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飛燕樓居然還沒打烊。


    雖然樓中已沒有一個酒客,可從掌櫃到大師傅,所有的人都還在自己該呆著的地方,幹自己該幹的活。


    難道他們是要等某個貴客?


    可夜已這麽深了,天又下著雨,什麽樣的貴客會在這時候上門呢?


    李抱我停在飛燕樓門口,皺著眉,仰著頭,就是不肯進去。


    放飛刀的人道:“已經到了,你為什麽還不進去喝兩盅,祛祛寒氣?”


    李抱我還是不吭聲。


    放飛刀的人更奇怪了:“你在看什麽?”


    李抱我冷冷道:“燈籠。”


    於是放飛刀的人也仰頭看燈籠:“燈籠怎麽了?”


    李抱我道:“有字。”


    放飛刀的人怔了一下,苦笑道:“開店的門口總歸是要掛個燈籠,讓人遠遠一看就知道是開店的,而且燈籠上當然要寫店名,這又有什麽呢?”


    李抱我冷冷看著他,慢吞吞地道:“我不識字。”


    放飛刀的人一下呆住,他萬萬沒想到,李抱我居然說自己不識字。


    李抱我的武功神妙莫測,高明之極。


    可不識字的人,又怎麽修習高深的武功呢?


    放飛刀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飛燕樓中已有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笑了起來:“我開的是飛燕樓。兩位進來喝杯酒吧?”


    聽聲音,那絕對是個很誘人的女人。


    李抱我的眉頭鎖得更緊了,聲音也更不友好了:


    “我怎麽聞來聞去,總感到有點燕雙飛的氣味呢?”


    放飛刀的人臉色一下變了。


    樓中女人嬌聲道:“燕雙飛開的是燕子樓,跟飛燕樓可不相幹。”


    李抱我歎了口氣,喃喃道:“那就好。”


    他一腳就跨了進去。


    飛燕樓的二樓是雅座。


    雅座裏有人。一個女人。穿藕色長裙的女人。


    她的歲數似乎已是中年,但她那種成熟的魅力隻怕更令男人難以自持。


    她從一張軟椅上款款立起,微笑著走向李抱我,柔聲道:“我叫阮飛燕,飛燕樓的老板兼老板娘。”


    她的每一步走動,都足以使任何一個男人口幹心跳,魂迷神馳。


    她站在李抱我麵前,親切地凝視著他,似乎在等他介紹自己。


    李抱我冷冰冰地瞪著她,很不耐煩地道:“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看你賣弄風情的。你是賣飯的,隻管端飯上來好了,說那麽多廢話幹什麽?”


    放飛刀的人臉色又變了。


    李抱我的話,實在很沒禮貌。


    可阮飛燕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迷人了:“你可真會開玩笑,賣弄風情是小姑娘們幹的事情,我已經快四十歲了,還有什麽風情可賣弄的?”


    李抱我語塞,冷冷哼了一聲,扯開張椅子,一屁股坐下了。


    放飛刀的人坐在他對麵,大聲道:“阮老板,有好酒先端兩壇上來,菜就由你上了。”


    李抱我冷笑道:“我不喝酒。”


    放飛刀的人似乎很詫異地道:“你不喝酒?你不是說要喝酒,才跟我來的嗎?”


    李抱我道:“我沒有說,是蘇三說的。”


    阮飛燕道:“蘇三?哪個蘇三?”


    李抱我哼道:“世上有一個蘇三就夠了,還能有幾個?”


    放飛刀的人歎道:“其實蘇三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今晚他居然沒有殺我!”


    李抱我冷笑:“你以為他是好心?”


    放飛刀的人道:“不是好心是什麽?”


    李抱我冷笑道:“什麽都不是,他不殺你,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殺過一個人。”


    放飛刀的人不說話了。


    阮飛燕笑道:“不殺人的人難道不是好人?”


    李抱我道:“你問問蘇三就知道了。”


    阮飛燕笑了:“蘇三?這裏哪有蘇三?”


