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鐮一看見小戲子,鼻子就氣得直歪。


    他覺得這小子的娘娘腔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令他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這小子也不知是哪根弦出了毛病,無論何時何地,總喜歡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甜絲絲的像個小娘們。


    若不是郭鐮知道這小子自小一直在廟會上扳龍女演觀音,又跑過幾年戲班子,真要以為他是個女人了。


    比方說這次吧,小戲子也不過比郭鐮早到了一刻鍾,可已經換下濕衣,換上了一件淺藍色的絲袍,連頭發都已梳得整整溜溜的,臉上似乎還化過妝,顯得俏生生的。


    換了郭鐮,甭說一刻鍾,就是一個對時,他也未必能辦完上麵那些事。


    小戲子此刻正獨據一桌,淺酌慢斟,動作顯得又輕快又溫柔。


    他一抬頭,見郭鐮正站在樓梯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連忙裝著吃了一驚,旋即滿麵堆笑,脆生生地叫道:


    “喲!是郭兄,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來來來,一起喝一盅,小弟做東。”


    郭鐮淋得像落湯雞一般,正自冒火,怎容得他如此張狂,當下咬牙切齒地衝了過去:“我打死你個假娘們!”


    小戲子笑嘻嘻地飛著媚眼,絲毫沒有吃驚或是害怕的模樣。


    郭鐮是個什麽臭脾氣,世上沒人比小戲子更清楚了。


    果然郭鐮衝到桌邊,抄起酒壺,作勢要砸他,又停住,將壺嘴塞進自己嘴裏,一仰脖子灌了起來。


    一氣喝幹了酒壺裏的二斤花雕,郭鐮才長長吐了口氣,可低頭一看見小戲子正秋波盈盈地望著自己,火又上來了:“你他媽的怎麽這麽沒長進?要不是老子曉得你的鬼把戲,還不被你看紅了臉?”


    他的臉沒紅,小戲子的臉卻紅了。


    “野霸霸的,就會嚇人。不理你了!”小戲子委屈地撅起了小嘴。


    郭鐮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是笑眯眯的了:


    “喂,戲子,你說長安公子真是被一個叫‘黑月亮’的人殺的?”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這句話又幾乎是喊著說的,一時間酒樓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


    他們轉頭,並不是因為郭鐮嗓門大,而是因為郭鐮提到了一個人,一個著名的人。


    那個人就是長安公子沈飛花。


    長安公子沈飛花,江湖上人人敬仰,個個服氣,即使是村夫俗子,也都知道當世有長安公子其人。


    長安公子家世顯貴,富甲天下,卻又急公好義,常常散金結緣。江湖上許多潦倒的人都得到過他的幫助,武林中許多紛爭冤結都是他分解的。


    隻要長安公子一到場,仇敵就能變成朋友,沈飛花就有這麽大的魁力。


    長安公子武功超卓,被公認為天下第一劍客,但他從不用武功去威嚇別人。


    有人甚至斷言,百年之內,武林中絕不會再有這麽一位武功和仁義兩全的大英雄出現了。


    長安公子人品俊雅,灑脫不群,喜酒好樂。已不知有多少少女為他茶飯不思,夜夜無眠了,但他絕不利用這種機會漁色。實際上隻要他願意,每天都會有上百的少女甘願投懷送抱。


    他不願意,所以他才是長安公子。


    長安公子長於翰墨丹青,更寫得一手好詩詞。但他絕對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書家畫匠或詩人,他一直都認為他的朋友——天目布衣江樂君是大才子、大詩人。


    這樣的人,誰能不敬仰愛戴呢?


    都隻說長安公子朋友滿天下,仇家無一人,誰又能料到長安公子半月前會突然被殺呢?


    現在居然有人大叫大嚷認出了凶手,誰又能不關心呢?


    小戲子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看,一下羞紅了臉,跺腳嬌嗔,道:“打雷啊?那麽大聲音幹什麽,你想嚇死我?”


    郭鐮哈哈大笑:“長安公子是當世的大英雄,他的仇人,就是武林的公敵,就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


    四周響起一片附和聲,郭鐮更得意,坐在哪裏直動喚,似乎渾身都癢癢。


    小戲子啐道:“我隻聽說了‘黑月亮’三個字,你就一定能肯定是人名?”


    郭鐮一愣:“不是人名,那是什麽?”


    小戲子恨恨地道:“我不曉得,你別問我!”


    他那一轉頭、一顰眉的生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眾酒客都覺眼前一亮,其中有幾個看得都有些發呆了。


    郭鐮恰在這時轉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大爺,實在是抱歉得很,讓各位白動心思了。我這位小兄弟是戲子出身,自小扮女人扮慣了,娘娘腔十足,其實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男人。你們不信,我讓他脫褲子給你們看。”


    眾人一征之下,又都大笑起來。其中一人笑道:“這位小兄弟要是不說,還真看不出來呢!”


    小戲子氣得跳了起來,尖叫道:“爛鐮刀,你混蛋!”


    他的眼中,竟已閃出了羞憤的淚光。


    眾人哄笑聲中,小戲子箭一般穿出窗戶,躍進了茫茫的煙雨中,一閃即逝。


    “好功夫!”


    有人暴喝了一聲,聲音震得眾酒客耳中嗡嗡亂響。


    郭鐮忙拱手,“見笑見笑。我這位小兄弟也玩過幾年雜耍,雕蟲小技,難入方家之眼。這位仁兄,想必是位江湖上的大人物了?”


    那人錦袍金冠,氣度不凡,隻是臉色有些發灰。


    他似乎沒聽見郭鐮的話,兀自望著窗外,又讚道:


    “好人才!”


