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梳,多美多迷人的名字,它會讓你想起新婚燕爾的人兒正慵懶地臨鏡梳頭,讓你想到粉紅的輕羅衣裳;讓你想到輕羅紗帳裏嬌喘細細的人兒;會讓你想起那人兒美麗絕倫的胴體;想起瘋狂的吻,輕柔的吻,甜密的吻;想起輕快的撫摸;想起狼藉的香汗;想起笑靨;想起櫻唇;想起耳廝鬢磨;想起嬌嬌癡癡的情話語。


    合歡梳,多美的名字,聽見它,男人會想起自己最喜愛的女人,女人會想起自己最癡情的戀人。


    你見過合歡麽?


    五月的合歡,讓所有的少男少女們癡迷。


    走在合歡樹下,粉紅的輕煙一般的合歡花會落下來,落在你的肩上手上,你會嗅到極淡的清香,但你仔細去聞,卻又總是什麽都沒有。若即若離的清香,就是合歡花的特色。


    若即若離,是不是也是愛情應有的特色?


    然而,最美的名字,卻不一定有最美的內容,正如最毒的蛇有最美的紋理,最毒的花有最美的風姿。


    看見合歡梳的人,一定得死。


    這又是何等的殘酷。


    也許這預示著,所有愛情的死亡麽,紅衣人輕笑道:“它叫合歡梳,老爺子可聽說過麽?”


    林千峰劍尖挺如堅石,“沒有。”


    紅衣人緩緩道:“聽見過這個名字的人,都得去死。老爺子,對不起,也許我嚇著你了。”


    林千峰知道,她想激自己出劍。


    “誰說聽見過這個名字的人都得去死。老子不信邪。”窗外一個破口大罵起來。


    這麽說,又是不信邪的人來了?


    紅衣人一閃身到了窗外:“你是誰?”


    一個黑影直直地立著,兩手抱胸:“我姓方,你叫我方大爺好了。”


    紅衣人冷冷道:“你是怎麽過來的?”


    那人哈哈笑道:“有幾個小娘子一路上總是攔住我,似乎要拉客。但方大爺我不喜歡這個調調兒,就拒絕了她們。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隻管問好了。”


    紅衣人不說話了。這姓方的既然到了這裏,就說明了己方所有的人都已經被他拿住了。


    可她在房中,一點兒聲音也沒聽到。


    這個姓方的身手,豈非不可思議?


    黑影笑道:“我走到窗下,聽到姑娘說什麽‘合歡梳’什麽的,又說什麽聽見就會死,你瞧我不是好好立在這裏麽?”


    紅衣人冷冷道:“現在立在這裏,並不說明你不會馬上躺在這裏。”


    一語未了,紅衣人已經攻出十七招,招招連環,手足齊用,每一式都是淩厲毒辣的狠招。林千峰也早已出了書房,看得暗暗嗟歎。


    因為這些招數,每招都可立即致人於死地。


    因為這些招數,竟出自一個聲音溫柔如水的姑娘之手。


    同時還因為,姓方的人身法詭異之極,明明那一招擊在了他肩上,他的肩膀便一下沒了似的。明明紅衣人一腳踢在了他腿上,他那條腿也會平空消失。


    三十六招徒手格鬥,眨眼即逝。紅衣人一聲輕叱,手中已多了一種兵刃,正是合歡梳。


    兵刃在手,姓方的馬上就轉優為劣。


    招式還是原來的招式,一招未變,隻是因為多了一柄合歡梳,姓方的人就左支右絀,疲於奔命了。


    夜空中不時傳出兵刃著肉的聲音,毫無疑問,姓方的受傷了。


    林千峰這才想起,姓方的是為了幫助自己才受的傷,自己卻是不能不出手了。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林兄,何不作壁上觀呢。”


    “你——”林千峰邁出的腳停住了,手裏的劍也垂了下來。


    “不錯,你若出手,老身也出手,倒下的是誰,還不如先看這一對年輕人的打鬥呢。”


    林千峰還能說什麽呢,他知道自己不是令主的對手。


    來人正是令主。


    “好一對出類拔萃的年輕人。”令主讚歎不已。


    林千峰不說話,隻是焦急地望著場中二人。姓方的已經挨了不止一下,卻是一聲也沒吭,紅衣人更是越鬥越勇。


    林千峰喝道:“住手。”


    令主也喝道:“紅兒別打了。”


    兩條人影倏地分開。紅兒倒飛而回,姓方的立在當場,搖搖晃晃,好象隨時都會倒地不起。


    林千峰歎息道:“令主,這位姑娘,有帳找姓林的算吧,放這個姓方的走。”


    令主已經驚叫起來:“紅兒,你怎麽啦,你……”


    姓方的年輕人聲音變得清朗之極:“在下聽到了‘合歡梳’三個字,卻也沒有死麽,倒下的是誰?”