    李抱我道:“他正伏在屋簷上偷聽、偷看。”


    話音剛落,蘇三就已坐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上了。


    沒人能看清他是怎麽進來的。


    甚至連燭光都沒閃動。


    放飛刀的人兩手一下握緊了,阮飛燕卻嬌聲笑了起來:“你就是巧八哥蘇三?”


    蘇三沒理她,隻是怒氣衝衝地瞪著李抱我,咬牙切齒地道:“老子什麽地方得罪你了?”


    李抱我不說話。


    蘇三氣憤地叫道:“我好好地躲在那裏,跟你又有什麽關係?你非要點破幹什麽?”


    李抱我站起身,對阮飛燕道:“這個人想喝酒,想瘋了。說話語無倫次的,你端酒給他喝吧!”


    阮飛燕笑道:“那麽你呢?”


    李抱我往樓梯口走:“我回客棧睡覺。”


    蘇三一下跳了起來:“你幹什麽?”


    李抱我已經下樓而去了。


    阮飛燕看著蘇三,蘇三瞪著阮飛燕。兩人都不說話。


    放飛刀的人已不知何時走了,偌大的雅座裏已隻剩下了這兩個人。


    蘇三突然轉開了眼睛,坐回椅中,冷冷道:“叫海俊。”


    蘇三又問:“海俊是誰?”


    阮飛燕悄聲道:“任獨立的七管家。”


    蘇三一下又跳了起來,似乎很吃驚地叫道:“任獨立?‘落花’任獨立?”


    阮飛燕臉色蒼白,眼中也已閃出了驚恐的光芒。


    “是的,就是他,任獨立。”


    讀過宋詞的人,都知道“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一千古名句。


    闖江湖的人,卻對這兩句詩有截然不同的理解,對他們來說,這兩句詩代表了兩個人。


    兩個傲睨天下群雄的武林大豪。


    “落花”任獨立。


    “微雨”燕雙飛。


    任獨立無論出現在哪裏,總會成為眾人注目的對象,成為眾人談論的中心。


    任獨立的武器很犀利,但名字很美。


    “三十六瓣落花,有意無情”——這就是江湖上流傳很廣的一句話,是對任獨立的獨門暗器“落花鏢”的評價。


    落花鏢是三十六枚花瓣形的玉質暗器,十二枚粉紅,十二枚淺黃,十二枚淡紫。


    玉雖堅,卻脆,似乎不該成為製造暗器的材料,可落花鏢卻是無堅不摧。


    “落花有意逐人行”。一旦你被落花鏢“看中”,便絕對不可能逃遁。


    落花太無情,落花鏢一旦發了,必取對手的性命。


    任獨立的家,就在宣城。


    燕雙飛的名字很美,聽起來總讓人感到他該是個可親的人,而且也應該是個多情的人。


    可幾乎對所有的人來說,燕雙飛都不是個可親的人,他甚至連朋友都極少、極少。


    燕雙飛也不是一個多情的人,但並非無情。


    燕雙飛的情並不多,而且隻給了一個人,那個幸運的女孩名叫軟玉,是個隻有十七歲的柔媚嬌俏的少女。


    燕雙飛的武器同樣也是暗器,同樣也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微雨”,“微雨金針,天下橫行”,這是人們對“微雨”的評價。


    微雨金針很細,細若牛毛,卻可以深入三寸厚的鐵板。


    自然也可以穿過任何一個人的軀體。


    “十萬八千微雨,無孔不入”麵對著燕雙飛,你便如同在細雨中漫步。而在細雨中漫步的人,又怎能不被雨水浸潤呢?


    燕雙飛的家,卻遠在浙江義烏。


    蘇三直愣愣地瞪著阮飛燕,半晌才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指使海俊殺我的人就是任獨立?”


    阮飛燕正色道:“不錯。”


    蘇三又問:“殺李抱我的那個人是誰?”


    阮飛燕吃了一驚:“李抱我?哪個李抱我?”


    蘇三歎氣:“除了那個人見人怕的小冤家,還會是哪個李抱我?”


