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腳下,有一座不算太小的小鎮,叫方家橋。三百餘戶人家,沿一條小河兩岸散居。這條小河叫做津河。


    虎山是方家橋附近惟一的一座大山,虎山派名振天下,方家橋的人頗引以為自豪,鎮上的治安也得以加強。


    居民們安居樂業,都尊稱宋朝元為“宋老爺”,遇到外地人,常掛在嘴邊吹上幾句。


    方家橋的安寧給方家橋的鎮民們帶來了財富。宋朝元的不少門人弟子,便居住在鎮中,經營各種行當,既是鎮民,又兼司暗探,鎮上有一點風吹草動,宋朝元馬上就能做出反應。


    因此,虎山派能雄踞天南,一來是因為他的威德過人;二來是因為武功不凡;三來則是因為虎山派有這種“全民皆兵”的優勢。


    沿津河出方家橋,西行十數裏,便已進入綿延不斷的深山。山穀中散居著零星山民,三五戶便可形成一個村落。


    桃花塢就是一個小村落的名字,塢中僅有十來戶人家,滿山遍野卻種著數不清的桃樹。


    時令正是仲春,整個山塢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然而,山野中的桃花是十分寂寞的,沒有姑娘和小夥子來欣賞,也沒有詩人墨客為之吟詩作賦。


    深山少書生,在方家橋設蒙館的老夫子也老卻風情。


    不來賞花了。桃花塢的村民們關心的也隻是既可以吃又可以賣錢的桃子。


    離桃花塢口不遠處,有一座孤獨的破庵,黯淡的匾額上,字跡斑駁,如果你仔細辨認,還是能認出“普渡庵”


    三個字來。


    普渡庵早已殘破不堪了,它就像個垂死的人,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連滿塢的桃花,都未能給它添一絲活力。


    山民們稱這為“觀音廟”,也將所有的寺、廟、庵、觀一律稱為“廟”。這倒也簡單明了,因為不論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他們住的地方,為什麽不能有統一的稱呼呢?


    山民們的質樸自有其玄妙無極的道理。


    普渡庵的香火已斷了許多年了,山民們雖敬鬼神,卻也未必總願以財帛美食祭祀之。


    據說二十多年前,這裏住過一位年輕尼姑。沒多久,受不了浪子們的聒噪,棄庵而去了。從那時起,庵中使不再有人居住。


    從桃花塢到普渡庵,有一條小徑。路上長滿了齊腰深的野草,毒蛇成群,野兔紮堆。


    今天傍晚,荒涼詭異的破庵中,竟有一縷炊煙嫋嫋而起。


    落日還貼在西山上,背陽的山體呈出深沉的黛色,向陽的山脊卻是一片凝重的金黃。這兩種顏色的對比,給人一種沉重而又欣喜的感覺。


    炊煙溶入了西天嫣紅的晚霞,雲霞間露出的幾方天空,才是真正動人心魄的。看著那雍容、莊嚴、華美、淡雅的天空,你會忍不住流淚。


    但若是沒有了人,這一切又有誰來欣賞呢?


    綠袍人盤腿坐在火堆邊,呆呆地仰望著西天,眼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奇異的神采。


    支架吊起的破鐵鍋中,煮著幾大塊兔肉。湯水沸騰,香氣撲鼻,可綠袍人卻似一點也沒聞到。


    他已被這輝煌而又無奈的落日吸引住了嗎?


    他想起了什麽呢?


    “無可奈何日落去,


    似曾相識人歸來。


    破庵香兔共開懷——


    暢飲一番哪!”


    庵外傳來了肖無瀨陰陽怪氣的歌聲,綠袍人渾身一顫,似已從沉思中醒來。


    他朝夕陽看了最後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他有些喜歡肖無懶,又有一點討厭。兩個月來,這小子一直跟著他,喋喋不休地纏著他要求他加入白袍會,很讓他頭疼。


    肖無瀨一步三轉地旋了進來,右手舉著一隻碩大的葫蘆,麵上笑嘻嘻的,好像上午自己壓根兒沒受傷。


    綠袍人冷漠地掃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低下頭看著火苗出神。


    肖無瀨一屁股坐在綠袍人對麵,將酒葫蘆放到火堆邊,自己伸頭湊到鍋邊美美地嗅了嗅,嘻皮笑臉地道:


    “趙大哥,這兔肉煮得真地道,嘿嘿,嘿嘿。”


    綠袍人沒理他,伸手拿過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將葫蘆又遞給肖無瀨。


    肖無瀨不接:“趙大哥,小弟我酒量不行,還是你喝吧!小弟隻想多吃幾塊肉,嘿嘿。”


    “嘿嘿”聲沒停,他抓住一隻兔腿的手突然一麻,隻得縮手,叫道:“已經熟了,再煮就爛了。”


