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昀聽他聲音沙啞,抬眼看他一眼,又覺得他臉色也有些發白,不覺蹙眉問道:“你氣色不大好,可是哪裏不自在?”


    崔恕調勻呼吸,抬頭說道:“兒臣無礙。父皇叫兒臣來,有什麽吩咐?”


    “方才看見禮部的折子說選秀,”崔道昀道,“你當真不選麽?”


    崔恕垂眸,道:“兒臣無意成婚。”


    “並非隻是為了讓你成婚,”崔道昀解釋道,“朕隻是要尋個合適的理由,讓你們兄弟出宮開府。”


    崔恕突然回宮,自然引得朝野矚目,皇後昨日便已經迫不及待地出了手,接下來隻怕也不會太平,更何況在他心裏,對於崔恕與糜蕪是什麽情形,也有些拿不準。


    固然他沒有納糜蕪的意思,然而,這並不代表他願意看著她被別的男人覬覦。


    幾個皇子都已經娶妻生子,卻還沒有封王開府,若是借著這次選秀的時機一並辦完,朝野上下,包括皇後的注意力必然要轉移到封王之事上,崔恕這邊的壓力也會減輕不少,再說隻要崔恕出宮,便沒有了與糜蕪見麵的機會,對於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甚至對於他自己來說,都是更好的選擇。


    崔恕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有一刹那的動搖。選妃,成婚,出宮,開府,他能名正言順地離開皇宮,從此不必再見她,自然而然地,斷掉與她所有的聯係。


    無非是選一個女人罷了,他們這些人的婚事,從來也都是這麽安排下來的。


    崔恕抬起頭,那個“是”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在最後一息又改成了別的話:“兒臣無意成婚。”


    話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怔,跟著反而前所未有的確定。既然已經嚐到情愛的滋味,既然已經讓她在心裏紮了根,又如何能夠輕易放下別的女人?他終會將她從心中剔除,但現在,他也不需要用別的女人來填補。


    崔道昀看著他,許久才道:“好。”


    崔恕的反應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異樣,但已經足夠讓他疑心。崔道昀起身向外走去,淡淡說道:“既如此,就先讓你哥哥們出去吧。”


    崔恕跟在他身後走出來,就見他徑自往小書房那邊去了,崔恕不覺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門內,直到鏤刻著櫻草紋樣的大門虛虛掩上,再看不見任何動靜了,崔恕才垂了眸,慢慢地向外走去。


    月明星稀,夜色如水,他與她同處於此,卻又是天涯陌路。他不是軟弱的人,此夜之後,他會徹底放下她。


    踏進永福宮中,何卓急急上前,壓低了聲音:“主子,剛收到消息,皇後的人帶走了蘇明苑。”


    作者有話要說:  主要人物都湊一起了,接下來就看各顯神通啦啦啦~


    第66章


    翌日一早, 糜蕪睜開眼睛時, 入眼先看見頭頂上工筆細繪著仙山瓊樓的藻井,不覺一怔, 這是在哪裏?


    片刻之後, 才反應過來應該是昨夜看書時睡著了,忙坐起身來, 垂目一看, 身上猶自穿著昨日的衣服,發髻也不曾解散,大約是皇帝不想驚動她, 就讓她宿在了小書房裏。


    窗欞上天光並不很亮, 也看不出什麽時辰,糜蕪下了床, 隨手整理了衣裳頭發, 開門出去時,宮女們正捧著沐盆、手巾等物往皇帝的寢間去,看樣子皇帝也是剛剛起床, 糜蕪停了片刻,估摸著皇帝應當收拾好了,這才往屋裏去, 才走到門口, 就聽湯升在裏麵問道:“陛下,昨夜的起居注怎麽寫?”


    糜蕪不覺頓住腳步,跟著聽見崔道昀的聲音:“獨寢。”


    這是在核實皇帝是否有……糜蕪覺得腮上有些熱, 連忙退回到庭中,心裏不覺想起賢太妃的話,一是位份,二是孩子,沒有這兩樣,再怎麽寵愛,都是假的。


    皇帝待她是假的麽?


