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出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無色已蒙蒙亮了。


    何出感到後腦勺痛得厲害,伸手一摸,摸到一個大腫塊,痛得直吸氣。


    何出再一抬頭,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頓時傻眼了。


    一隻皮毛斑斕、美麗之極的大老虎正盤踞在他對麵約三丈遠的一塊大石上,頗為好奇地看著何出。


    何出抖抖索索,想爬起來逃跑,可又不敢動彈。據說老虎隻吃活食,自己一動,肯定會被老虎當早飯了。


    但老這麽仰躺著發抖,身邊又呆著一隻大老虎,總不是個事。天知道老虎什麽時候會對他不再好奇,而是把他當成一隻黃麂吃掉呢?


    何出往日常聽說深山裏有老虎有豹子,還一直不怎麽信。今天他是相信了,相信了也就晚了。


    有些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待見到棺材了,掉淚又有什麽用呢?


    何出一泡尿沒憋住,濕了短褲一大片。


    奇怪的是那隻老虎見他短褲上顏色發生了變化,反而愣住了,一下跳了起來。何出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牙齒咬得咯咯響。


    半晌,沒動靜,何出睜眼偷偷一看——怪了,老虎走了!


    何出一泡尿嚇走了老虎?


    這個世上雖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但還有哪一件比“一泡尿嚇走老虎”更古怪呢?


    何出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有那麽好。他認定那老虎一定還在附近打轉轉,強忍著躺了好一會兒,這才偷偷坐起,貓著腰走到那塊大石下麵,圍著大石繞了一圈兒,這才敢肯定老虎是真的走了。


    何出不得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確實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簡直忍不住要大笑起來。


    一條不小的小溪,快活地往山下流。時令已是中秋,該是“水落而石出”的時候了。


    何出脫得精光赤條的,泡進了溪水裏。水很涼,涼得讓何出渾身直冒雞皮疙瘩。洗好的短褲晾在溪邊的石頭上,像是對何出膽怯的嘲弄。


    何出隻好不去看短褲。他並不是對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愧,他隻是不願去想由之會聯想起的一切。自從上次三萬兩銀子的豪賭之後,何出一直心驚肉跳地過日子,昨天晚上,他更是將腦袋綁在褲腰帶上了。所以何出不願去為這些事發煩,他要在這冰冷的水裏好好泡一泡,鬆快鬆快。


    但剛一閉上眼睛,何出就會看見斑斕美麗的虎皮。他覺得很後悔。他實在是不該去聽淩煙閣的簫聲,那他就不會到這深山裏來,也就不會碰上老虎。


    想到老虎,就聽溪邊密林深草中噗噗有聲,就見草葉間隱隱約約有虎紋閃動,何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


    莫非那隻被嚇跑的老虎回過味兒來了?


    一隻虎頭探出深草,正看見了何出赤條條的身子。


    何出尖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暈過去並不等於死了,暈過去的人總會醒的。所以何出又醒了。


    醒來之後,何出才發現,現在自己安全了,因為他睡在床上,床頭一張小桌子,上麵還放著一把茶壺、一隻茶碗和一盞油燈。


    何出覺得,世上最最可愛的,就是這張床,這張桌子,這把茶壺,這隻茶碗和這盞油燈。


    而世上最最幸運的人,當然就是何出自己。


    吱呀一聲門響,一個獵人打扮的年輕人走了進來,見何出麵上神采洋溢的樣子,微笑道:“你醒了?”


    何出一骨碌爬起來,跪在床上磕了個頭:“大哥,多謝你救了小的一條狗命!”


    何出覺得身上涼嗖嗖的,沒穿衣服,忙又回到被窩裏。


    青年獵戶微笑道:“兄弟,別謝,應該的。你的衣服,舍妹正在烤著,就快幹了。”


    何出麵上很快地羞紅了:“恩公您高姓大名?小的蒙恩公搭救,才能從虎口下餘生,恩公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小的要給恩公立個牌位,日夕為恩公祈福。”


    何出有時候也能正經起來,而且也能文縐縐地講幾句,隻可惜這些話經他一講出來,讓人聽來總覺不是正味兒。


    青年獵戶一本正經地聽完,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原來我救的是個讀書相公。”


    何出的臉一下子更紅了:“不、不是,不是……”


    青年獵戶大笑起來,拍拍他肩上道:“誰沒個倒黴落難的時候?要是你看見我暈倒在溪水裏,旁邊還有大老虎要吃我,你救不救我?當然會救的,是不是?這不就結了?”