    阮飛燕的呼吸似已停止,”你是說‘小冤家’李抱我?”


    蘇三苦笑著點點頭:“我一想到我居然和他是好朋友,就覺得交朋友這件事真可怕。”


    阮飛燕眨眨眼睛,道:“剛才那個說話嗆人的小夥子就是他?”


    蘇三道:“不是他是誰?”


    阮飛燕後悔不迭地道:“真是的,怎麽就沒留住他呢?”


    蘇三瞪眼:“我問你,任獨立手下,有沒有一個使狼牙棒的?”


    阮飛燕道:“有。”


    “叫什麽?”


    “王郎。任獨立的五管家。”


    蘇三冷笑道:“聽起來,這任獨立的家產還不少啊,他居然有七個管家。”


    阮飛燕道:“八個!”


    蘇三一怔:“八個?”


    阮飛燕道:“剛才八管家鮑霆還來過,說你要來,讓我用迷藥、美色或者毒酒伺候你。”


    蘇三一下僵住,很勉強地笑道:“你當然不會答應。”


    “不,你錯了。”阮飛燕嬌笑道:“恰恰相反,我答應了。”


    蘇三幹笑道:“不會吧,我沒有喝毒酒,連酒都沒沾,而且也沒發現這裏熏過什麽迷香之類的東西。”


    阮飛燕媚聲道:“可你忘了,我還可以用美色啊?”


    “美色?”蘇三似乎大吃一驚,四下亂找起來:“美色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見?”


    阮飛燕格格笑了起來:“我不就是美色嗎?”


    蘇三嚇了一跳似地看著她:“你?美色?開什麽玩笑?”


    阮飛燕渾身微微一抖,乳波臀浪,惑人心魄:“難道這不是美色嗎?”


    她的聲音,似已有些沙啞。


    蘇三頓時覺得嗓子很有點不得勁,於是輕咳兩下,一本正經地道:“我真奇怪,用迷藥或毒酒殺我,不是更方便嗎?”


    阮飛燕的聲音已啞得很厲害了:“可我寧願用美色,我喜歡邊享受邊殺人。”


    蘇三後退:“可我寧願被迷藥迷倒,被毒酒毒死!”


    阮飛燕漸漸逼近他,用近乎呻吟的聲音道:“你逃不掉啦,還是乖乖地讓我用美色殺死你吧!”


    他的每一步後退,其實都是在運足內力的情況下才辦得到的。若在往日,蘇三早已逃掉無數次了。


    可這回不同。蘇三覺得腳上象拴著兩塊萬斤巨石,背上象抵著一張柔軟堅韌的網。


    蘇三冷汗都下來了,他不明白這是出了什麽鬼。


    阮飛燕還在逼近,她的眼光已迷離狂熱,臉上也已泛起誘人的潮紅。


    她的兩隻很美的手軟軟地伸著,象是在等著蘇三撲進她懷抱。


    蘇三突然驚天動地一聲暴喝,阮飛燕一怔之際,蘇三的身子已飛快地沉了下去。


    “撲”,一聲悶響,蘇三已消失。


    阮飛燕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蘇三消失的地方。


    樓板上赫然有一個大洞,蘇三居然硬生生地踩穿了樓板,逃脫了阮飛燕的控製。


    李抱我居然真的在睡覺,而且居然還真的睡著了。


    蘇三惡狠狠地瞪著他,瞪了半晌,才悄悄歎了口氣,似乎已原諒他了。


    但蘇三很快將藏在身後的右手拿了出來,右手裏握著一隻大鐵勺,勺裏有滿滿一勺冰涼的水。


    然後他就一下將涼水潑在了李抱我臉上。


    李抱我一下就跳了起來,怒吼道:“幹什麽?”


    蘇三冷笑道:“不幹什麽。”


    李抱我甩甩頭發,抹抹臉,氣急敗壞地道:“不幹什麽?那是哪個狗雜種潑的涼水?”


