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和李抱我想辦法,可想了整整一個下午,什麽辦法也沒想出來。


    阮飛燕無法捉到,飛燕樓進不去,任獨立又油鹽不進,他們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蘇三苦笑,李抱我也苦笑,他們從來沒碰到過如此棘手的情況。


    李抱我歎道:“要不還是等晚上,咱們離得遠遠的,在飛燕樓附近大喊幾聲,讓燕雙飛知道任獨立有震天弓。”


    可蘇三還是搖頭:“就算老燕子知道了,又能怎麽樣?他的脾氣我知道,又臭又硬,答應了的事情,絕不反悔。他明知明天決鬥要被殺死,也還是會去的。


    李抱我有點急了:“那到底怎麽辦?總得想辦法阻止啊!”


    蘇三歎道:“若要阻止,關鍵不在燕雙飛,而在阮飛燕、任獨立和……羅敷。”


    李抱我一下不出聲了,臉也扭到了一邊去了。蘇三喃喃道:“阮飛燕是這個陰謀的得利者,就是她在其中操縱,如果把她除去,可能有點用處,但羅敷還是要找燕雙飛,報仇,任獨立也還是不會放過燕雙飛。”


    李抱我還是不出聲。


    “若要將真相通過喊話告訴羅敷和燕雙飛,阮飛燕即便沒有舉動,任獨立卻一定會向羅敷下手。而任獨立的落花鏢,實在是無人能躲過,我今天能不死,可說是天幸。”


    李抱我的肩頭忍不住顫抖起來。


    蘇三隻當沒看見,還在叨叨:“如果我們全力去對付任獨立,隻怕沒除掉他,自己反倒被除掉了。可我還是沒弄明白,任獨立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如果他知道,他將如何對付阮飛燕?如果他不知道,阮飛燕又將如何收拾他?而且,我不明白任獨立幹嗎要殺燕雙飛,如果說僅僅為了名利,我不太相信,更何況,他又把不明底細的羅敷牽扯進來了……”


    李抱我終於忍不住了:“你少提那個狗屁羅敷好不好?你就不能不提她?”


    蘇三柔聲道:“可你和她畢竟是……”


    李抱我咆哮起來:“我不認識她,我跟她狗屁關係也沒有!”


    蘇三歎道:“老李,你要還認我蘇三這個朋友,就聽我一言,羅敷雖然是你指腹為婚的……這個……老婆,但你們之間的婚約畢竟早已解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條準則,都有權走自己的路,你又何必強求她呢?”


    李抱我想跳起來,卻被蘇三按住了雙肩:“老李,我知道你恨她,但她也是個不明真相的人,被人利用。在眼下這種情況下,不能意氣用事,你說對不對?”


    “對?”李抱我吼道:“對個屁!”


    “就算我說得不對,可現在她被任獨立蒙騙,想殺燕雙飛。就衝著救燕雙飛這件事,咱們也該勸阻她。對不對?”


    李抱我瞪眼:“燕雙飛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我憑什麽要費力救他?”


    蘇三苦口婆心地勸道:“老李,我想你和羅敷之間肯定有什麽誤會。你放心,救出老燕子之後,我負責給你說合,你可要知道,老子保媒的本事天下無雙!”


    李抱我不叫了,隻是冷笑著,惡狠狠地道:“那你為什麽不改名叫蘇媒婆?”


    蘇三氣得幹噎,李抱我卻微笑了:“蘇三,好意心領。隻是你千萬不要亂保媒。我正告你我不能原諒她,絕對不能!”


    蘇三還沒反應過來。李抱我又接著道:“今晚出去,你去飛燕樓,我找任獨立,雙管齊下!”


    蘇三的眼睛漸漸亮了。


    黃昏。


    燕雙飛正在打坐,心緒卻總也無法安寧,左眼皮也跳得很厲害。


    俗話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燕雙飛雖然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但還是有點大難臨頭的感覺。


    左眼皮跳第二十一下的時候,他聽到大車飛馳的聲音,聽到車輪的滾動和車夫的吆喝。


    然後他聽到了笑聲。


    爽朗、得意的笑聲。


    燕雙飛忍不住走到窗前,剛看了一眼,就一下僵住了。


    他看見了祁老二。


    剛剛喝住奔馬的祁老二。


    祁老二怎麽會在這裏,車裏會是什麽人?