    何出又是感動又是羞愧,說話也結巴起來:“大哥,我不是……不是這個……”


    青年獵戶笑道:“我叫鄭楠,楠木的楠。”


    何出忙道:“小……小弟姓何,叫何出,就是出氣的出。


    是方家橋人。”


    鄭楠笑道:“原來是何老弟!我適才給老弟檢查了一下,老弟好像受了不輕的內傷,雖然已好了大半,但在冷水裏一激,隻怕會落下什麽病根。我自己琢磨過一些土方子,老弟若是願意,不如多住幾天,怎麽樣?”


    何出心裏熱乎乎的,忙點頭道:“那就有勞大哥了!”


    何出覺得,天下還是好人多。


    鄭楠世代打獵為生,就住在這深山裏,此地已是天目山深處了,離方家橋足有六十裏地。


    何出平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和別人交談起來,實屬不易。鄭楠是個很開朗的打獵人,談鋒也很健,兩人邊說邊笑,居然也很投機。


    一個甜甜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哥,你……你……


    你出來……一下。”


    何出馬上想起:鄭楠有一個妹妹。他覺得有點奇怪,聽聲音,她像是有點結巴。


    鄭楠笑道:“這是舍妹。大約是你的衣裳已經烘幹了。”


    鄭楠開門出去,很快將何出的衣裳送了進來。


    何出套好衣服,才覺得心裏踏實多了。一個人光身子的時候,畢竟心虛。


    何出還發現自己的衣服已洗得幹幹淨淨,補得齊齊整整,烘得熱乎乎的。看來,鄭楠的妹妹心很細,很知道體貼人。


    幾乎是突然之間,何出感到了家和親人的重要性,也感到了自己的孤寂。


    “大哥,吃……吃飯了!”


    又是那個聲音在喊,甜甜的,讓何出聽了心裏暖洋洋,鼻子都有點酸酸的了。


    什麽時候,何出也會有個家,也會有個女人,用這麽動聽的聲音叫他吃飯呢?


    何出不知道。有時候他甚至悲觀地認為,他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安寧溫馨的家。


    何出走出房門,心裏吃驚得跟看見老虎差不多厲害。


    一個粗壯高大的女孩子正背對著他,往桌上擺碗筷。


    一條黑亮的粗大辮子在她脖頸上盤了一圈,還能拖到她腰間。


    難道這就是鄭楠的妹妹?一個如此高大的女孩子也會有那麽動聽的嗓音?一個如此粗壯的女孩子會那麽細心?


    她比鄭楠要高出半個頭,幾乎和何出差不多高。但乍一看起來,她顯得比何出還高還壯實。


    鄭楠微笑道:“這是舍妹鄭薇,薔薇的薇。小妹,這是何出何大哥。”


    鄭薇慌慌張張地差點沒碰翻碗碟,轉過身,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何……何大哥好!”


    她的下頦都快抵著胸脯了。她的臉紅得像絢麗的朝霞,像怒放的紅薔薇,她的兩隻手絞著衣角,手指似乎很用力,似要把衣角扯碎。


    何出連忙拱手道:“鄭姑娘好。鄭姑娘和鄭兄的救命之恩,小……在下沒齒難忘!”


    說到“救命之恩”時,鄭薇的睫毛和手都劇烈地顫了一下,頭也埋得更低了。


    鄭楠笑道:“老弟,你又來了。上桌坐吧,你肯定也餓壞了!”


    何出和鄭楠剛坐好,鄭薇已經給他們盛好了飯。


    她的確體貼心細,而且還很害羞,這可能和她久處深山,見不到外人有關。何出不由想到了春妮兒,那個體態婀娜、性情潑辣、美麗凶狠的春妮兒。


    鄭薇的體格比春妮兒足足要大兩號。獵人麽,就得有個獵人的樣子,像春妮兒那樣的女孩子就絕對當不了獵戶。


    何出總是忍不住會想到春妮兒,尤其當看見其他女孩子的時候,總會把她們和春妮兒作一個比較。


    他不無害臊地發現,春妮兒已占據了他的整個心,沒有一個女孩子能和春妮兒相比。


    也許他不該將鄭薇也和春妮兒比。鄭薇是他的恩人之一,他不該對她有任何不恭敬的念頭。


    鄭薇吃了一小碗米飯,就推碗站了起來。鄭楠頓覺驚訝地問道:“小妹,怎麽了?隻吃這麽點兒?”


