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誰都沒說,隻告訴了陛下一個人。”糜蕪又坐回去,翻來覆去隻是玩著那支笛子,“窈娘姐姐如今是鎮國公世子的妾室,前陣子我還偷偷溜出去見過她。”


    郭駿陽的妾室?崔道昀下意識地想到,這是巧合,還是另有內情?他道:“皇宮內苑,隻怕你今後再想偷偷溜出去,也沒什麽機會。”


    “不好說,”她轉了轉烏溜溜的眼珠,“上次我不就偷偷溜進行宮了嗎?”


    崔道昀順著她的口氣,帶了幾分玩笑的意味說道:“朕是不是該向金吾衛和虎賁衛問責?”


    “不要,”糜蕪瞧著他,笑得爛漫,“我認得謝臨呢,我可不想連累他受罰。”


    “你認得謝臨?”


    崔道昀重複了一遍,心裏一點點明白起來。她說的認得,自然不會是在行宮時,謝臨向她詢問賊人情況那次,他們之前就認得。她用這種方式委婉地告訴他自己的從前,把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一點點補上來。


    她大約是怕他將來從別人口中聽到那些不盡不實的說法,索性選擇了自己來告訴他,但也許,她隻是想對他坦誠。


    崔道昀並不想深究她的動機,隻是點頭道:“謝臨應該感謝你,有你求情,朕也就不追究了。”


    他聽懂了。糜蕪低低一笑,道:“多謝陛下。”


    她放下那隻笛子,想了想又問他:“陛下,之前我被內廷局退了名字的事,陛下可曾問過他們嗎?”


    選秀之事是崔恕動的手腳,若是由此追查下去,很可能牽出她與崔恕之間的聯係,她不怕崔道昀知道謝臨,她與謝臨之間什麽也沒有,但是崔恕,那些糾纏糾結,她自己太清楚,經不起什麽查問。


    崔道昀之前查過此事,內廷局的應答滴水不漏,程序上沒有任何問題,糜蕪生母不明,嚴格按照規矩來說,退了她的名字也是正常,但崔道昀能察覺到,其中必定有什麽隱情。


    而糜蕪這一問,幾乎讓他立刻就確定下來,其中必定有什麽隱情,而且糜蕪知道。


    可她並不想說。崔道昀看她一眼,淡淡說道:“問過,生母不明。”


    “我查了很久,還是沒有頭緒。”她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看著他,帶著幾分期冀,“若是陛下知道我是誰,也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隻怕等他知道以後,就很難再用這般平靜的心境來對她。許久,崔道昀才點點頭,道:“好。”


    他將心思放回書卷上,淡淡說道:“你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她大約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是選秀,還是身世?糜蕪低聲告退,走出幾步後想了想,又回過頭來看向崔道昀,輕聲問道: “陛下想好怎麽安置我了嗎?”


    崔道昀聞聲抬頭,正對上她澄清的雙眸,她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滿眼都是疑問。


    崔道昀突然意識到,就是這樣就很好,他與她之間,進一步太多,退一步又太少,他既不想對她如何,又不舍得遷怒於她,如今這樣,已經是最好。


    他輕輕一笑,低聲道:“想好了。”


    糜蕪竟有些緊張,忙問道:“如何?”


    崔道昀放下書,道:“過來。”


    糜蕪遲疑著走近了,崔道昀抬手放在她發頂,唇邊帶著淡淡笑意,輕聲道:“就是這樣吧。”


    她不會是他的妃嬪,他的妃嬪已經多到連他自己都記不住,她也不會是他的女人,他已經太老,那些年輕時強烈的情感都跟著柳挽月一起去了,現在他隻想有她陪著,有她輕聲漫語跟他說著閑話,讓他得到久違的輕鬆和平靜。


    哪怕她是挽月的孩子,他也會護著她寵著她,給她撐腰,讓她肆無忌憚地做一切想做的事,她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她是沒有背叛過他的挽月,她是他餘生願意唯一願意縱容的人。


    手心輕輕撫著她輕軟厚密的頭發,崔道昀的笑意漸漸變得悠遠,輕聲向她道:“就是這樣吧。”


    就是這樣吧?糜蕪一時間不能確定,一雙眼睛隻是看著他,試圖從他眸中看出更多,可崔道昀很快放下手,道:“你去玩吧,朕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糜蕪走到門口,卻又回了頭,輕聲問道:“就是現在這樣?”


    “是。”崔道昀沒有抬頭,隻是溫聲說道。


    雖然並沒有挑明,但糜蕪明白,她與皇帝,今後也隻是如此。


    意外的是,並沒有想象中的失望,反而覺得輕鬆。


    數日之後,崔恕帶著江南貪墨案所有贓證和涉案官員由水路進京,預備向皇帝複命。


    將秦豐益等人在西郊安置好後,崔恕獨自騎馬入城,途徑十裏亭時,亭外柳樹下站起一人,遙遙向他笑道:“明恕兄。”


    謝臨。


    崔恕促馬上前,道:“無咎怎麽在這裏?”


    謝臨從地上的包袱中拿出一個蒲團,笑道:“明恕兄是否認得這個?”