    令主拍開紅衣人的穴道,紅衣人一躍而起,又想撲上去,“我殺了你——”令主一把拉住她:“我看了半天了,你不是對手。”


    她早已知道紅衣人不是對手,卻不出手相助,林千峰覺得不可思議。


    姓方的朗聲笑道:“你就是令主麽,在下方回,有一不情之請”紅衣人怒叫道:“方回你這狗賊,既是不情之請,幹嘛還要說?”


    姓方的似乎愣了一下:“那是我謙虛之辭,你懂不懂?”


    這下該紅衣人發愣了。這姓方的話,簡直讓人無法回答,摸不著頭腦。


    令主冷冷道:“姓方的,有話但講不妨。”


    方回哈哈笑道:“在下鬥膽請令主日後不可再找林家的麻煩。”


    令主一聲冷哼:“你算什麽東西,敢幹涉本令主的事?”


    方回大怒:“我是人,不是東西。你沒長眼睛麽?”


    林千峰連忙插話道:“方小哥兒,你的好意,林某人心領了。請小哥還是回避一下的好,這裏的事,老夫一人承擔。”


    方回怒道:“老爺子,姓方的有個壞脾氣,一旦伸手要管的事,一定會管到底,老爺子不必多說了,方某人是不走的。”


    令主冷冷道:“憑你那幾下武功,也配管本令主的事情?”


    方回嘻嘻笑道:“你的武功,也未必就高到哪裏去。這位姑娘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要殺我麽,可也沒奈何了方某人,我想你也未必行。”


    令主怒極反笑:“本令主三招若不能取你性命,馬上退出林家,自此以後,決不再來。”


    擲地有聲


    林千峰歎道:“方小哥兒,你走吧。”


    方回不高興地道:“人家幫你賣命,你倒還不承情。令主,你說過三招的,對不對?”


    令主緩緩走了上去,冷冷道:“本令主說過的話,字字千斤。”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對麵兀立的方回,見了迫來的令主,不由打了個冷顫。


    一股濃烈的殺人殺機,直透入方回的心脈。方回平生從來感到過這種切膚的恐懼。


    還有一點,他也從來沒讓別人感到殺氣、殺機,因為他從來不殺人,也不想殺人。


    令主緩緩迫近,每走一步,方回的身子似乎就矮了一截。


    方回感到似有一座大山在向自己迫來,他無可回避,隻有硬挺。


    當一個人使別人無法閃避的時候,兩個人的心情是不大一樣的。


    “用不用兵刃?”方回突然笑了起來,雖然他心裏一點也笑不出來,但還是笑了。


    令主的殺機突然一黯:“隨便。”


    方回認真地問道:“你用不用?”


    令主的殺機又是一黯,“不用。”


    方回歎了口氣:“那好,我要用了,就用方才那位姑娘的合歡梳吧。”


    令主的殺機大盛:“你竟取了合歡梳麽?”


    方回歎道:“不錯。”


    “那麽我殺你,名正言順。”


    令主的殺氣充斥天地。方回知道自己錯了,本想利用說話讓令主聚不起殺氣,沒想到適得其反。


    “你殺吧。”方回執梳在左手,放在心口,梳齒向外。


    古怪的兵器,古怪的招式。


    令主大袖一飄,一掌擊了出去,去勢極慢,象是在推著一扇極重的鐵門。


    方回卻閃不開,右手迎上去,以硬接硬。


    一聲悶響,方回的身子飛了起來。


    林千峰發出了一聲歎息,紅衣人發出了一聲歡呼。


    接著又是一聲大響,方回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不動了。


    林千峰一掠而過,到了方回身邊,方回卻動了一下,翻身爬了起來,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


    林千峰含淚道:“方小哥,你……走吧。”


    方回搖搖頭,搖搖晃晃站起來,啞聲道:“還有兩招。”


    紅衣人不說話了,看著令主,令主也不說話,傲然兀立。


    林千峰叫道:“剩下兩招,由老夫代方小哥接下好了。”


    方回笑道:“賭是兩個人打的,你代我賭,那算什麽,沒這個規矩,請讓開。”


    令主慢慢道:“好小子,骨頭不軟,過來再接第二招。”


    方回應該絕對接不下第二招,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受了重傷了。但他還是走到了令主對麵。


    令主冷聲道:“我會讓你拿出看家本領的。”


