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忽然響起這麽一聲,姚山心一跳,回頭。


    姚光站在林霽塵身邊,偏頭看著旁邊的電線杆,手局促地捏著紙袋的細繩,“我的婚紗還沒找到合適的人訂做,你......”她抿了抿唇,加快語速一口氣說完,“你幫我想辦法。”


    還跟小時候一樣霸道。


    姚山笑了聲,小時候啊......


    眼眶微熱,他點著頭,“好好好,我讓小孫給巴黎的高定工坊。”


    姚光癟癟嘴,瞅他一眼,嘴巴撅起來,慢慢吞吞抬起手,“這是我親手做的,爺爺不要,就給你了。”


    明明是機場免稅店買的......


    姚山嘴角的笑紋擴至眼梢,倒也沒駁她,“欸”了聲接過來。


    視線在她和林霽塵身上轉了圈,林霽塵笑著朝他頷首,他當即紅了眼睛,側身揩了把眼角,回頭笑道:“你們倆要好好的。”


    攏緊大衣,轉身走了。


    雪花落在他眼裏,竟是暖的。


    姚老爺子看在眼裏,跟著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於他而言,手背手背都是肉,他自然是最希望父女倆能夠和好的。


    可見麵容易,這麽多年的隔閡,哪是說和解就能和解的?此刻的父女倆,就像兩塊斷裂的木板,五年的時光早已將斷麵磨平,就算強行接在一塊,也會發現這缺一個角,那少半寸麵的。


    要想徹底拚上,還得繼續磨,慢慢磨,直到把彼此的棱角都磨去。


    今天能是這麽個收場,已經很不容易了。


    *


    姚山走後,雪也停了。


    雲翳慢慢散去,晚霞靜靜掛在天邊流淌,顏色深淺不一,溫柔地掛滿每一個樹梢。


    按計劃,兩人明天回國,今晚就在老爺子住在老爺子這。


    到飯點,老爺子讓人準備晚飯。


    姚光好久沒回來,怪懷念的,在院子裏跟狗一塊玩雪。半年不見,薩摩笑得更傻了,跟鄰居家的柴犬一樣,拍個照傳到網上,沒準能火過doge。


    “剛學會打抹茶,你嚐嚐。”


    老爺子樂嗬嗬地請林霽塵進書房,親手捧了杯茶給他。


    林霽塵雖然不懂日本文化,但看這半渾不濁的水,杯底還沉著大半沒打開的抹茶末,味道應該挺一言難盡的。


    看了眼老爺子的笑臉,他心一橫,還是喝了。


    “小光媽媽的事,多謝你幫忙了。”


    “應該的。”


    林霽塵無聲清了清嗓子,重新綻開得體的笑。


    腰背筆挺,身上線條被襯衫修斂得妥帖幹淨,陽光在他周圍鍍上一層金邊,像晨光熹微時,高山之巔一株迎風而立的雪鬆,朔風不侵,經冬尤茂。


    容止可觀,進退可度,這後生確實不錯,小光撿到寶了。


    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掃了眼袖扣,眉眼更彎了,“還戴著呢?”


    林霽塵垂眸覷了眼,笑應了聲。


    這對星空袖扣和耳環,是老爺子買了送給他們的。為了謝他用al的身份,幫姚光解開心結。


    估計說出去也沒人會相信,她這麽風風火火的一個小姑娘,也曾抑鬱過,就在她媽媽自殺之後。她手腕上還留著一道很淺的刀痕,平時總拿手鏈擋著。


    “我聽你父親說,你轉專業了?改學計算機?打算進軍ai領域,主攻醫療方向?”


    林霽塵點頭。


    老爺子翹了下唇,“我老咯,聽半天也聽不明白。不過市場是多變的,你們年輕人是該多鑽研點新東西,才不會被淘汰。”


    轉了轉杯子,摩挲著茶杯上的浮紋,“為了你奶奶?還是為了小光?”


    林霽塵淺淺地牽了下嘴角,雙手搭成塔狀。陶瓷茶杯裏起伏不定的抹茶末,映得他漆深的瞳仁泛著暗淡的光。


    窗外傳來清脆的笑聲,他下意識仰頭看去。


    小丫頭正跟薩摩丟飛盤,傻狗不知道看路,一頭紮進雪堆裏爬不出來,就留個屁股在外麵狂搖尾巴。小丫頭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眼淚嘩嘩。


    跟狗一樣傻。


    林霽塵指尖轉著那枚星空袖扣,嘴角情不自禁向上,翹起一春的明媚。


    為什麽要轉專業?值嗎?