    綠袍人冷冷道:“再等會兒。”


    綠袍人的聲音含混不清,似乎舌頭短了一截似的。


    肖無瀨苦笑:“好好好,等會兒就等會兒。”


    綠袍人站起身,看也不看肖無瀨,閃身進了草叢之中。


    肖無瀨小口抿著酒,一邊嗅著肉香,一邊琢磨著這個“趙大哥”。


    他實在弄不清楚,趙大哥究竟是什麽人,他也不明白趙大哥從哪裏來。


    他弄不清楚的隻有兩件事,其一,趙大哥的身世極其詭異,武功也玄妙莫測。其二,趙大哥以前來過虎山,而且這次重來,一定和複仇有關。


    他每次看見趙大哥沉思時的神情,心裏就忍不住發緊。


    “不管他到這裏幹什麽,我都一定要幫他拚命,就算要跟虎山派開仗,我也不在乎!”肖無瀨自言自語地道:


    “要是他肯加入白飽會就好了……”


    他決定,一定要不惜一切,將趙大哥拉進白袍會。


    想起了白袍會,肖無瀨的眼睛就亮了。


    白袍會是個什麽樣的幫會,江湖上知者不多,白袍會的幫主是誰,恐怕也沒幾個人能說得出來。


    這並非因為白袍會勢單力薄,而是因為白袍會才剛剛露麵一年,是個新興的幫會。


    幫主秋水,不知其為何許人也。武林中以前壓根兒沒他這號人,再加白袍會成立以來,幾乎沒什麽驚天動地的表現,誰會將這種難成氣候的小幫會放在眼裏呢?


    然而,肖無瀨和其他白袍會的徒眾,卻十分清楚白袍會的實力究竟有多強大。


    白袍會又名“棄徒會”,收羅的全都是各幫派的棄徒,都是因冤屈而被逐出門牆,走投無路的人。秋水招集這些棄徒,教他們武功,號召他們團結起來,準備複仇。


    肖無瀨就是十年前在洛陽被秋水從嵩陽七子劍下救出來的,那年他才十四歲。


    對於白跑會中的一百多名徒眾來說,秋水是他們的恩人。秋水給了他們複仇的機會,秋水要他們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


    白袍會就像是一團複仇的烈火,行將燃遍武林。隻可惜,沒有一個門派能察覺白袍會的這一意圖。


    秋水的武功如何,白袍會的徒眾們也都不知道。但他們的武功大多得到了秋水的悉心指點,他好像對天下所有的武功都有極深的了解。


    你可以說秋水是個野心家、陰謀家,你甚至可以說他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瘋子。但你不能否認,秋水是個有膽有識的人,你可以稱他為梟雄,但絕不能視其為狗熊。


    天下本就有很多不平之事,卻又有太多的想息事寧人的人。對那些受害者來說,為什麽不能給他們一個要求公平的機會?


    肖無瀨想起了秋水,心中忍不住又充滿了感激。


    若非秋水救他,他早已和姐姐一起死了。若非秋水指點他練劍,他恐怕一輩子也報不了仇。


    可是肖無瀨在正月十五的複仇舉動,卻是瞞著秋水進行的。


    他得知嵩陽七子將去長安,便偷偷跑出了總舵。如果秋水知道,肯定不會讓他去的。因為秋水曾明確告訴過他,他要想報仇,至少還要再苦練十年。


    可肖無瀨等不及了,他不相信自己報不了仇,他認為嵩陽七子的劍術已無可觀之處了。


    結果證明,秋水是對的,若非趙大哥及時現身相救,他絕對會被分屍。


    他覺得很對不起幫主,日後見了麵,他一定要請幫主好好責罰自己。


    他的思路又轉到趙大哥身上來了:如果趙大哥真的是來向宋朝元尋仇的,結果會怎麽樣呢?


    ——凶多吉少!


    肖無瀨摸摸還在隱隱作痛的左腳,不禁想起了那個嘻笑嫣然、毒辣異常的女孩子。


    “妖精!”


    這就是肖無瀨對宋沁的評價。


    如果趙大哥真的和宋朝元有仇,那麽,就憑趙大哥和他兩個人,根本就不會是虎山派的對手。


    那就拚了!


    肖無瀨抓起葫蘆,猛喝了一大口。


    綠袍人從草叢中鑽了出來,手中抓著許多野草。


    肖無瀨不明白這些野草有什麽用。


    綠袍人將野草扯碎,扔進了鍋裏,熱氣中頓時泛出一股濃鬱的蔥香。


    肖無瀨大笑:“趙大哥,你是偷蔥去了?”


    綠袍人搖搖頭。


    肖無瀨奇道:“不是偷的,莫非是要的?”


    綠袍人又搖搖頭。


    突然間,庵外有人笑道:“那是野蔥!”