    何出也認為,她絕對應該每頓飯都吃四大碗才對。


    鄭薇麵上血紅,低著眼睛,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去洗……洗碗!”跳起身就跑,差點把板凳碰倒了。


    鄭楠看看何出,有些恍然。


    何出洗淨了臉,梳好了頭發,的確是個高大而英俊的小夥子,難怪鄭薇要不自在了。


    何出被鄭楠看得一怔,鄭楠已笑了,道:“老弟,我忘了問了,你怎麽跑到這老山裏邊來了?”


    何出馬上就憤憤不平地將所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鄭楠。


    鄭楠麵上的笑容在漸漸消失。


    何出講完了,鄭楠才沉聲道:“老弟,你有沒有什麽珍貴的東西?”


    何出驚訝地道:“我能有什麽寶貝東西?”


    鄭楠慢慢地道:“他們找你的目的,一定是想逼你交出什麽東西來。”


    何出臉色有點發白了:“他們是幹什麽的?”


    鄭楠苦笑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聽你介紹的情況,他們都是武林高手、江湖豪客。他們插手的事情,一定不會簡單呐!”


    何出憤憤地道:“不錯。淩煙閣和秦瓊打起我來不還價錢,還會點穴。還有,那三個賭錢的什麽‘賭神’,三萬兩銀子輸了,跟沒事兒似的.等嘻嘻地就走了,嚇得我楞沒敢要!”


    鄭楠想了想,歎了口氣:“老弟,我估摸著眼下方家橋肯定來了不少人,正等你回去呢。”


    “那怎麽辦?”


    何出跳了起來,驚慌失措。


    鄭楠道:“你要不願惹麻煩,就在我這裏避避風頭,上山打打獵。我這裏很僻靜,很少有人能找到的。”


    何出愁眉苦臉地想了好半天,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不行,我還是得回去!”


    鄭楠道:“回去會很危險的。”


    何出苦笑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小弟我也死過兩三回了,也不怕了。這些人既然一定要找我,總能找得到,躲總不是個事兒。……我明天就走。”


    鄭楠歎道:“老弟,好氣魄!”


    他已看出來了,何出不是個一般人物。何出昨晚受的內傷極重,可居然神奇般地好了大半,若非有精湛的內功,極難辦到。而且,找何出麻煩的人,都是些紮手人物。鄭楠以前出山用獸皮換食物用具時,就聽人講起過這些有名的人物。這許多人名,自然不會找一個凡夫俗子的麻煩。


    何出道:“鄭兄大恩不敢言報,日後鄭兄若有什麽事,隻管吩咐。小弟是孤兒浪子,也沒什麽大能耐,能辦到的事,一定會盡心盡力去做。”


    鄭楠深深地看了何出一眼,很開朗地笑了:“小妹,還有酒嗎?”


    鄭薇在廚房裏應聲道:“幹……幹什麽?”


    鄭楠笑道:“要酒能幹什麽?喝點兒唄。”


    鄭薇的聲音有點兒發抖:“你答應我以……以後不喝……喝酒的,—……一醉就是好……好幾天……,,鄭薇似乎一個人躲在房裏哭,要不聲音怎麽會這麽怪呢?何出感到很奇怪。


    鄭楠道:“今天不同啊。”


    “那……好吧。”


    鄭薇抱一壇酒走了過來,悶聲悶氣地道:“就……就……這一壇了。”


    鄭楠笑嘻嘻地道:“好妹妹,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好不好?”


    鄭薇不說話,扭頭就走。


    鄭楠倒了兩碗酒,端起自己的一碗站了起來。


    “老弟,我敬你一杯,望你能夠化險為夷!”


    拚酒,那是何出的拿手好戲。


    三碗酒拚下來,何出麵不改色,鄭楠卻已成了紅臉關公了。


    鄭楠醉眼迷離,前仰後合,短著舌頭叫道:“何出,換……換大碗,再……再來三


    ……大碗……”


    何出連忙借故跑進廚房,卻見鄭薇正在暗暗飲泣,低聲道:“鄭姑娘,你去站在你大哥背後,給他端幾碗涼水喝,他已經醉了,分不清是酒是水了。”


    鄭薇泣道:“他……他不能……喝酒,……”


    何出苦笑道:“真對不起,我還以為他挺能喝的,鄭姑娘,你別生氣。”


    鄭薇抹抹淚,道:“我哥—……一直想練酒量,可就……


    就是沒練……練出來。”


    若在平日,何出一定會大笑出聲,但現在他卻隻想哭。


    鄭楠為什麽“舍命陪君子”,不就是為了擺酒為他壯膽嗎?


