戰嚎與廝吼銷聲匿跡,群山重歸寂靜。


    黑雲壓頂,長夜臨,悲風掀起陣陣腥臭氣,如人間煉獄,是以陰魂凝聚。


    憤怒、悲愴、不甘還有無盡的怨念,交織成煞。


    那人乘鶴至上,於長平山巒處,埋伏陣,血祭無數軍魂,傾千鈞之力,逆天而為,將第一根槐木釘入山脊!


    頓時,風起雲湧,飛砂轉石。


    那人仰起頭,望向蒼穹,陰雲怒嘯著滾滾壓下,彷如天威,震懾四方!


    可他屹立於山巔,八風不動,與蒼天對峙,卻無懼無畏:“這筆千古罪孽,辟塵一肩擔之!”


    為什麽?


    李懷信還來不及理清,識海再度亂作一團,他頭痛欲裂,根本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想,那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耳際則響起回音,是李懷信與馮天初入亂葬崗時,曾分析過的某種推測:每一個上過戰場的將士,身上殺孽都很重,牽涉甚深因果報應,用他們來布陣,怨煞之氣最深,也最易將龍穴化為凶地。


    隨即畫境轉逝,突變長空裂帛,天雷滾滾,直劈向那具血肉之軀。


    李懷信渾身一震,仿佛天雷劈中的正是自己,腦海一片空白,陷入無止境的混沌之中,根本來不及感受到痛,第三道天雷擊落,便已將那具□□凡胎化作齏粉……


    那一刻,或許他終於明白,什麽叫天威不可犯!


    雖身死,魂未消,他目光渙散,卻還是看見夜色盡頭走來的故人。


    白衣,竹簪,在凜夜中,雲幕劈開一道白刃,倏地照亮那張冷白的臉。


    電光火石間,哪怕慢上一息都來不及,第四道天雷已當空劈下。


    貞白更沒有半分時間猶豫,眼見對方即將魂飛湮滅,她當機立斷,將畢生修為匯聚左眼剜出,釘入楊辟塵眉心,固住其三魂不散,並替他擋下第四道天罰。


    一股巨大的衝擊力釘入眉心,仿佛要將整顆頭顱都攪碎,李懷信猝然睜大眼,貞白的指尖正抵在他的眉心命宮處,透過那一隻左目,她看見了他識海中所有淩亂的記憶,洪流一般,席卷而出……


    雖零散破碎,卻足矣叫人篤定,她找到了,她的另一隻眼睛。


    當年,貞白為了保住楊辟塵三魂不滅,將其釘入他靈魂眉心。


    她隻是沒想到,居然會是李懷信。


    其實她早就應該有所覺察,在李懷信第一次頭疼時的客棧,或在華藏寺突然閃見的鍾樓經文,以及上次在太行山的溫泉池。


    說不上來是大意,還是不甚在意,卻都三番兩次忽略了。


    像曆經一世劫,走在刀山火海中。李懷信驚懼,恐慌,滿臉的血色褪盡,他難以置信,猛地一把抓住貞白的腕頸,狠狠地,緊緊箍住,手背青筋暴起來,他前所未有的害怕,語無倫次的否認:“不是……不是的……不是我……”


    “眼睛,”貞白開口,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凝成寒冰,“還給我。”


    “貞……”李懷信一個字卡在嗓子眼兒,隻覺眉心倏地被大力絞住,貞白指尖蓄勁,毫不猶豫地去拔那隻曾釘入他三魂的眼目。


    李懷信驟然間一疼。


    幾乎是剝皮開顱般的痛楚,打得他措手不及。


    太疼了。


    疼到極致,必須生生承受的,他連昏過去都做不到。


    李懷信雙目充血,哪怕連根指頭都動彈不得,額頭及脖頸處的青筋根根爆起。


    然而對方指尖的勁道還在加劇,他幾欲承受不住,仿佛下一刻,就會爆頭而亡。


    李懷信從屋簷墜下來,前後不過須臾之間,完全不明所以的馮天,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不對勁,隻見貞白似乎突然對李懷信發難。


    “懷信!”隻是他一縷陰魂,還沒能力觸及到實體,隻能一旁看著幹著急:“你幹什麽?住手!”


    貞白置若罔聞,那隻虛撫在李懷信眉心處的指尖,就像摸到滾滾岩漿,灼傷了指節。貞白心中一凜,手上更加大力,這明明是她自己的眼睛,灌注了她的畢生修為,卻因為如今的至陰之體,遭到排斥和反噬。


    李懷信渾身所有的力氣都在被吞沒,但他顧不得,滿心滿眼隻有一個念頭,一句話,吞著鋼刀也要說:“我……不是……他……”


    貞白神色肅殺,冷漠到不近人情,就像她之前跟他說起楊辟塵,死了。


    對他,貞白亦是下了殺手的。連突然追趕過來的小圓子都瞠目結舌,驚駭的看見他家殿下在貞白手中,神魂和□□似在一點點剝離……


    馮天早已方寸大亂,餘光瞥見小圓子身後那條黑狗,想也沒想,就一頭猛撞進去,奪舍狗身,犬吠著朝貞白猛撲過去……


    然而它還未近身對方半尺,就被一股強大的氣流震飛出去,直接砸到小圓子身上,一人一狗摔得七葷八素。


    李懷信已經完全感應不到外界的幹擾,一雙猩紅的眼眶蓄滿血淚,看什麽都是紅色的,周遭的一切,連同貞白,都像站在腥風血雨中。


    “貞……白……”他覺得自己可能快死了,飽受這種非人的疼痛與折磨,還不如讓貞白一刀殺了他,李懷信實在受不了,血淚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淌下去,腥紅兩行,他想在死前留一句遺言,奈何拚了命,啞著嗓子卻隻說出一句最沒誌氣的話:“我、疼……”


    僅此二字,猝不及防紮進她心口,貞白倏地泄了力。


    那股抽在眉心的強勁一鬆,李懷信原本將要剝離出身體的魂魄猛地再度重合,卻極大程度的傷到魂體,一時間反應不及,意識混沌不清。


    待他再緩過來的時候,自己還跪在地上,死死攥著貞白的左手腕頸,攥得青紫,幾乎捏折她骨頭。


    貞白居高臨下,仿佛毫無知覺般,冷冷看他。


    明明是個人,卻像沒有心一樣,不動容,無起伏。


    李懷信在閻王殿闖了一遭,神魂剛剛歸位,精疲力盡而痛覺滿身,他動彈不得,連眼皮都似承載著千斤重,他拚盡全力想抬眸看她一眼,透過長睫窺見哪怕一絲一毫的情意,然而沒有,她冷若冰霜到像一尊千年不化的雕塑,沒有心,沒有情。


    可那隻被他緊攥的手,卻在抖。


    貞白的手,一直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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