    從他決定回國的那一刻起,就有無數人這樣問過他。他的父母、導師、同學......還有之前那個萬年老二。


    有什麽值不值的呢,他隻是這樣想,就這麽做了。


    說到底,他隻是個普通人,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脆弱的時候。


    高一那年是道坎,對姚光是,對他也是。


    那時候集團內部派係鬥爭激烈,後來又鬧出員工自殺。明明是自己做事出紕漏給公司造成巨額損失,被扣獎金,他卻非把鍋都推到公司頭上。


    一時間,社會輿論四起,比前幾天那回微博風波還嚴重。集團內部分裂加劇,林雁聲和薛茗焦頭爛額。家門口被人貼滿恐嚇照片,窗戶玻璃隔幾天就要被砸壞一次。


    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人實名舉報他中考成績有水分,把省教育廳都驚動了,連夜派了一隊人下來查分。


    一夜之間,他從人人羨慕的天才神童,淪為人人喊打的騙子。去超市買瓶水都要遭人白眼。重症監護室的奶奶聽說了消息,情緒波動劇烈,沒熬到手術就去了。


    這大概是他光輝人生中經曆的最大波折。


    驕傲如他,那段日子還真傲不起來,甚至可以說頹到爛泥裏去了,曠課酗酒打架都成了家常便飯。大約班主任也對他失望透頂,罵也懶得再罵,搖搖頭讓他收拾東西回家。


    當然,他原話說的比這難聽。


    不是讓回家,而是直接喊的“滾蛋”,當著全班人的麵。


    頭先他風光時,成天圍在他身邊的“兄弟”一個比一個慫,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啞巴。


    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然後他還真就滾了,什麽也沒拿,什麽也不想拿,扭頭就走。


    但沒想到的是,他還真拐出來了一個——


    小丫頭一邊喊著“你等等我啊!渾蛋!”,一邊抱著他的書包吭哧吭哧追在後麵。


    夕陽萬頃餘暉披在她身上,她整個人就是一團炫目的光,就這麽徑直朝他奔來,沒有絲毫猶豫。發絲飛揚間,仿佛都能抖落星辰,像個女版蓋世英雄,駕著七彩祥雲來救他。


    然而她都追上了才發現,自己的包沒拿,真是......


    傻這種特性會遺傳,以後可不能讓她帶孩子。


    那會兒他雖落魄了,但少年心氣兒還高著,總感覺她是在可憐自己,而他不需要可憐。


    所以最後不僅沒搭理她,還把人冷嘲熱諷了一頓。


    給人氣得,真就再沒找過他。


    不過那會兒他也沒當回事,總覺得這回吵架跟之前沒什麽兩樣,過兩天就好了。如果她實在還生氣,大不了他多買兩杯奶茶,給人道歉去。


    這大概就是人的通病。


    年少時,總是覺得未來的時間還很長,有些話可以留到以後慢慢說。然而誰又能想到,當時沒道成的歉,竟活生生在他們中間劃開了五年。


    後來他時常會想,如果當時沒有拒絕那雙伸向他的手,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有那空白的五年。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穿越回那時,把那死要麵子的混蛋給臭揍一頓。


    但幸好,老天爺對他還不賴。


    窗外,傻狗終於把自己從雪堆裏刨出來,濺裏姚光一身雪。她尖叫著跑開,頭上還是落了幾片雪。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眨著,可憐又可愛。


    林霽塵忍不住笑出聲,胸膛悶悶發震。姚老爺子奇怪地看過來,他麵上閃過一絲窘迫的紅,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喝了口抹茶。


    茶末沒打開,水也冷透,喝起來更加澀口,他吃著卻格外甜。


    “小光和她爸爸的事,我代他們倆,再跟你道聲謝。”


    姚老爺子突然嚴肅起來。


    林霽塵也鄭重其事地朝他鞠了個躬,“爺爺客氣了,都是應該的。”


    他隻是希望小丫頭能開心。


    他的寶貝,就該沒有遺憾、無憂無慮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享受所有人的疼愛。


    *


    吃過晚飯,老爺子又找朋友下棋去了。


    姚光在屋裏坐不住,拉著林霽塵出去散步。


    冬夜的東京,空氣相對北城要濕潤些,風吹來,不至於那麽凜冽如刀。


    一輪弦月掛天際,底下是皚皚素雪,腳踩在上麵,碎開“咯吱咯吱”的細微聲響。路燈暖黃,偶有六角雪花從雜在住宅區內的紅色鳥居上飄落,晶瑩剔透。


    姚光沒走幾步就停下來,掀著眼皮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我腿疼,走不動了。”


    林霽塵揚了下眉梢,溜她一眼,“剛才跟狗玩的時候怎麽不疼?”


    姚光冷哼,“誰讓它沒昨天晚上那隻狗,狗呢?”


    “嘶——”


    林霽塵蹙眉吸了口氣,抱著兩臂睨她,看她這翹著下巴肆無忌憚的小模樣,擺明了是仗著自己舍不得把她怎麽樣,膽子才越來越大的。


    還真是被他寵壞了。


    林霽塵無奈地偏頭笑了聲,舔舔嘴角,掐了把她的臉,“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說完,轉過身去蹲下來,兩手腕後勾,朝她招了招手指,“上來吧,我的小公主。”


    姚光得逞地嘻嘻笑,伏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還囂張地喊了聲:“狗子駕!”


    林霽塵側頭斜她一眼,“嘁”了聲,嘴角壓不住地翹了翹,背著她往前走。


    四隻腳印在積雪上匯成兩隻,拉長了歲月的記憶。


    東京是座實打實不夜城,幾街之外就是六本木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而這裏隻有數間安靜的庭院,門口亮著燈,玄關上掛著每家每戶的姓氏。光禿的枝椏越過矮牆探出頭,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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