    她又是一掌擊出,和方才那一招極其相似,不過換了左掌。


    又是一聲悶響。方回的身子這回卻沒有飛起來,隻是仰天跌了出去。


    令主朝紅衣人使了個眼色,紅衣人匆匆走開了。


    約摸過了盞茶功夫,方回才動了一下,艱難的爬起來,啞聲笑道:“還好……沒死。令主神功……無敵。佩……服,佩服。”


    令主身後,已經立了十幾個蒙麵女子,都是先前方回點倒的,看來乘方回昏迷不醒這段時間,她們已經被紅衣人救了。


    林千峰呆呆立著,不知說什麽好。


    象方回這樣神奇的少年,林千峰還是第一次見到。


    令主見方回搖搖晃晃走近,寒聲道:“錢玉如那老婊子是你什麽人?”


    方回愣了半晌,艱難地問道:“你說……什麽,我……不……懂。”


    令主冷冷道:“不,你懂。你是那老婊子的兒子,對不對?”


    方回神色淒然,搖搖頭:“你說清楚一點,我不懂你說什麽。”


    誰也沒有注意,他說話竟然變得十分清朗流利了,連令主也沒有察覺到。


    令主緩緩道:“你從小是在妓院中長大的。你姓錢,外號錢麻子,大號錢方回。你母親叫錢玉如,是安慶煙花巷中的名妓。你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對不對?”


    方回冷冷道:“你說得不錯。那麽,我是不是可以說,你便是血鴛鴦令的令主‘西門一枝花’。你複姓西門,大號西門飛燕。你父親叫西門不忌,你母親叫董桂枝。你還有一個被你殺死的丈夫,名叫方向天。”


    場中一片死寂。沒人知道西門飛燕是誰,林千峰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連血鴛鴦令主最親近的人紅衣人也不知道西門飛燕父親母親是誰,不知道西門飛燕還有一個丈夫,更不知道他丈夫叫方向天,不知道方向天是被自己的妻子殺死的,但是這個錢方回錢麻子知道。


    西門飛燕居然也知道,錢麻子這麽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母親是安慶名妓錢玉如,而且知道錢方回沒有父親,因為錢玉如是個妓女。


    一個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一個是掌握武林生殺大權的血鴛鴦令主,他們二人彼此知道的這麽清楚,這簡直不可思議。


    因為不可思議,誰都不敢說話了。


    西門飛燕沉默半晌,冷冷道:“這麽說,老身猜得不錯了?”


    錢麻子冷冷道:“在下也猜得正確。”


    “你母親那老婊子還念著方向天,因為你的名字是‘方回’,你母親還盼他能回生呢。”令主緩緩說著話,像是在嘮家常。


    “我母親說我父親是方向天。方向天因戀我母親而被你殺死,對不對?”


    “不錯。”


    “你殺了我父親之後,當時我母親已有身孕,自是打你不過,於是你以此要挾,迫我母親寄身煙花巷中,對不對?”


    “正是如此。”


    “你是因為試出了我所用的武功家數,才知道我是誰的,對不對?”


    “從你執梳的姿式,我自然能猜得出。除了方向天獨門梳功,世上還有誰有如此高明的梳上功夫?”


    “那麽好吧,還有一招,請西門前輩發招好了。”


    令主淡淡地道:“這一招若取不了你性命,老身自會退出林家的。”


    錢麻子也淡淡地道:“然後你便要再去殺我母親去?”


    “不錯。”


    “來吧。”錢麻子大聲吼叫,聲音中充滿了淒厲和暴怒。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人在臨死前所能發出的最後一聲叫喊。


    他是在責問天地,為什麽他的年輕生命就此完結了。


    林千峰的心在顫抖,紅衣人的心也在顫抖。


    因為她用的梳子,乃是西門飛燕之物。


    因為西門飛燕待她之親有若母女。


    她自然不希望西門飛燕失敗。


    但是,錢麻子是世上僅有的一個也會使合歡梳的男人,她難道又希望他輸麽,看著緩緩走近的兩個人,所有的人都呼吸急促。


    西門飛燕又是一掌擊出。這一掌的變化,全為克製合歡梳功而練成的。掌影飄飄,已將錢麻子全身大穴一齊籠住,錢麻子無論後退還是閃避,都隻有死路一條。


    錢麻子自然不會選擇死路,右掌一迎,拍了出去。


    平平無奇的一招。


    一聲驚人的悶響,錢麻子飛了出去,西門飛燕卻仍舊立在場中,一動不動。


    林千峰大叫一聲:“我跟你們拚了。”長劍甫出手,已被紅衣人和幾個蒙麵女人纏住了。無論他怎樣衝撞,兀自衝不近西門飛燕。


    遠遠地,錢麻子的身體動了一下,又是一下——他還沒死?