    何出一直走到方家橋鎮邊,還能感到昨日那頓酒給自己帶來的溫暖,還能感到鄭氏兄妹純真深厚的友誼。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景色怔住了。河灘上居然搭起了十幾個小棚子。看來找自己麻煩的人還真不少,連鎮上的三家客棧都住不下了。


    遠遠地,他聽到前麵有人吵架。


    “你們這是幹什麽?找不到何出,拿我們撒氣嗎?告訴你們,我老六可不是好欺負的!”


    是老六的聲音。


    老六當然不是好欺負的。虎山派第三代弟子的兒孫們,拳腳還是很不錯的。若不是虎山派已倒,誰也不敢欺負他們。


    有人在怒叫:“媽的,這小癩痢還真有兩下子!”


    看來老六正在和人家打架。何出咧嘴一笑,快步跑了過去,叫道:“老六,誰敢到方家橋來搗亂?”


    老六喜叫起來:“好家夥,何出!你可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鎮上隻怕要翻天了!”


    正在圍攻他的人聽見“何出”兩字,一齊住手,一齊轉身,瞪著走來的何出。


    看熱鬧的小伢伢們都叫了起來:“瘋子來了,何瘋子來了!”


    老六首先奔到何出身邊,還沒告狀,先愣了一下,怪叫道:“喲嗬!何出,原來你長得挺不賴呀!”


    方家橋的男人,得到老六誇獎“長得不賴”的,隻有兩個,一個是何出,另一個當然是老六自己。


    老六馬上又意識到現在不是嫉妒的時候,一指迎過來的十幾個人,怒聲道:“這十幾個雜種一天到晚叫著找你,弄得鎮上雞飛狗跳的!”


    何出看看走過來的十幾個漢子,再也笑不出聲了。他隻覺得膝蓋有點發軟,背上有點發冷,眼前有點發黑。


    這十幾個大漢,個個佩著腰刀,個個粗眉大眼,個個膀大腰圓。這十幾個人隨便往誰麵前一站,不必說話動手,嚇都能嚇死膽小的人。


    當先一個五十來歲的威猛老人,兩眼噴火,一步步逼向何出。


    何出轉身想溜,突覺脖子一緊,已經被拽住了後領,拎了起來,耳中聽得一聲冷笑:“小兔崽子,想跑?”


    老六見狀大怒,飛起一腳,踢向拎起何出的老頭的腰,動作又快又準又猛又狠。


    沒想到叫起來的是何出,這一腳正踢在何出屁股上。


    老六以前曾一腳踢死過一條瘋狗,這一腳的力道可想而知。何出若不是脖子被勒,隻怕會叫得比殺豬還響。


    老六一愣,怒道:“搞什麽鬼?”正待再踢一腳,兩把金光閃閃的刀已逼住了他的心口。老六自然隻有老實了。


    威猛老頭扭過何出的臉,獰笑道:“像不像那個狗娘養的?”


    他身後的那十幾個大漢都仔細地打量著何出,眼睛都很像毒蛇信子。


    所有的人都點點頭:“像!”


    何出一下來了興頭:“喂,老頭,你們說我像誰?”


    老頭見他居然還能笑,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叫道:“像你該死的王八爹!”


    何出顧不得計較口頭上的得失,急問道:“你告訴我,我爹是誰?”


    他這一問,老頭倒愣住了,“你小子是真瘋還是假瘋?”


    不僅是他,所有的人都懷疑何出神智上的毛病。


    遠遠一人笑道:“何出,你爹叫何一弓,你娘叫許心心,你爺爺叫何長山,你祖爺爺就是當年天目派的掌門人,號稱‘江南拳劍第一’的何大俠何廷秀,拎著你的老家夥叫金正庭,是你爹的手下敗將,你要小心他!”


    何出喜出望外:“啊,你說的是真的麽?”隨即臉一沉,喝問道:“你怎麽知道?”


    “有毛病”的何出,又提了一個讓人無法回答的問題。


    金正庭冷笑道:“司馬鶴,老夫勸你少管事!”


    原來那人就是請石呆子喝酒的“死馬”。


    司馬鶴朗笑道:“這怎麽叫管閑事呢?你姓金的與何一弓有仇,我姓司馬的就沒有了嗎?”


    金正庭冷笑:“隻可惜,司馬公子來晚了。”


    “晚嗎?”司馬鶴似乎很吃驚地道:“不晚吧!”


