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過來,楊果注意到,是許多年前的款式。


    不是有人找,隻是一條垃圾廣告。


    徐觀隨手把號碼屏蔽,楊果還在悉悉索索動作著。


    初春的寒夜裏敞著背,他已經覺得有些冷了,於是問:“還沒好嗎?”


    “別催。”楊果說。


    徐觀一時也不想動,隻得由她,拿著手機隨意劃,點開微信,最上方的消息是楊果的,頭像是卡瓦勞大橋。


    “你已添加了‘缺八兩’,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又從頭像點了進去,最新一條朋友圈還是十幾天前,女人的手在綿密泡沫裏攏著一隻醜而簡陋的雪花。


    “這是什麽意思?”徐觀把手機屏幕側過去,問楊果。


    我會想到北京的雪,和南半球的風。


    是什麽意思?


    楊果想起多年以前,四月的京大校園裏,漫天都是白毛楊柳的飛絮,心理學課上的教授問他們,愛情是什麽。


    嘈雜而興奮的討論聲持續很久,年輕的教授雙手撐在桌麵,說:提起這個人,你腦子裏第一個想法,就是愛情。


    如果跟楊果提起徐觀,她會想到……想到北京的雪,和南半球的風。


    “徐觀回來啦?”小院裏傳來問話聲。


    楊果回神,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觀想了想,說:“你想到什麽重要的事,把相隔千裏的兩個半球連接在一起。”


    “那就是這個意思了。”楊果把他的襯衫撈下去,手指很涼,“好了,誰叫你?”


    徐觀起身往外走,“合租客。”


    流暢的脊背線條被遮住,手下光滑結實的觸感還停留在指尖。他還是在常常鍛煉,楊果想。


    她跟著走出去,唯一還亮著燈的那屋從窗戶裏探出個男生,也許剛洗過澡,赤-裸的上半身掛著水珠。


    他看見徐觀身後跟著出來個女人,“嗷”了一聲,觸電般彈回房間,順手把窗戶掩了大半。


    徐觀對著窗戶說:“有個朋友留宿,今天我和你擠一擠。”


    “行,行吧。”男生從窗戶的縫隙裏露出半張臉,悄悄打量楊果。


    楊果微笑上前:“麻煩了。”


    她的態度落落大方,不見絲毫害羞,反而讓男生覺得自己的反應娘們兒兮兮,直起身又把窗戶推開了,撓頭道:“沒事兒。就是徐觀從沒帶人回來過,我驚著了,驚著了。”


    徐觀說:“我房間沒有獨衛,你要洗澡得去裏麵。”


    “今晚不洗了。”楊果說完,感覺不好,又補充:“這麽晚都累了,不影響你們休息。”


    徐觀看她一眼,笑了笑,指著後院另一邊露天的磚瓦房,“那是廁所。”


    其實她真不是介意什麽,在南半球的三年,對全靠自己打工費支撐的楊果來說,路途中吃喝玩樂的旅遊資金已經算是巨資,有幾次沒搶到便宜的青年旅舍,公園都睡過,更別提洗熱水澡之類奢侈的享受了。


    後來事業漸漸起步,漸漸少有那些熬著通宵做出詳細攻略就為節省的旅程,她可以活得精致,但那些時間也賜予她能夠忍受窮酸的隨意。


    窮酸……楊果愣在原地,自己竟然用了這個詞。


    她朝徐觀走近一步,嘴張了張,卻再沒發出聲音。


    徐觀朝她點頭,淡道:“晚安。”


    又走歪了。


    楊果看著他走進裏屋,懊惱地掐了掐自己的嘴,嘴角留下兩道紅印。


    第20章


    回到徐觀的房間關上門,月光被擋在密不透風的木板後,楊果脫掉衛衣,隻剩一件背心,還是覺得悶。


    在身上摸索半天,才想起煙早就掉了。


    她深吸一口氣,躺倒在床,枕頭上有陽光和皂角的味道。


    又過了會兒,酒精和碘伏味飄過來刺激到鼻腔,她覺得自己睡不著了。


    於是起身打開門,看見那間屋子燈還亮著。


    徐觀在屋內脫掉襯衫,男生湊過來八卦:“誒,是不是女朋友啊?”


    “不是。”


    “切~”男生擺手,發出嗤笑:“我才不信,這大半夜的突然帶回來……啊你怎麽了?出啥事兒了?”他看到男人背部大片的淤青,一直延伸到腰際。


    然後不等徐觀回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就說咋不住一起呢,原來你受傷了,這傷處整的,是不太方便……”


    徐觀深呼吸,不接話,拿著洗臉帕就要往廁所走。


    窗戶被敲響。


    男生正要過去,徐觀腿一伸,將人攔了個趔趄。


    他又穿上襯衫,才過去拉開窗,楊果站在窗外,隻穿了一件背心,胳膊瘦長白皙,肩膀不窄,肩線很直,是最適合穿背心的那種身材。


    透過屋外瑩潤的月色,他隱約看見楊果後背上有一片暗影,像是一個文身。


    與那一頭剛到下顎線的學生妹短發,顯得很不相配。


    楊果說:“有煙麽?”