    崔恕垂目一看,正是黃葉亭的舊物,他談談說道:“不出兩日,此事便有結果,無咎不必著急。”


    這是承認了。謝臨將蒲團放回包袱中,斷肅了神色:“明恕兄若是不忙的話,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從暮雲山一路追查到黃葉亭,但黃葉亭處理得很幹淨,除了那個蒲團,他沒找到任何可以表明主人身份的東西。線索似乎斷了,但那個蒲團,卻讓他想到了崔恕。再想到在江家時,崔恕幾次三番提醒他不可接近糜蕪,謝臨越發疑心。


    他立刻潛入已經被查封的三省齋查看,才發現那裏隻剩下幾間空屋,所有的用具擺設都已消失,就連帳幔之物也都撤下,這種不留絲毫痕跡的做派,又讓他想起黃葉亭那處宅院。


    崔恕,糜蕪,他們有機會接觸,他們有可能相識,謝臨需要確定,那幾個所謂的賊人,是不是崔恕的手下。


    崔恕沉吟片刻,下馬與他走進十裏亭中,道:“你怎麽知道我會由此經過?”


    謝臨笑道:“明恕兄高來高去,實在難找,我隻好用笨辦法,往所有入京的道路碼頭都派了人,專一候著明恕兄,今日一早接到消息,明恕兄從西河碼頭下船,所以我早早在此處候著。”


    原來是守株待兔。所幸秦豐益與他分乘兩條船,先後錯開一個時辰上的岸,謝臨的手下應該並未認出秦豐益。崔恕便道:“我知道你為什麽而來,此事我自會處理,你再稍待兩日。”


    “好。”謝臨話鋒一轉,突然道,“明恕兄知道嗎,糜蕪入宮了。”


    原來從別人口中聽說,是這般滋味。崔恕隻是垂眸不語。


    “前些天秋獵之時,她從小路上山,遇見了陛下。”謝臨道,“先前在江家時,明恕兄總說她要入宮,果然。”


    那時候,他是提醒謝臨,不要被她的媚色迷惑,隻是沒想到,最後入局的,卻是他自己。崔恕淡淡說道:“好手段。”


    “陛下對她十分另眼相看,聽聞前幾天後宮中一個美人想要向她挑釁,被陛下罰了禁足。”謝臨笑了下,聲音低下去,“這麽看來,她也算得償所願。”


    她要的,從來都是天底下最強的男人,她也算得償所願。崔恕淡淡說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一步。”


    “有別的事。”謝臨笑了下,抬眼看他,“明恕兄,你的人出現在暮雲山,是否為了糜蕪?”


    第58章


    亭外柳色青青, 謝臨看著崔恕, 壓低了聲音:“明恕兄,這句話並非以金吾衛的身份向你發問, 我亦不會向任何人透露, 你我相交一場,我隻想知道真相。”


    起初他受命調查暮雲山上的賊人時, 心裏隻道是糜蕪為了吸引皇帝捏出來的謊言, 不想一查之下,竟真有人上了山,而且從現場留下的痕跡來看, 這些人訓練有素, 身手不凡,顯然不會無緣無故闖進行宮。


    是為了皇帝, 還是為了糜蕪?謝臨在看見那個蒲團時, 下意識地想到,如果是崔恕的話,隻怕是為了糜蕪。


    再細細回想幾次與崔恕關於她的對話, 崔恕分明對她也十分留意,隻是他,到底是和他一般心思, 還是為了別的?


    謝臨不能放心, 於朋友之義來說,他不想在問過崔恕之前就把這個猜測報給上峰,於私心來說, 他也想確定崔恕對糜蕪,是否存有惡意。


    崔恕站起身來,淡淡說道:“真相如何,從來都不重要。”


    他邁步向外,徑自從柳樹上解了馬,回頭向謝臨說道:“這兩日便有消息,稍安勿躁。”


    謝臨看著他翻身上馬,加上一鞭飛快地向城門的方向馳去,不覺蹙了眉。崔恕從不打誑語,那麽這兩天,會發生什麽?


    穠華宮中,郭元君端坐主位,向靜妃說道:“陛下的意思是,這次選秀由本宮主持,意在為幾位皇子擇選佳人,陛下自己,便不再挑選新人了。”


    靜妃雖然驚訝,卻還是點頭道:“那便聽陛下的。”


    郭元君笑道:“本宮想著,既然是為皇子們擇婿,做母親的意思自然也十分要緊,靜妃、胡昭容,你兩個便與本宮一起,一起張羅起來吧。”


    胡昭容是二皇子的生母,此時聽見皇後點了自己的名字,連忙和靜妃一起起身行禮,道:“是。”


    宋婉容坐在底下,再也忍不住心裏的好奇,問道:“皇後娘娘,若是陛下這次不選新人,福寧宮那個江氏女,是怎麽安排?”