    糜蕪下意識地搖頭。即便她不是很能確定皇帝心裏的想法,但她能確定,有皇帝在身邊時,她前所未有的安心,這種安心,是她在別人麵前從未感受過的,即便在崔恕麵前也沒有,感覺不會騙她,皇帝是真心想要對她好。


    可這種好,並不是別人以為的那樣,男人對女人的好。回想起來,崔恕看著她時,眼中都是強烈的愛欲,而皇帝看她的目光,從來都是平靜祥和,這絕不是男人對著心愛的女人時會有的目光。


    皇帝喜歡隨手摸摸她的頭發,喜歡聽她漫無邊際地說著沒什麽要緊的閑話,喜歡看她吃飯,還會耐心糾正她的偏食,告訴她哪些該多吃些,哪些該少吃些。


    而她喜歡拉著皇帝袖子或者衣角,喜歡在皇帝不很忙的時候待在他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閑話,喜歡跟他講從前在鄉下時的舊事。她在崔恕麵前可以百般撩撥,可在皇帝麵前,從一開始的嚐試之後,她就再也不曾起過一丁點兒這樣的念頭。


    糜蕪突然有點恍然的感覺,原來從一開始,她與皇帝,便默契地為他們的相處設好了界限。


    身後突然傳來崔道昀的聲音:“起來了?”


    “起來了。”糜蕪定定神,回轉身向他一笑,“陛下昨晚怎麽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沉,就沒有叫你。”崔道昀看她衣服皺皺的,頭發也是淩亂,抬手替她理了理,輕聲道,“你回去收拾一下,待會兒過來跟朕一起用膳。”


    糜蕪對上他溫和的目光,心中瞬間安定下來,輕快地說道:“陛下,別忘了我的月例錢!”


    崔道昀笑起來,點頭道:“好,朕這就給你準備去。”


    等糜蕪回房去後,崔道昀叫來湯升,問道:“大公主出降之前,月例是多少?”


    湯升道:“每月支錢百五十千,若遇節慶之時,或者公主生辰,增至二百千。”


    “照著這個數,給江糜蕪發放月例。”崔道昀吩咐道,“從朕的私庫支取,不必走公中的賬目。”


    大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兒,數年前已經出降,湯升暗自吃驚對照的竟然是公主的份例,連忙答應下來,早聽見郭元君的聲音在門外說道:“陛下在算什麽賬目呢?”


    跟著就見郭元君滿麵笑容地走了進來,湯升忙退到邊上,崔道昀淡淡說道:“皇後來了。”


    郭元君笑道:“昨兒聽見陛下似乎咳嗽了幾聲,臣妾命人燉了百合蓮子羹,又加了枇杷葉和川貝母,放了些冰糖,都是潤燥止咳之物,陛下試試看好不好。”


    她身後跟著的宮女連忙把食盒放在案上,郭元君親手揭開盒蓋,取出一個小巧的湯缽,盛出一碗奉到崔道昀麵前,道:“文火燉了一個時辰,極軟糯了,陛下試試。”


    崔道昀吃了一口,道:“甘甜適口,有勞皇後了。”


    “隻要陛下龍體康健,就是臣妾之福,萬民之福。”郭元君在他身旁坐下,向食案上看了看,見放著幾碟子各色幹鮮果品,笑道,“陛下幾時開始吃蜜餞了?”


    其實都是給糜蕪準備的,崔道昀不願說破,隻道:“偶爾嚐一嚐罷了。”


    他見郭元君的模樣大約要留下用膳,便向湯升使了個眼色,湯升會意,忙走到門外交代小內監告知糜蕪不要過來,等再回來時,郭元君正向崔道昀說道:“昨日芳華奉命審問,涉案宮女畏罪自盡,臨死前叫了聲‘寧嬪’,芳華不敢怠慢,又向寧嬪問了話,不過寧嬪堅稱與那個宮女素不相識,陛下,是否要繼續向寧嬪追查?”


    這是真要把寧嬪當替罪羊了?崔道昀淡淡說道:“總要證據確鑿,合情合理,才能安撫眾人之心,皇後想必也懂得這個道理。”


    要證據麽?自然是有的。郭元君笑道:“陛下說的是,臣妾一定督促芳華,讓她好好辦差,給六皇子一個心服口服的說法。”


    郭元君離開時,糜蕪正在用早膳,少頃,就見拾翠急急走過來,臉上驚疑不定,道:“小姐,剛才我從窗戶裏看見皇後娘娘了。”


    糜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道:“湯總管不是讓人來說過嘛,皇後過來跟陛下一起用早膳。”


    “不是的,”拾翠蹙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恍惚看見皇後娘娘帶著的宮女,竟有點像表小姐。”


    “表小姐?”糜蕪怔了一下,跟著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蘇明苑?”