    祁老二洋洋得意地跳下車座,朝大笑著迎麵走來的任獨立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大聲道:“任公子,您要小的辦的事,全妥了。”


    任獨立白衫飄飄,兀立在暮色中,顯得又灑脫又風流,他隻朝祁老二微微點頭,笑道:


    “祁老二,難為你了!”


    祁老二諂媚地笑道:“哪裏,哪裏,能為任公子效犬馬之勞,才是小的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車簾一掀,一個嬌滴滴的中年婦人扭了出來:“任公子,我幫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該怎麽謝我呢?”


    任獨立略帶嫌惡地道:“祁夫人,你和祁老二今後就是我任獨立的貴客,無論何時來此,任某都將十分歡迎!”


    他後退幾步,喝道:“羊得利!”


    一個中年仆人跑了過來:“公子有何吩咐?”


    任獨立冷冷道:“你將車趕回家去,叫小環出來,好好招待車裏的姐姐!”


    羊得利喏喏連聲,爬到車座上,大鞭一揮,馬車起動了。


    祁老二雖還是在笑,但笑得已很勉強,中年婦人臉色也有點不太好看。他們失去了將大車趕進任府的榮耀,自然十分遺憾中夾著些許不滿。


    但他們絕對不敢將這種不滿表示出來。因為他們隻不過是走狗,走狗又怎敢對主人狂吠呢?


    任獨立微笑道:“沒你們的事了,請回吧,我知道現在讓你們趕回去有點太晚了,路也不太好走,但你們留在這裏很不安全。”


    祁老二連連點點頭:“是是、是!”腳步卻沒移動。


    任獨立緩緩摸出一張銀票,舉起,微笑著鬆開手指,銀票就飄了起來,被晚風吹著,悠悠蕩蕩的。


    祁老二眼睛一下亮了。


    其實他要的並不是銀票,而是任獨立對他的重用和重視,但既然任獨立隻準備用金錢來“犒賞”他,他就不得不顯出猴急驚喜的表情。


    這就是走狗們的悲哀。


    燕雙飛的心已經空了,什麽都沒有了。


    車裏是不是軟玉?是不是?


    他真想馬上就破窗而出,衝過去,趕上那駕駛遠的馬車,看一看車裏是不是軟玉。


    但他沒有動。


    他的拳頭已攥得緊緊的,攥得他渾身顫抖,他也還是沒有動。


    這是任獨立的詭計,一定是,及便他衝過去,發現車裏沒有軟玉,他也絕對不會放心的。任獨立這麽做,目的就是想讓他猜疑,讓他以為軟玉在任獨立手中,讓他焦燥,讓他無法休息,自然就無法在明天的決鬥中獲勝。


    可祁老二夫婦都在眼前,燕雙飛又怎能不認為軟玉的性命已在任獨立掌握之中呢?


    他該怎麽辦?


    馬車已拐過街角,消失了,祁老二夫婦千恩萬謝地走開了,任獨立連看都沒朝他窗口方向看,徐徐邁步,沿馬車駛過的路走去。


    燕雙飛僵立窗前,等待著黑夜降臨。


    羅敷聽說過,燕雙飛有一個鍾情的女孩子,名字叫做軟玉,一個聽起來就讓人感到動情的名字。


    任獨立這麽做,目的自然十分明確,手段也十分陰狠,這些都不讓羅敷吃驚和欽佩。


    她對燕雙飛毫無舉動感到吃驚,對燕雙飛的忍耐力十分欽佩。


    她現在忽然有些懷疑起來了——任獨立到底想幹什麽?


    任獨立把她請來,似乎是要討好她,向她證實燕雙飛有震天弓,告訴她燕雙飛就是凶手。


    可任獨立居然以身犯險,要通過和燕雙飛的決鬥使她相信,震天弓在燕雙飛手中。


    如果燕雙飛真的有震天弓,微雨金針的速度一定非常非常快,決鬥的結果十分明了——


    任獨立必死無疑。


    世上有誰願意去幹必死無疑的事情?


    任獨立這麽幹,是因為什麽?因為他是個癡情種子、因為他愛她嗎?