    在座的嬪妃心裏想的都是這個,無數道目光都落在郭元君身上,郭元君含著笑意,雲淡風輕地說道:“這個麽,陛下並沒有交代。”


    宋婉容一陣失望,忍不住又道:“這樣不明不白的留著,實在讓人為難,先前臣妾想去薈芳園看魚,誰知江氏女也在那裏,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麽禮數相見,臣妾隻好遠遠躲著,等她走了才敢出來。”


    胡昭容見她說了,便也說道:“午膳時臣妾小廚房裏做了栗粉糕,臣妾想著給陛下送點嚐嚐,誰知過去時江氏女正跟著陛下用膳,臣妾也是不知該如何相待,實在尷尬。”


    寧嬪便道:“這幾日陛下似乎都帶著江氏女一起用膳,這般青眼相待,除了惠妃姐姐,也沒有第二個了。”


    郭元君微微一笑。不患寡而患不均,皇帝在這上麵,實在是有點隨心所欲。先前惠妃在時,這些人雖然有怨言,有惠妃的位份壓著,也隻好心裏忍著,可是現在的江糜蕪,沒名沒分便獨占了皇帝的寵愛,豈能不惹得天怒人怨?


    果然就聽宋婉容向寧嬪說道:“話不能這麽說,江氏女連名分都沒有,怎麽能跟惠妃娘娘相提並論?”


    寧嬪便不言語,那邊胡昭容接茬說道:“位份什麽的,也不過是陛下一句話的事。”


    殿中頓時安靜下來,宋婉容想起當年惠妃進宮時,不到一年的時間,連個孩子都沒有,便從美人直接封妃,而胡昭容當年生下二皇子,也不過是升到了昭容之位,後麵這些年竟再也不曾進過位份,可見哪有什麽規矩,都隻看皇帝喜不喜歡罷了。


    其他人心裏想的,也跟她差不多,嘴上雖然無話可說,心裏卻越發酸了。


    郭元君又是一笑,殿中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江糜蕪沒有名分還敢如此張揚,隻怕要不了幾天,就該倒黴了。


    靜妃一向獨善其身,眼見這些人都是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樣,便向郭元君說道:“皇後娘娘,既然這次選秀是給皇子們擇選,是否可以讓諸位皇子悄悄地先相看一眼?”


    郭元君看她一眼,笑道:“自然可以,陛下也曾交代過本宮,皇子們若是有意,就提前去相看相看。”


    話題這麽一轉,殿中又零零星星開始說起話來,卻在此時,芳華上前一步,低聲在郭元君耳邊說道:“鎮國公求見。”


    郭元君怔了一下,她雖然身份尊崇,但與家人見麵也都是按著宮規,在指定的日子入宮相會,從未有過這樣突然求見的先例,莫非有什麽急事?


    郭元君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碗,笑道:“具體怎麽張羅,改日再請靜妃和胡昭容來商議吧。”


    眾人會意,很快走了個幹淨,郭元君起身向外走,低聲向芳華問道:“國公可說了什麽事?”


    “隻說是急事。”芳華道。


    郭元君心裏咯噔一下,看樣子,是大事。


    鎮國公郭思賢候在偏殿中,聽見門外腳步聲響,連忙迎上去,看見郭元君便要下拜,郭元君雙手扶住他,低聲道:“免禮。”


    芳華帶上門,郭元君扶著郭思賢在椅上坐下,問道:“父親這時候進宮,有什麽事?”


    “剛剛收到消息,秦豐益和江南道一十二名官員盡數失蹤,”郭思賢低聲道,“江南有變。”


    郭元君吃了一驚,忙道:“幾時的事?”


    “秦豐益七天前告病不出,昨日才被發現,一家老小都不在節度使府衙內,臣心裏想著,應該是七天前就已經著了道。”郭思賢緊鎖雙眉,“隻是不知是誰下的手,竟然一點兒消息也沒傳出來。”


    郭元君沉聲道:“除了皇帝,還能有誰?”


    郭思賢搖頭道:“來的路上我細想了一遍,陛下的心腹這些時日都沒有出京,江南那邊又都是臣的人,不像是陛下。”


    郭元君冷笑一聲,道:“父親不要隻看這些,就看誰最想扳倒郭家。”


    她說著話,眉頭便皺了起來,神色也嚴厲起來:“當初我就說那錢拿不得,早就讓父親管束好郭駿陽,父親總不放在心上,這下可好,郭家遲早要壞在他手上!”


    政通六年江南水患,朝廷下撥八十萬兩賑災銀,郭駿陽那時正要在城外建別院,手裏銀錢不夠,便打起了賑災銀的主意,等郭元君知道的時候,郭駿陽已經以鎮國公府的名義,向秦豐益要走了五十萬兩白銀。


    郭思賢由不得分辯道:“是娘娘的兄弟背著臣向秦豐益要的,秦豐益那廝隻顧著巴結,不辨真假,竟然真給了他,臣收到消息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一切都城定局。”


    “父親當時大可以聽我的勸,把銀子退回江南,也還不算太晚,可父親卻自己截下了一半,”郭元君帶著怒氣說道,“郭駿陽本來就是個沒輕重的,見父親也是這樣,越發膽大起來,這兩年打著國公府的旗號在外麵四處撈錢,連我在宮中都有耳聞,也難怪陛下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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