    “是,”拾翠道,“隻是從窗戶裏瞥了一眼,也沒有看得很真切,不過看著真的很像。”


    糜蕪想起那日在澄碧堂的事,心裏便有些明白了。那日回來之後,皇帝雖然沒再提起過,然而她察言觀色,也猜到大約是皇後的手筆,如今更是連蘇明苑都被弄來了,皇後對她,還真是鄭重其事。


    糜蕪突然一怔,以她現在的身份,皇後至於如此忌憚嗎?回想起素日的情形,皇後雖然幾次與她同處一室,卻連看都懶得看她,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皇後那樣高傲,至於為了她大費周章,把蘇明苑都弄進宮裏嗎?


    心下突然一驚,也許,皇後要對付的人不是她,而是崔恕。也許,她隻是被用來對付崔恕的一個卒子。


    崔恕知不知道蘇明苑進宮了?要不要知會他一聲?


    穠華宮中。


    蘇明苑跪在郭元君麵前,含淚說道:“娘娘大恩大德,超拔奴婢於苦海之中,奴婢銘感五內,願肝腦塗地,報效萬一!”


    她跟著顧夢初到白雲庵後,隻覺得天都塌了。從前她是侯府的小姐,金尊玉貴,萬人敬仰,如今卻要窩在一個小小的尼庵中,每天粗茶淡飯,還要跟著尼姑們誦經念佛,而且她聽顧夢初的意思,竟然是不準備再回去,這怎麽成,她可是正當年華的官家小姐啊!


    最初幾天,蘇明苑每天都向顧夢初哭鬧著想要回家去,可顧夢初不管她怎麽鬧,隻是一口咬定了不走,蘇明苑想不通,從前顧夢初是最疼她的,為什麽一夜之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呢?


    到後麵幾天,眼淚哭幹了,嗓子哭啞了,蘇明苑安靜下來,可心裏的仇恨不甘卻越來越濃,甚至連她曾經那麽迷戀的崔恕,她也開始痛恨起來,她那般癡心待他,他卻視若敝履,偏偏和那個妖精糾纏不清,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須出去,必須出人頭地,必須讓崔恕知道,拒絕她是多麽錯誤的決定!蘇明苑不再哭鬧,裝出一副認命的模樣,私底下卻一直在尋找回城的機會,就在此時,一個陌生人找到了白雲庵。


    顧夢初被叫去問話,回來後卻隻字不提,蘇明苑滿心焦慮,來人雖然身份不明,但那樣貌舉止,怎麽看都像宮裏的內侍,也許那就是她出去的機會!


    她暗自發誓若是那人再來,一定要想法子讓他帶走自己,又過了幾天,先前那人沒再出現,卻來了一個打扮得不凡的婦人,依舊是找顧夢初問話的。


    蘇明苑等那婦人出門時,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求那婦人救她出白雲庵,幸運的是,她賭對了,來的是芳華的人,問的是崔恕在江家時的事情,等蘇明苑提到糜蕪與崔恕有來往時,那婦人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婦人帶她離開白雲庵後,蘇明苑才知道她是皇後使喚的宮女,頓時又驚又喜。


    當天夜裏,蘇明苑進宮,成了穠華宮的宮女,雖然皇後並沒有交代什麽,但蘇明苑模糊猜到,應該跟崔恕有關——真沒想到這個如此辜負她的人,竟然變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郭元君任由她跪在身前,隻是不緊不慢地吃著茶,淡淡說道:“讓你做宮女,也是委屈你的才貌了,若是你懂事聽話,以後本宮給你謀個好出路。”


    蘇明苑心中一喜,也許,她有機會一步登天呢?她連忙向著皇後磕下頭去,恭恭敬敬說道:“奴婢一定唯皇後娘娘之命是從,隻要娘娘吩咐一聲,哪怕是水裏火裏,奴婢也萬死不辭!”