    這豈非又是不可思議。


    打鬥的人都住了手。林千峰喜叫道:“方……錢小哥,你勝了。”


    錢麻子想爬起來,掙紮了幾下,又躺下了。他呼吸急促而且粗重,那是一個垂死的人在作無用的掙紮時發出的嘶叫聲。


    林千峰撲到他身邊,平生第一次跪了下來,想扶起錢麻子。


    錢麻子怒嘶道:“不……不要……你……扶。”


    他已傷成如此模樣,仍是不要人扶。


    林千峰不禁垂下淚來,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努力想爬起來,又一次一次失敗了。


    有誰見了這等慘烈的場麵而不流淚呢?


    一個垂死的人,無力地想反抗命運的擺布,雖然他已經瀕臨死亡的邊緣了,仍然在作最後的反抗。


    世界上最不值得稱讚的人,就是樂天知命的人,盡管他們活得很長。


    唯有反抗命運者,才是人類的精英。


    反抗者才真正體現了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的意義。


    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從院門外奔來了,每走幾步,都象要跌倒的樣子,但那人還是走來了。


    “方回……哥哥,……為什麽……不叫我呀,幹嘛你……一個人……來呀?”


    來人正是林夢,被老父趕出家門的林夢。


    “夢兒。”


    林千峰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不明白。


    林夢哭喊道:“爹……爹呀,方回哥哥呢,……他在麽?”


    林千峰怎麽回答呢?


    他無法回答女兒。


    林夢撲到錢方回身邊:“你……怎麽了,哥……你怎麽了?”


    錢方回咧嘴苦笑:“我想……站……站……起來,……想……”


    林夢泣不成聲:“我扶你……扶你……”


    錢方回不要林千峰扶他,但他不能拒絕林夢。


    林夢努力扶抱著錢方回,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錢麻子站了起來,他還沒死。扶他站起來的是一個女孩子。


    錢麻子喘息道:“多謝令……令主手……手下……留情。”錢麻子畢意是錢麻子,他是個二百五,這當口了還要說笑話。


    令主仍然傲傲地立著,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雕像。


    “請……請退出……退出林家。”錢麻子竟然還會咧嘴兒笑,雖然他笑不出聲,但確實是在笑。


    令主仍然不說話。


    眾人的目光都聚向了西門飛燕,那十幾個女人眼中都閃出了恐怖的神色。


    紅衣人惶恐地叫道:“令……令主,你……你……”


    西門飛燕的身軀竟也倒了下去。不可一世的西門飛燕竟也有被擊敗的時候。


    但她還沒有倒到地上,已被紅衣人衝上扶住了。


    西門飛燕的心口,正插著一隻合歡梳。


    紅衣人的那隻合歡梳,被錢麻子奪去的那隻合歡梳。粉紅的合歡梳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誰也沒看清錢麻子是怎麽擊中她的。


    在錢麻子擊中她的那一刹,也正是錢麻子被她一掌振飛的時刻。


    西門飛燕的掌飄飄悠悠地閃過錢方回的掌力,擊在了他胸膛。她專門克製合歡梳的掌力,當然是非同小可。


    但錢麻子放在心口的合歡梳,卻飛向了她心口,兩股力道聚在一起,西門飛燕根本閃不了。


    她剛明白錢麻子右手一掌是虛招,已經晚了。


    合歡梳已經深深紮進了她心髒。


    西門飛燕竟也醒過來了,她也不會死的。


    仇恨在一個人的心裏埋藏的時間越久,也就越具有巨大的力量。就是這股巨大的力量,使西門飛燕沒有死,錢方回也沒有死。


    紅衣人喜淚滂沱:“令主,你……沒事兒吧?”


    西門飛燕挺了挺身子,努力想離開紅衣人的扶持,但辦不到。


    傲立的身軀一旦倒下,比什麽都沉重。


    “錢方……回,老身……誓必……殺你……母子。”令主在努力發出喑啞得嚇人的聲音。


    錢麻子啞笑道:“恭……候……大……駕。”


    誰都知道,這二人是在比拚最後的力量,誰也不願意在對手麵前先死去。


    “紅……紅兒,退。”西門飛燕下了命令。


    在紅衣人抱著她走開的時候,西門飛燕還發出一聲冷笑。


    直到看不見她們的身影,錢麻子才啞笑了一下,身子突然變軟了。


    林夢驚叫道:“哥哥,好哥哥,你……你。”


    錢麻子沉重地向後倒去,帶著林夢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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