    天色已很暗,肖無瀨看不清這人的麵龐,隻覺得火光映在那人身上,紫光閃動。


    那人停在三丈外的地方,笑道:“肖公子大約不是山裏人,不知此地山中,多有野蔥野蒜,香氣獨特得很。”


    肖無瀨哈哈一笑,道:“閣下想來也是被肉香酒香引來的?”


    那人笑道:“正是。隻是來的有些莽撞,有點不好意思。”


    肖無瀨道;“相見即是有緣。閣下何不坐下,吃幾塊兔肉,喝幾口燒酒,海闊天空地聊一聊呢?”


    那人居然真的就走到火堆邊坐下了。肖無瀨看著綠袍人,卻見他神情漠然,好像沒見到火堆邊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瘦,也很黑,穿著件很漂亮的紫色緞袍,笑起來活像個黑心腸的賬房先生。


    他像個東道主似地說:“請,請,別客氣,這麽好的兔肉,不馬上吃真可惜。”


    他手指甲很長,而且也很髒。肖無瀨看著他那隻右手伸向鍋裏,忍不住皺了皺眉。


    綠袍人左手一抬,將那人打了一個筋鬥,沉聲道:


    “滾!”


    那人一挺身跳了起來,冷笑道:“不讓吃就算了,幹嗎打人?”


    肖無瀨也覺得很奇怪。


    綠袍人淡淡地道:“我不想殺你,快滾!”


    那人殺豬般叫了起來:“你憑什麽殺我?我又沒惹你!”


    綠袍人道:“你使毒!”


    肖無瀨一躍而起、利箭般撲向那人,怒喝道:“王八蛋!”


    那人一聲冷笑,身子貼地一溜,已從院門溜了出去,沒人了樹叢之中。


    肖無瀨趕到門外,大罵道:“你他媽的,有種的別溜!”


    綠袍人冷冷道:“算了。”


    肖無瀨不依不饒地又罵了幾句,這才憤憤不平地走回來:


    “趙大哥,你怎麽看出他要下毒的?”


    綠袍人自顧喝酒吃肉,沒理他。


    肖無瀨趕著問:“你認識他?他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害咱們?”


    綠袍人微微哼了一聲,就沒有別的表示了。


    肖無瀕知道“趙大哥”什麽都清楚,隻是不願告訴自己罷了。


    肖無瀨總說自己酒量不行,可當一葫蘆酒喝完後,仍是麵不改色心不跳,綠袍人卻已醉了。


    無論肖無瀨怎麽逗綠袍人說話,他也不吭聲。當肖無瀨發現他眼中瑩瑩的淚光時,也黯然住了口。


    紅紅的火光映在兩個傷心人的麵上,似乎是想掩去他們的傷感之色。


    綠袍人突然尖聲慢氣地唱起歌來,曲調極其古怪,肖無瀨一個字也聽不懂。


    肖無瀨隻覺胸口憋悶萬分,無地間所有的悲傷、蒼涼、哀怨、痛苦、惆悵、希望、渴求、無奈等等,一齊湧上心頭。


    他已實在受不了了,他隻覺得自己快憋悶死了。


    不僅僅因為綠袍人歌唱之時,已運起了強功的內力,肖無瀨知道,單隻那酸楚悲愴的曲調就已迫得自己透不過氣來了。


    他想起了幼時相依為命的姐姐,想起了往日那數計不盡的苦難……


    肖無瀨掩麵痛苦失聲:“大哥,別……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


    歌聲夏然而止。


    一輪將滿的月兒冷冷清清地掛在東山梁上。


    許久許久,肖無瀨才抹去眼淚,抬頭看著綠袍人,綠袍人卻飛快地轉過了臉。


    可肖無瀨還是看見了他滿臉的淚水。


    肖無瀨吸吸鼻子,裝著什麽也沒看見似地道:“趙大哥,這……這隻歌是哪裏的?我從來……從來沒聽過……”


    他頓了頓,又道:“從來沒像今晚這麽……這麽……”


    沉默。


    夜風吹過,吹偏了火苗,吹來了夜梟淒厲的叫聲。


    肖無瀨醒來時,天已大亮。


    肖無瀨跳起身,四下一望,已不見綠袍人的蹤影。不由大急,偶一低頭,卻見青石地麵上,寫著幾行典雅的右軍行書:


    肖君:


    此地將有大變,不可久留,速回河南。昨夜所歌,乃蒙古牧人之長調,他日有緣,趙某可將曲譜錄下付君,速離,切切!


    趙輕候頓首


    肖無瀨知道,他已找不到趙大哥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累,身子很輕,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似的。


    他坐回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幾行字。


    他知道,那是趙大哥以指力在青石上寫出來的,這份功力自是非同凡響,可若用以對付宋朝元,又怎樣呢?


    肖無瀨心亂如麻。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朗笑:“好指力!好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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