    金正庭道;“何出已在我‘金刀幫’手中,你來晚了!”


    “是嗎?”司馬鶴刷地一聲抖開一把大折扇,搖了幾搖,笑眯眯道:“我可以將這個傻小子奪過來。”


    金正庭麵上變色:“妄想!”


    司馬鶴笑得更迷人了:“不是妄想。依本人的武功,金幫主和這十個老兄好像還是擋不住的。”


    何出大聲抗議:“你們幹什麽!當我是銀子嗎,搶來搶去的。”


    金正庭抬手又是一個耳光,何出的兩邊臉都腫了起來,像個秋柿子。


    老六看得心疼,卻不敢出聲。


    何出被金刀幫的人拎著,進了老方的酒店,司馬鶴自然也跟了進來。陸續進來的還有許多橫眉立目的漢子們,其中包括前天晚上吃了大虧的淩煙閣和秦瓊。


    老方的酒店裏擠滿了人,他的酒店裏從來沒有過這麽多客人。隻可惜老方今天注定了不僅賺不了錢,還極有可能要賠本。


    因為這些人不是來喝酒的。他們是來打架的。


    金正庭清清嗓子,沉聲道:“各位清靜一靜,靜一靜!”


    喧鬧聲頓時一寂。


    金正庭很滿意似地掃視一下四周,高聲道:“各位,咱們今天一起到這裏來,聚在一起,原因無非是一個,那就是咱們都是何一弓的仇人。這老魔頭害苦了咱們,騎在咱們頭上拉屎撒尿,讓咱們沒臉見人。十三年前,咱們聯手一擊,終於將何一弓和許心心消滅,但走了他們的小崽子——何出!”


    他看看何出,何出正怨毒地盯著他,眼中已閃出了仇恨的火花。


    他一直不知道父母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仇人是誰,今天卻都知道了。


    可惜他知道時,已經被仇人們抓住了。


    金正庭移開眼睛,正想再說什麽,何出突然叫了起來:


    “等一等,我有話說!”


    金正庭一愣,司馬鶴已笑道:“你有話就說,想來金幫主不會不讓你說話吧?”


    何出大聲道:“姓金的,你說我爹騎在你頭上拉屎撒尿,可要有真憑實據。我爹總共在你頭上拉了幾泡屎、撒了幾泡尿?”


    哄堂大笑。


    金正庭氣得臉上發青,突然狠狠伸指戳中了何出的啞。


    麻二穴。


    司馬鶴歎了口氣,道:“為什麽說真話的人總會惹人厭呢?”


    金正庭隻當沒聽見,也隻好當沒聽見,他雖然不怕司馬鶴,但也不願得罪司馬鶴。


    他咳了幾下,又喝道:“俗話說,斬草要除根,這小魔頭已經修習了何一弓留下的《太清秘笈》上的功夫,早晚會引起江湖浩劫。今日我姓金的便將這小雜種就地正法,以絕後患!”


    話音剛落,有人放了一個很響很大的屁,眾人頓時又哄鬧起來。


    金正庭老臉通紅,咆哮道:“是誰在搗亂?”


    眾人笑得更響了。


    金刀幫的十幾個大漢舉起手中金刀,老方酒店裏頓時金光閃閃。


    金刀幫在江湖上雖不算大幫,但其實力卻是誰也不敢小視的,眾人的笑聲平息下去了。


    金正庭威嚴地環視一周,又道:“而且,這小雜種藏有《太清秘笈》,各位若是想得到,勢必戰亂綿延,死傷無數。


    因此,金刀幫為了武林利益著想,將何出……”


    又是一聲很響的屁。放屁的人分明是要金正庭的好看,要讓他下不來自。


    金正庭氣極:“龜兒子,有種的,站出來!”


    一聲狂笑聲中,一個小老頭站到了金正庭麵前。


    真有人出麵了,眾人也就不再嘻鬧,靜悄悄地看好戲。


    小老頭冷笑道:“我不是龜兒子,是鼠祖宗。”


    金正庭仔細一看,忍不住麵皮焦黃,聲音也變啞了:


    “葛無禮,你也來了!”