    羅敷搖頭。當然不是,任獨立絕對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卻更不是一個多情的人。


    如果有人說任獨立會為一個女孩子而甘願受死。羅敷絕對不相信。而且絕對會笑話那人的智力。


    那麽,任獨立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心中為任獨立找了許多理由,可沒有一條經得起推敲,沒一條站得住腳。


    惟一的可能就是——這是一個陰謀,這件事徹頭徹尾都是陰謀。


    如果是陰謀,那麽,受害者會誰?


    除了燕雙飛,就是她自己。


    燕雙飛為什麽會被牽扯進這樁陰謀?是因為他的財富?因為燕子樓的雄厚實力?


    那她自己又為什麽要受害?是因為她的美色?因為她的勢力和財富?


    羅敷反複思索著,茫然不解。


    如果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陰謀,那麽,設局的人會是誰?任獨立,還是阮飛燕?


    她想起了阮飛燕的話:“賊喊捉賊”,似乎是提醒她任獨立是主謀人,可當她想起今天阮飛燕用噴筒逼著蘇三緘默時,又糊塗了。


    阮飛燕到底要幹什麽?


    羅敷輕輕歎了口氣,望了望仍僵立不動的燕雙飛的麵龐,退回桌邊坐下了。


    她要好好想一想,自己該怎麽辦。


    金船喜歡在黃昏時到花園中去散心,他喜歡看黃昏時的天空、黃昏時的遠山,喜歡黃昏裏的花朵、黃昏裏的微風。


    對他來說,下午都已成了過去,更何況早晨呢?


    老人就象是黃昏,雖然動人,但隨之而來的是黑夜。


    紅薔薇偷偷打量著金船,她知道,父親一定會告訴她一些往事,一些十分十分重要的往事。


    然後,他會根據這些往事,做出明確的、關於現實的決定。


    “黃昏裏的一切真美。”金船微笑著喃喃道:“花開了一天了,累了,該休息休息了。


    人也一樣,站累了,忙累了,該懶散一會兒了。”


    紅薔薇不出聲,她知道這些話無需回答。父親說這些,大多是給他自己聽的。


    金船歎了口氣,低聲道:“蘇三那小子,你覺得怎麽樣?”


    紅薔薇的臉紅了,紅得如晚霞裏絢爛的花朵。


    金船微笑,柔聲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他?”


    紅薔薇慌慌張張地道:“一切聽爹的。……爹要不喜歡他,我……我也……不喜歡……”


    “不會吧?”金船慈祥地笑出了聲:“薇兒,你的心事都明明白地寫在臉上了,怎麽能瞞得過我呢?”


    紅薔薇的臉更紅,頭也垂得更低了。她的心裏如小鹿亂撞般緊張,她根本就不知道父親會說出些什麽往事來。


    果然,金船開始講往事了:“薇兒,你一直在問我究竟是怎麽致殘的,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現在你也大了,懂事了,我也就不再瞞你了。”


    紅薔薇的臉一下白了。這當然會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這個故事在今天講出來,當然有許多特殊意義。


    她幾乎已經肯定,她和蘇三之間會是一種怎樣的結局了。


    但她無可奈何。


    正如她無法阻止父親講出往事、無法阻止黑夜的來臨一樣無可奈何。


    “十九年前,我們金家在武林具有崇高的地位,那時人家隻要一提起‘宣城金家”或是‘薔薇園’都會心服口服。現在,這種威望早已蕩然無存。原因就因為我敗過一次,在大庭廣眾之前慘敗過一次,其後又因為渴望複仇而苦練玄功,走火入魔,下肢癱瘓。眼下闖江湖的人很少有幾個知道薔薇園,知道我們金家了……”


    金船在微笑,他在說著繁華的過去和淒涼的現在時都沒有歎息:“我那次大敗,起因並不複雜。我因事途經燕子樓,就走進去喝了幾盅。座間不少武林高手都是燕子樓當時的主人燕伯勞的至友。其中有兩個赫赫有名的人,一個是公孫奇、另一個則是沈子楓。他們的綽號都很簡單,都隻有兩個字……”


    “殺手!”紅薔薇低聲念了出來。


    “不錯,他們都叫‘殺手’,公孫奇在江南、沈子楓在江北,所以又以‘南殺手’和‘北殺手’來區分,合稱‘南北殺手’。眾人見我進去,認識的都紛紛起身招呼,惟公孫奇和沈子楓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當時火氣是挺盛的,但也沒去惹他們。不料過不一會兒,就有人慫恿我和南北殺手比比劍法,一來二去的,雙方就說僵了。


    他微笑著看看女兒,問道:“你猜猜我輸給誰了?”