    郭鐮又忙湊上前去,笑嘻嘻地道:“不過他是個十足的男人。我可以保證。”


    那人仿佛才發現郭鐮似的,皺著眉頭看看他,傲慢地哼了一聲:


    “你又是什麽人?”


    郭鐮一怔:“這話好像該我來問吧?我是本地人,好歹也算半個主人啊!”


    那人冷冷道:“你,配麽?”


    郭鐮又是一怔,馬上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原來這人是個白癡,要麽就是條狗。”


    隻有白癡才會不尊重別人。


    隻有狗眼才會低著別人。


    那人一直等他笑夠了,才冷冰冰地笑了一聲,道:


    “你知不知道得罪了本公子會有什麽後果?”


    郭鐮不笑了,直起腰,惡狠狠地瞪著那人:


    “頂多不過挨你的悶香迷藥熏一熏,我怕什麽?老子又不是花,你個死蝴蝶也采不了我!”


    他轉向眾人,大聲道:“你們想想看好笑不好笑,‘蝴蝶’潘枝采花采到我兄弟身上去了,哈哈,哈哈!”


    眾酒客的臉,一下都變白了。


    “蝴蝶”潘枝,江湖上人人唾罵的采花大盜,居然到了本地,還不足以讓男人們心驚嗎?


    潘枝每到一處,先奸後殺,血債累累,令人切齒。


    但誰也對他沒辦法,武林中能動得了潘枝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潘枝的刀、輕功和奇毒,是他得以橫行江湖的三大法寶。


    據說六年前,長安公子曾邀潘枝在白馬寺決鬥,想為江湖除害。但以武功、劍術天下無敵的長安公子,也隻能在劍上占得些微先機,卻無法阻止潘枝逃跑。


    四年前,武林七大門派遣各派高手共十四人圍攻潘枝,也落了個死六傷八,灰頭土臉,铩羽而歸。


    惡人命大。現在長安公子已經暴死,天下又有何人能奈何潘枝呢?


    潘枝到了此地,又會有多少良家婦女要遭殃了呢?


    潘枝那雙挺好看的丹鳳眼眯了起來,兩道寒光射向郭鐮:“想不到你居然認識我。”


    郭鐮笑眯眯地又一拱手,道:“閣下臭名遠揚,頂風臭十裏,武林中人人欲殺你而後快。老子認識你,又有什麽可奇怪呢?”


    膽小怕事的人已經悄悄往樓下溜了。


    誰都知道,潘枝又要殺人了。江湖上誰又敢當麵對潘枝如此無禮呢?


    郭鐮卻似乎根本不怕,還在嘮叨:“老子認識自己的兒子,理所當然的事啊!”


    潘枝不怒反笑,隻是笑得很陰沉:“你的嘴很臭,你舌頭用來下酒的話,味道想必也不會太好吧?”


    郭鐮歎了口氣:“你把老子說得一無是處。”


    “對於一無是處的人,本人隻好一刀殺了完事。”


    潘枝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已拔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砍出了三十八刀。


    每一刀都砍中了郭鐮。


    還沒溜走的幾個酒客失聲驚呼。但他們的聲音又低又啞,好像是被什麽東西扼住了喉嚨。


    扼住他們喉嚨的不是驚恐,而是殺氣和刀光。


    殺氣淩人。


    刀光奪目。


    “你的刀並不像傳說中吹得那麽快,那麽神。”


    郭鐮似乎很為對方惋惜。


    三十八刀過後,破衣爛衫的郭鐮還是好端端地立著。


    被刀割破的衣衫在風中俏皮地抖著,似乎在對潘枝微笑。


    郭鐮歎了口氣,脫下衣裳,扔到了地上:“媽的,可惜了老子的衣裳。老子可就這一件能穿得出去的,還讓你狗日的劃破了。”


    他結實黝黑的胴體傲立在潘枝麵前,那上麵沒有絲毫血跡。


    潘枝的臉已鐵青,刀還在手中,卻已忘了再進攻。


    他隻是死死盯住郭鐮,眼中盡是不相信的神色。


    他實在是想不通,麵前這個傻乎乎的小夥子是怎麽躲過他的三十八招殺手的。


    雖然對方躲得很狼狽,但的確是躲過了,身上沒有半道傷痕,而且還能開口諷刺他。


    潘枝能不吃驚麽?


    郭鐮口頭上還要占便宜:“酒色最能傷人,蛾眉尤能伐性。潘枝,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采花了。”


    潘枝深吸一口氣。


    刹那間又是刀光滿樓,令人毛骨悚然。


    一柄短刀,竟能幻出如此強盛的光芒來,實在是讓酒客們目瞪口呆。


    郭鐮在樓板上,桌上桌下,忽進忽出,左躲右閃,連滾帶爬,難看之極,但潘枝的刀就是傷不了他。


    刀光突黯,郭鐮一直腰,突然一個踉蹌,連滾了十八滾。


    刀光重現。


    刀光中已有紅影飛動。


    是血!


    郭鐮的血!


    郭鐮怒吼道;“好狗日的你使毒!”


    他的大腿上已中了一刀,流出來的血已變得紫黑,顯然已中了劇毒。


    潘枝冷冷一笑,短刀一閃即沒。


    他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


    “用不著我殺你了,你已活不過今晚三更。”


    他突然又長笑一聲:“你死前,我不妨告訴你一件事,讓你死得瞑目。剛才你的那個小兄弟叫什麽‘戲子’的,一定是真正的女人。”


    郭鐮厲吼一聲,身子倒飛著撞出窗戶,飛進了暴雨中。


    雨狂,風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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