    來的小老頭,正是江湖上人人避之若蛇蠍的鼠仙葛無禮。


    葛無禮被稱為“鼠仙”,是因為他能役鼠,能利用老鼠給他的對頭染上鼠疫。甚至有人斷言,葛無禮本人就是修煉成人形的鼠精。這麽說自然不準確,但葛無禮的兩頭尖的長腦袋、滴溜亂轉的小眼睛和他那幾根又稀又直的胡須,讓人一看便會想起老鼠來。


    沒有人敢不買葛無禮的賬。隻要你沒有殺死他,那麽你今後的生死就全由他掌握了,“鼠仙”就有這個本事。


    有人不信,被葛無禮的老鼠奔進家中,染上鼠疫,一家死絕。


    有人想殺葛無禮,但葛無禮很難被人追到,他的輕功絕對是一流的。等待那些追他的武林高手們的,往往是一大群亂衝亂咬的老鼠。


    既敢稱“仙”,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小小一個金刀幫,自然沒放在葛無禮眼裏。


    葛無禮見金正庭膽怯心虛,幹笑幾聲,走到被挾製的何出身邊,伸出幹枯焦黃的手,拍拍何出的腦袋,洋洋得意地道:“這人,我要了!”


    他竟敢公然要人,竟敢當眾不給金刀幫一點麵子。


    酒店裏的人開始往後退開,連桌子板凳也都隨著往四邊挪,空出了中間場子。他們都知道,這場架是非打不可了。


    金刀幫的腰刀都已對準了葛無禮,隻要金正庭一聲令下,立刻便會砍向葛無禮。


    場子既然已歸置好,金正庭和葛無禮誰要是膽怯退縮,就會一輩子被人笑話,一輩子抬不起頭。


    司馬鶴退得最遠,都快退到門外了,他仍舊搖著他的那把折扇,麵帶微笑地看著金正庭。


    秦瓊和淩煙閣卻動也不動地站在最前邊,秦瓊金鐧緊握,淩煙閣玉簫橫執,也都死死盯著場中的金正庭。


    葛無禮對四周的刀光輝若不見,隻是看著何出,眼中閃著慈祥的光芒,低聲道:“好小子,原來你還活著啊。”


    何出已被金正庭點了啞、麻二穴,此時居然點點頭,含糊不清地道:“憑什麽我就該去死?”


    金正庭麵色大變,司馬鶴神情欣然,秦瓊和淩煙閣絲毫不吃驚。


    葛無禮也怔了一下:“啊……你會移穴?”


    何出很認真地道:“姓金的沒點準。”


    金正庭麵色上漲成了茄子色。但他強忍住怒氣,沒有發作。當眾現這麽大眼,也實在沒有說話的心情了。


    葛無禮笑道:“你小子很倔強,說話幹噎人,倒像你爹的脾氣。”


    何出急問道:“我像我爹嗎?”


    葛無禮歎了口氣,道:“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何出想了想,又問:“你是不是我爹的仇人?”


    葛無禮搖搖頭:“沒仇沒冤,你爹沒惹過我,我也沒找過他的麻煩。”


    何出喜出望外地道:“你是來救我的嗎?天下還是好人多呀!”


    看見何出那付誠摯天真的模樣,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好笑,隻有秦瓊和淩煙閣沒笑。他二人吃過何出的虧,自然知道何出裝天真的本事。


    葛無禮也笑,笑得仍然很慈祥:“我本意並不是來救你的,不過你若要我救你出去也不是不可以。隻要你把《太清秘笈》交給我,我就幫你對付這些人。”


    他直陳自己是為秘笈而來,令所有的人麵上變色。


    何出一臉的迷憫:“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葛無禮笑道:“我知道秘笈一定被你藏起來了,你隻要答應把秘笈給我,我馬上就幫你打跑這些人。”


    “這些人”當然是指所有的人。除了司馬鶴仍在微笑,金正庭仍在冷笑外,所有人都已臉色發青或發白。


    何出死不認賬:“什麽秘笈?我真的沒有啊!”葛無禮居然也不生氣,對付何出這種年輕人,葛無禮有的是耐心。


    金正庭陰沉沉地一笑,低吼道:“姓葛的,今兒老子拚著性命不要,也要先剮了你,為江湖除一大害!”


    葛無禮朝何出笑笑,道:“人家要殺咱倆了,你說該怎麽辦?”


    何出苦著臉道:“等死唄。”


    葛無禮搖頭道:“你看見他們手裏的刀沒有?”


    何出點頭道:“看見了,都是金子的。”


    葛無禮冷笑道:“金刀幫其實缺的就是金子,窮得叮當響。你以為那刀是金的?錯啦!那是鐵的,隻不過上麵鍍了一層金而已,那還是金正庭老婆賣身子換來的!”


    金正庭一聲暴喝,十七柄金刀如狂風暴雨一般,卷向葛無禮和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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