    徐觀從雜亂的桌上摸出一包萬寶路爆珠,楊果說:“要金橋。”


    他頓了頓,回身從椅背上的牛仔外套裏又摸出一包金橋,隻剩兩根。


    分一根給楊果,他微微俯身給她點煙。


    兩人的手再次形成向內彎曲的弧度,隔著窗欄,護著那一株火苗。


    男生原本還想說些什麽,但這兩人一個在窗內一個在窗外,都很安靜,除開風聲,幾乎便隻剩火苗燃燒煙草的聲音。


    他默默關了大燈,隻留桌上閱讀小燈。窗外的國槐樹影被無限放大映在牆上,陪伴兩道沉默人影。


    誰也沒說話,月牙變得清亮,楊果斜靠在窗欄,徐觀陪她抽完了一支煙。


    又賺了幾分鍾,她愉快地想。


    這裏隔音很差,翌日清晨,楊果被胡同裏的自行車鈴和嬰孩的哭鬧吵醒,睜開眼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不在家。


    一向難以進入深度睡眠的她竟然睡得很香。


    她側過臉,埋頭在觸感有些硬的枕頭中深深呼吸。


    打開門才看到,其實天色還未完全亮起來,徐觀睡的房間還靜著,沒有人聲。


    她繞過橫列的這排屋子,看見大門敞開著,有個老頭正在澆花。


    不清楚是租客還是房東,她躊躇一會兒,還是走過去問好:“早……”


    老頭似乎被驚嚇到,猛地轉身,澆花的塑料水壺長長的壺嘴裏噴灑出一片細流,差點濺楊果一身。


    “嚴老師?”楊果顧不上被淋濕的衣角,驚喜道。


    “你是……”老頭扶正歪掉的眼鏡,眯著眼打量她,似乎在努力回憶,眼角魚尾紋密布,眼睛頓時更小了。


    楊果笑起來,扶好他手裏依然在往下滴水的水壺,說:“我是楊果。您還記得嗎?”


    “楊果兒!”嚴老師一跺腳,頭頂稀疏的兩綹毛發隨之滑落到鏡架處,他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掃了她一圈,終於確認,驚喜道:“你怎麽在這兒啊?”


    而後不等楊果回答,露出了解的表情:“哦,徐觀是吧。”


    楊果笑著沒回答,要接他手裏的水壺:“我來幫您吧。”


    嚴老師一側身避過她的手,“老頭子也就這點兒樂趣了,你該幹嘛幹嘛去吧。”


    他回頭看一眼依然沉默的屋子,又說:“徐觀還沒起呢吧,這小子成天晚出晚歸的,你要是找他得等等了。”


    楊果說:“您吃了嗎?我出去買點早飯。”


    “還沒呢。”嚴老師搖頭:“就買咱兩人的份兒就行,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起。”


    楊果問:“他平時也起這麽晚麽?”


    “我哪兒知道啊,這小子整天就呆在後院兒,也不說出來陪陪我。我這院子要不是還有別的小年輕兒住著,經常覺得後院是沒人的。”


    楊果不再多說,出門買了早飯又回來。


    嚴老師已經愛護完花草,開始轉而照顧另一邊的菜圃了。


    楊果提起手上的豆漿油條:“休息會兒吧。”


    嚴老師把她領進自己的主屋,也不急著吃飯,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嘿”了聲說:“我就尋思你怎麽是從後麵出來的,老實跟我說說,怎麽回事兒啊?”


    還是沒避過,楊果默然,想到嚴老師看見徐觀臉上的傷肯定也會問,索性簡單將事情都解釋了:“昨天徐觀遇上點兒麻煩,我恰好碰見了,就送他回來,太晚了就住下了。”


    “住下了?”嚴老師拿起一根油條折成幾段,拆開豆漿杯口塑封,先喝了一大口,然後扔進油條,嘿嘿笑道:“你們住一起啊?”


    這也太直接了,歲月對這位曾經嚴肅刻板的校報主任做了什麽。


    不過這都畢業這麽多年了,自己已經快要奔三,楊果沒有不好意思,說:“沒有,他跟室友一起住的。”


    “室友?”嚴老師被嗆著了,詫異道:“徐觀跟室友一起住?”


    “我也不知道,就一個瘦瘦小小的,看著挺……挺精明的男生。”楊果本來想說流裏流氣,覺得不好,換了客氣的說法。


    “哦,聞飛章啊。”嚴老師說:“好好的一小夥兒,整天流裏流氣的。”


    楊果差點笑出聲。


    嚴老師突然抬頭盯了她片刻,繼續道:“這徐觀,沒想到竟然還願意跟別人一起睡,你說說,這是為什麽?”


    這下來感覺了,嚴肅刻板的校報主任擅長的疑問句式。


    “為了照顧我。”楊果一攤手:“他一向很體貼。”


    嚴老師再次嘿嘿笑道:“那是以前,這幾年我可沒見他再體貼別的姑娘……”說到這裏他住了嘴,清清嗓子開始吃早飯,同時很刻意地轉移了話題:“巷口那家買的吧,這豆漿濃是濃,渣兒多。”


    楊果可不會被帶偏,她問:“還有別的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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