    蘇三洋洋得意地走到椅邊坐下,笑咪咪地道:“當然是老子!”


    李抱我瞪眼看看他,怒氣消失了:“潑涼水的是你?”


    蘇三點頭。


    李抱我也點頭,一本正經地道:“看來你沒有被美色殺死。”


    蘇三笑咪咪地道:“隻差一點點,她本來已經抓住我了,可我還是逃開了。”


    李抱我冷冷道:“阮飛燕的輕功並不算太好,你又沒有喝酒,樓上也沒有迷香,你怎麽說‘隻差一點點’呢?她根本對你構不成威脅!”


    蘇三苦笑道:“的確隻差一點點,你有沒有聽過‘天蠶網’這種武器?”


    李抱我道:“聽說過,據說阮飛燕就有。”


    蘇三一下跳了起來,大罵道:“你既然聽說過阮飛燕有天蠶網,為什麽不提醒我一聲,自己就先溜了?你是想害死老子?”


    他實在已氣極,李抱我顯然太不夠意思了。


    可李抱我居然沒半點歉疚的神情,反而很冷很不屑地斜了蘇三一眼,道:“如果你連天蠶網都對付不了,還想收拾任獨立?”


    蘇三大叫道:“老子從來沒說過要收拾任獨立!”


    李抱我道:“可任獨立已經開始收拾你了!”


    蘇三還是氣得夠嗆,平日隻有他作弄別人的份兒,沒想到今兒卻被李抱我給整慘了。


    他瞪著李抱我,吼道:“你知道海俊是任獨立的七管家?”


    李抱我道:“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當然什麽都知道。


    蘇三又問:“你知道任獨立的所有情況?”


    李抱我道:“我不是任獨立。”


    蘇三吼道:“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李抱我道:“當然是。”


    蘇三氣得眼睛都綠了:“那你為什麽瞞著我?這些情況你都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李抱我平靜地道:“你沒問過。”


    蘇三張口結舌,噎得說不出話了。


    世上還有誰能將蘇三嗆得說不出話?當然隻有李抱我。


    半晌,蘇三才緩過勁來了,無奈地道:“好,現在我問你。”


    李抱我打了個哈欠,道:“現在我不想回答。”


    “你敢!”蘇三又火了,眼珠子瞪得溜圓:“你敢!”


    李抱我很快又睡到床上去了,看樣子他很快就會打呼嚕。


    蘇三衝過去一把揪住他衣領,吼道:“不許睡!”


    李抱我閉著眼睛,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蘇三隻有廢然長歎。


    海俊瞪著阮飛燕,冷笑道:“阮老板,你不是說,用‘天蠶網’一定可以奏效麽?”


    阮飛燕臉色蒼白,強笑道:“是的,可我沒想到……”


    “沒想到蘇三會鑽地逃跑?”海俊笑得更冷:“你就沒想到在地板上也鋪上網麽?”


    阮飛燕的臉更白,聲音也在發抖:“七管家,我實在沒……”


    “別說了!”海俊大聲道:“你自己跟公子解釋去!”


    他怒氣衝衝地瞪了阮飛燕一眼,扭頭就往樓下走。


    阮飛燕搶上一步,扯住了他的衣袖,柔聲道:“七管家,別生那麽大的氣好不好?”


    海俊站住了,但沒有回頭,隻是冷冷哼了一聲。


    阮飛燕的手離開衣袖,撫上了他的腰部,她的聲音更柔媚了:“七管家,何不坐下來喝一杯呢?現在公子一定已經休息了,離天亮也還早,咱們可以……商量一下對付蘇三和李抱我的辦法麽,七管家……”


    海俊不得不回頭,不得不被她吸引,不得不投入她的懷抱之中,不得不狂亂迷惑。


    他無法抗拒她的魅力。這已不是第一次。


    阮飛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七管家,天蠶網雖然殺不了蘇三,但我卻可以殺死你。”


    海俊猛然一驚,奮力一掙,吼道:“你敢殺我?”


    隻可惜,他的聲音已低得象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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