    紅薔薇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回答道:“公孫奇。”


    “為什麽不會是沈子楓呢?”


    “您跟我說過沈子楓的事,您告訴過我,他十九年前在二十三招時被一個人擊敗,自言從此不再用劍,後來他就銷聲匿跡了。”


    “記性不錯!”金船興致勃勃地道:“擊敗他的人就是我。其後,公孫奇不忿,接手相搏。


    他的劍術雖高妙,但總因強求神速而忽略了味道,數招過後,他快劍的威力就已大減。


    誰知鬥到十五招


    時,我的雙肘都一陣劇痛,再也無法握劍。公孫奇已收劍回鞘,並說了聲‘承讓’就下樓去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中了別人的暗算,但又不相信在座的人有能力暗算我,隻好抱羞回家。”


    金船搖了搖頭,興味無窮地道:“想來想去,我總也沒想明白暗算我的人究竟是誰。可五年後,李吉祥來到宣城,恰巧和我碰上了,一問才知道震天弓的事。我當時覺得事有蹊蹺,便開始托老關係幫忙,以查明真相。結果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查明了,燕伯勞就是用震天弓發射他的金針的,這樣,我自然就能猜到,暗算我的人,就是燕伯勞。因為隻有震天弓發出的金針,才有可能刺中的我穴道。”


    金船終於歎了一口氣:“你現在終於明白我為什麽要燕雙飛活命麽?”


    紅薔薇低聲道:“你想……親自殺他。”


    金船搖搖頭,苦笑道:“我已是個廢人。”


    “您是想……讓我殺他。”紅薔薇止不住哆嗦了一下:“是不是?”


    金船欣慰地道:“乖孩子,你總算不糊塗!”


    可蘇三卻是燕雙飛唯一的好朋友,她和蘇三隻可能分手,紅薔薇忍不住想哭:這該又是何等殘酷的分手呢?


    金船苦笑道:“薇兒,其實我並沒有勸你和蘇三翻臉,如果你是真心喜歡他,不妨和他相好下去,我看得出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武功高強不說,更難得的是他很講江湖義氣!”


    紅薔薇又哆嗦了一下,她拚命忍住快要流出眼眶的淚水,用冷漠的聲音堅定地道:“其實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蘇三!”


    金船悄然一歎:“那樣更好。”


    夜幕已漸漸降臨,四周的景物都已模糊不清了,風也變冷了。


    金船歎道:“回去吧!”


    紅薔薇推著輪椅,慢慢地往回走,她覺得好冷、好冷,渾身好酸、好疼,直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東西都忘記。


    可能忘得了麽?


    金船喃喃道:“武當掌門日前送來一張帖子,說是不日將會有個後輩來見我,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


    “武當山的道士來幹什麽?”紅薔薇冷冷道:“莫不成要在這裏辦道場?”


    金船苦笑出聲:“這個後輩小子不是道士。而是武當的俗家弟子,名字我記不太清楚了,大約是叫什麽霍名山。”


    “霍名山?”紅薔薇驚呼出聲:“武當俗家第一高手霍名山?”


    金船道:“也許是。


    “霍名山來幹什麽?”


    “信上沒說,我怎麽知道呢?“金船有些落寞地道:“來就來吧,好生招待也就是了。”


    可紅薔薇不用想也能猜到霍名山拜訪的目的是什麽。而且她清楚一點,那就是父親也一定知道。


    她實在是覺得好笑,於是就笑了,而且還笑出了聲。


    “這丫頭!”金船道:“無緣無故地笑些什麽?”


    紅薔薇還是笑,但淚水已流了滿麵。


    “笑吧,笑吧!”金船無奈地苦笑道:“笑是丫頭們的權利。對我們這種老人來說,笑實在是很奢侈的事情。”


    紅薔薇的笑聲已經變成了嗚咽,在濃濃的夜色中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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