    “很好,”郭元君慢條斯理說道,“你先下去學學宮裏的規矩,留神別讓人挑出錯,等過些時候,本宮會告訴你該怎麽做。”


    蘇明苑退下去後,芳華在邊上低聲說道:“娘娘為何要帶她去福寧宮呢?若是被江氏看到,隻怕要有防備。”


    “正是要讓她看到。”郭元君道, “他兩個隻要不動,本宮輕易拿不住他的錯處,如今把知根知底的人都弄來了,不信他們還能沉得住氣。”


    她放下茶碗,輕笑一聲:“芳華,等著看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宮裏的規矩,入秋之後各處便不再歇午,如今雖已是仲秋時節,但長日無聊,午後難免還是犯困,少不得要四處走動走動,才好驅散倦意。宋婉容這日用過午膳之後,便這麽打著嗬欠,去了同住在信美宮的胡昭容那裏。


    胡昭容此時正歪在榻上看宮女們繡花,見她來了,笑著說道:“正是想跟你尋個時新點的花樣子呢,她們繡來繡去總是那幾樣,看著怪膩味的。”


    宋婉容便道:“姐姐隻管打發人去我屋裏,花樣子都在裏間架子上的笸籮裏,讓丫頭拿出來就行。”


    她在榻前的椅子上坐下,伸頭看了看宮女們正在繡的花樣子,見是碧色珠羅紗上繡著鴛鴦,顏色十分俏麗,並不是她們這個年歲用的,宋婉容不由得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了,姐姐這是要給二皇子選妃準備的吧?”


    胡昭容笑道:“正是什麽都瞞不過你,二皇子側妃的位置還空著一個,就看這次能不能選一個合適的,若是選到的話,我總得給新婦做幾件新衣裳,正好昨兒從庫房裏翻出來幾匹珠羅紗,就讓她們先做著。”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關於選秀的閑話,胡昭容便道:“妹妹聽說了沒有,皇後宮裏昨日新添了一個宮女。”


    宋婉容道:“芳華這幾天忙著審案呢,皇後想是手下使喚的不夠,所以才添了人?”


    “若是這樣,我也不值當特地跟你說。”胡昭容笑道,“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呢,這個宮女,是陛下宮裏那個江氏的表姐。”


    宋婉容頓時來了精神,倦意一掃而光:“那個江糜蕪的表姐?那她是不是生的很美貌?”


    她心裏想著,應該不會無緣古怪弄個人進來,多半是這個表姐比江氏還美貌,皇後想用她來分寵吧,哪知胡昭容微微一笑,道:“我看了一眼,不過爾爾,比起江氏那一身的妖嬈,差得遠了。”


    這下宋婉容想不出為什麽了,滿心納悶:“那皇後弄她進來做什麽?”


    “我聽說啊,”胡昭容衝她勾勾手,“附耳過來。”


    宋婉容果然湊了過去,胡昭容便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道:“江氏這個表姐,前陣子突然被趕到家廟裏去了,據說是因為知道了江氏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所以被江氏使了手段弄道家廟裏關起來,原本準備關她一輩子,再不準出來呢。”


    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因為澄碧堂的前車之鑒,宋婉容腦子裏頭一個蹦出來的便是“私情”兩個字,眼睛頓時一亮,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什麽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情?”


    胡昭容白了她一眼,道:“都說了是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我怎麽會知道?”


    宋婉容連忙問道:“姐姐聽誰說的?我再去打聽打聽。”


    胡昭容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告訴你了,妹妹心裏老是存不住話,就連這事我也不該告訴妹妹的,你得跟我說個保證,保證不說給旁人知道。”


    “好,我保證,絕不說給別人知道。”宋婉容毫不猶豫地說道。


    隻是接下來的工夫裏,她怎麽也看不下去繡花,心裏像貓抓一樣難受,好容易聽說了這麽一件機密事,若是不能跟人說說,那還有什麽意思!


    宋婉容又忍了一會兒,忍到不能再忍時,連忙起身告辭道:“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件事沒辦,姐姐,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陪姐姐說話。”


    她急匆匆地出了門,胡昭容微微一笑,誰不知道宋婉容是頭一個好打聽憋不住話的,不信她不到處傳揚!總會傳到皇帝耳朵裏去的,到時候皇帝認真查起來,不信江糜蕪能洗脫幹係!


    宋婉容前腳出了信美宮,後腳便走去靜妃的衍秀宮,一見到靜妃就說:“姐姐知道嗎,皇後新添的宮女是江糜蕪的表姐,因為知道了她的隱私之事,被江糜蕪趕去家廟裏關了好久呢!”


    靜妃正在打香篆,聽了這話連眼皮都沒抬,道:“江氏無名無分的,又不礙事,你理會這些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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